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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节一 ...

  •   小年夜赶上了大寒,飘飘渺渺的小雪屑落了下来,迷乱了街边店铺昏黄的灯光。严菁掖紧大衣,抬头远远望了一眼花花绿绿的招牌,紧走两步,进了玉楼春。

      他才进玉楼春,一股浓腻的胭脂香粉味扑面而来,严菁掩了一下鼻尖好久才缓过劲来。相熟的倌娘早就在门口等着了,顺手接过他被雪打得半湿的风衣,严菁一边拍掉发梢的雪,一边压低声音问她:“韦少来了没?”

      倌娘撇了撇嘴,遥遥往场里一指,莺莺燕燕里独坐着一个低头兀自把玩着珐琅彩银烟斗的青年,他着一身新式的银鼠灰西服,俊逸的眉眼间尽是不耐的情绪,附近的气压极低,连那几个往昔恨不得把自己揉进严菁皮肉里的大胆子的歌女都离他一丈远,战战兢兢得连话都不敢多说两句。

      倌娘愁着一张脸,和他讨饶:“早些时候就来了,就一直坐那,跟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严少爷,可帮帮我们吧。”

      严菁挑眉,有点惊诧:“你们倒是有本事,韦少都能让你们惹生气了?”

      韦潇在申城这一代膏粱纨绔之辈都是有名的好脾气。他是前申城商会会长韦炎经最看重的大公子,论起家世来是少有人敢惹事的地步,出门向来都是前躬后迎,百般逢迎。时间久了,连严菁这个跟他一起长起来的兄弟都忘了韦潇摆脸色的样子。

      “新来的小姑娘手生,硬要哄骗韦少说会投壶,结果……”倌娘两手一摊,“让韦少爷赢了一个下午。输了也就罢了,就是小姑娘争强好胜,有点输不起……”

      严菁摇摇头,点了点她的额头:“该!什么人你都敢往韦少面前递。”

      他顺手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示意她把自己的衣服挂好,转头扎进那堆胭脂香中。那群姑娘离韦潇有一段距离,倒是方便了严菁,他没什么困难地坐在了韦潇身边:“怎么赢了,脸色还这么差?”

      “人家出来玩都是求赢,你倒好,一心求输。且不说你喜欢的是什么冷僻玩意,以你的技术,就是在这十里洋场烟花地说是独孤求败也不为过吧。

      被人夸哪有不乐意的。

      那人脸色还有几分不虞,却比之前好看很多,哼了一句还是不讲话。严菁顺水推舟给这里的妈妈做了个人情:“谢妈妈前几日不是带了批新的,不如由我来掏腰包给韦少点几个漂亮舒心的陪陪?”

      他们两打小一块长大,又一起混迹风月场多年,开起玩笑来荤素不忌。但他们俩身家摆在那里,哪里当真和风月场的姑娘扯上关系。严菁口中的陪,顶多就是点几个来斟茶倒酒伺候伺候的。摊上韦潇这个喜欢老古董的奇葩,陪也不过是又多了几项游戏娱乐。

      韦潇用烟斗敲了敲他的肩头,轻笑道:“少来啊,玉楼春上下一百来号人我可都瞧过了,哪有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

      “那还是让银柳来陪?”

      银柳是玉楼春里数一数二能在投壶上能入韦潇眼的人,前几个月技艺在短短几日间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算来玉楼春能留住韦潇、严菁这样的富家子,银柳不可不谓劳苦功高。

      看着身边的倌娘拉他不及,严菁就安排下去,谢妈妈赶紧陪笑:“今日城南林家的表姑娘来给银柳讲投壶,正忙着呢,不如我让绣锦来给韦少、严少唱个曲如何?”

      韦潇早被下午的那几场游戏搅得没了兴致,恹恹地瘫着,对谁来陪的纠纷提不起一点精神,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倒是一旁的严菁眼睛一亮,多嘴问了一句:“是在女校任职的林芳洲林姑娘?”

      “女校的老师?”韦潇懒洋洋地踹了他一脚:“那不就是个老学究?严风陵你行啊,还好这口?”

      他们两个打小是一个夫子先生教出来的,读书的时候浑水摸鱼,滥竽充数的事没少做,在背后犯逆骂先生的话也没少说,韦潇是真没想到严菁吃得还挺杂。

      城南的林芳洲,是申城女校的地理专修科的老师,听说是半年前从渝州的老家来沪投亲。严菁知道林芳洲,倒不是他关注学术界,纯粹是因为林芳洲弹得一手好琵琶。

      见自己的女神遭到诋毁,一向吊儿郎当的严菁难得肃然,严词反驳道:“那林姑娘可是个才貌兼备的妙人。我上个月在吟翠楼喝茶的时候,有幸听过一次林姑娘的《无锡景》,珠落玉盘,指作飞花,可堪申城一绝……”

      “严少爷,是在夸奴家吗?”

      严菁话未说完,就听到从楼上传来的哒哒欢快的脚步声。身形娇柔的银柳裹挟着一阵香风,直直从几阶楼梯上跃下,径直扑进严菁的怀里。

      她倒也不是头一遭做这种事,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如出一辙。严菁眉也不皱,脸色古井无波,只将她轻轻往旁边一支,银柳就稳稳当当地退到他三步外。银柳也不恼,孩子气朝他脸上嘁了一声,又跑到在韦潇旁边安安静静给他斟茶。

      楼下闹剧般结束,老旧木制的楼梯口声音却未停。韦潇和严菁同时抬眼往楼梯口看去,楼道口有人散着漆黑的及腰的如缎长发,抱着半人高的琵琶自上缓缓走下来,杏面桃腮,眉似新月,一副姣好的面容却冷淡地绷着。她比寻常女子高些,行步款款,远远看去倒有几分世外小神仙的做派。

      明明穿的是不显腰身的松石青色倒大袖旗袍,却像枝头可堪折枝的芙蓉花,胜在一副弱柳扶风的仪态。看模样气度,不像是玉楼春的人,应该是他们刚刚提起的女校的那个林老师。

      韦潇一贯自诩自己不是一个以貌相人的肤浅之辈,蓦然见着林芳洲,原先瘫软在太师椅上的腰背不由自主地直了起来。

      他难得分神问了身旁的银柳句话:“是她教的你投壶?”

      见银柳不情愿地点头,韦潇眼中的潋光更亮,几乎不假思索喊住林芳洲:“听闻林姑娘也是个风雅人,不如留下来比一局投壶。”

      “堂昇。”

      “韦少。”

      严菁和谢妈妈同时出口阻止他,严菁笑着打了个圆场:“林姑娘教了一个下午,想来也乏了,哪有精力陪你玩这个。银柳不是闲下来了,让她陪你玩几盘。”

      “这对林姑娘来说,不过是举手几次的消遣嘛。”

      韦潇今天诸事不顺,早就心烦气躁,这回也不买严菁的账了,非要为难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林姑娘能在几日内教好银柳,想来也是深藏不露。”

      这边莫名被叫住的林芳洲的脸色也不好看。细究来,她又不是玉楼春的人,若不是谢妈妈花了重金聘她给底下的姑娘讲讲这些生僻又讨这群富家子欢心的传统艺能,她是决计不会踏入这样奢靡的风月场所,对这些来这种寻欢场所还装清高的伪君子最是鄙夷。

      她一个正经书香门第的姑娘家平白遭了韦潇浪荡的唐突,面上难免带上几丝不满。她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当场反唇讥讽了一句:“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不敢班门弄斧。”

      本就堵着气的韦潇起初只是想调戏两句,又是被严菁和谢妈妈再三劝阻,又是被林芳洲下了面子,气性登时就上来了。

      他站了起来,朝她的方向走进,借着身高优势睨着林芳洲:“林姑娘,当真不玩?”

      他靠近些许,才闻见她身上皂荚香压都压不住的一股浓重的中药味。他方才远远见她弱质纤纤,只当是哪家豪右大家惯出来的小女儿娇态,却不曾想到她原来真是个外强中干的病弱西子,心里倒是先一步萌生了些许强人所难的愧疚感和退意。

      高大的影子罩住林芳洲半身,压迫感扑面而来,光影交错的间隙,林芳洲骨节分明的手指逐渐收紧,扫了一眼他身后毕恭毕敬的谢妈妈一行人,权衡了一下利弊,又缓缓放松了蜷缩成拳的指节。

      她低头,缓慢地摩挲着腕上的一双翡翠镯子:“家中落锁早,还请速战速决,按这位少爷的规矩来吧。”

      玉楼春常伺候这几位爷玩乐,东西备得一向齐全,几个人搬来屏风和四耳壶,不到几息就布置好了。很快就有人给她递过来四只箭矢,林芳洲没接,看向对面的韦潇。

      她表情很平静:“给我五只。”

      “哈,林姑娘不会不知道投壶可是四只箭半个回合吧。”

      韦潇嘴上不爱饶人,却还是顺着她的意思,使了个眼色让人给她多补了只箭矢。

      第五只箭递到了她面前。

      玉楼春的投壶是顺着男子的规格制成的,只是四只箭矢林芳洲已经抱了满怀,她自小是药罐子泡大的,身体比起韦潇这样钟鸣鼎食养出来的公子哥弱了不是一些,单手一下子抱不过来五只箭矢,即使是勉强而为,也会影响接下来投壶的发挥。

      严菁不理好友警告的眼神,笑吟吟地过去替她接了过来,林芳洲礼貌地冲他回了个笑。

      美人只是一笑,混迹风月十数年的严少居然一下子红透了耳根。

      有人接过这样的重活,得了空的林芳洲挽起头发,转过头看着韦潇,面无表情:“你很吵,你闭嘴,你离我远点。”

      二十几年来,在申城地界,韦少爷到哪里不是被别人捧着哄着,从没碰过林芳洲这样硬的钉子。更有前脚刚得了佳人一笑的好友作比较,心底那些愧疚和对美人的谦让之意被打击得七七八八。这么多年也就是软硬不吃的林芳洲,才能逼得家教严明的韦潇差点当场跳脚。

      她举起手臂在空中比划了一番距离,看架势倒是有模有样,但韦潇却是一点也不怵。银柳的投壶技术虽师承于她,但比起他来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料想她也不过凡几。胜券在握的韦潇悠闲地站在一旁,抱着手臂,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一只箭矢投出,还未落定,就听见林芳洲自报:“有初,贯耳。”

      哪有人还未中就开始自报结果,韦潇刚想开腔嘲讽她两句,却见那箭矢落入青铜四耳壶中,一声脆响后重新跃起,不偏不倚地落入壶耳中。

      还当真是有初、贯耳。

      韦潇一怔,林芳洲却没有停下手,顺势又从严菁臂上抽出一只,继而下一只箭矢脱手:“连中,贯耳。”

      与箭矢撞青铜壶的脆响一起响起的,是林芳洲正当年少、干净清朗的声音。一连响了三声,声落箭成,分毫不差,韦潇已经无法维持表面的云淡风轻了,站在一旁的严菁感觉他快把牙咬碎了。

      耳闻目濡悟出点门道的严菁存心膈应他,明知故问:“这很厉害吗?”

      “她在做莲花骁。”

      五投五进,还是连骁箭,自然是很厉害的。这距离虽近,韦潇也不过只能保证全壶,做骁箭实在是强人所难。

      林芳洲还要伸手去取严菁手里最后一只箭矢,被韦潇按住。林芳洲不解地盯着他,不搭腔,想看看这个小少爷又有些什么纠缠不休的想法,却听见韦潇蔫了吧唧地说道:“林姑娘,是我输了。”

      未战先降,没想到趾高气昂的小少爷居然很上道地认了输,本以为会有一次鏖战的林芳洲有点震惊,微微瞪大了眼睛。韦潇见她先是呆愣地看着他,全然没了刚刚投壶时凌厉自持的气焰,转而瞳孔晶亮,眉眼间笑意盈盈,顺坡下驴:“那就多谢韦少爷承让了。”

      背后笙歌鼎沸,眼前美人如画,一时间韦潇的心不可避免地猛跳了起来,脑子里轰然空白。这样不受控制的新奇体验在事事顺意的韦大少爷身上还是头一遭。

      韦潇有些局促,有些慌忙,霎时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手忙脚乱之余囫囵给自己找了件事,分散旁人注意力——他转头踢了严菁一脚,生硬地转移话题:“严……严风陵,谁,谁让你胳膊肘往外拐的?都怪你,要不我怎么会输得这么惨!”

      无辜中枪的严菁:……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从街上路过时被人无缘无故踹了一脚的无辜野狗。

      任谁也没想到,风月景里出来,见惯了大世面的韦少爷,红袖招里掷过壶,温柔乡里饮过酒,看惯灯声桨影,莺莺燕燕,有朝一日,竟会醉在一阵自己惯来都瞧不起的老学究的墨香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章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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