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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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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无产阶级的战士致以我崇高的敬礼!”
读到这句话,我感到浑身一震,一种莫名的感情直冲我的天灵盖。
“无产阶级的战士,”这个词语我读起来有些拗口,但是我还是要说,“无产阶级的战士,他们———你们,是做什么的?”
“你想要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用爹的语言轻轻地问我。
我想了想,说:“我希望有吃不完的白面馍馍,我希望每一天都能吃到肉,爸爸也会经常回家……”
他把头搭在我的头上:“无产阶级的战士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让你、还有和你一样的孩子得到自己想要的。他们———我们,为了你们而努力。”
我想摇头,但是他的头压着我,我动不了:“不,我的想法我会自己去实现的。”
他转了转脑袋,唇鼻贴上我的头发,我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逐渐平缓、微弱,就像要睡着了一样。他说:“收下那封信吧,小弟弟。老师写给我,父亲写给你。”
我没有拒绝,并按照折痕将信折叠起,放进内里的口袋里。这是娘特意为我封的,我用它藏吃的,我想也许王耀的那个口袋也是娘缝的。
“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同志,”他松开了搂着我的手,“每一位无产阶级的战士都有拥有一支火把,它在这里。”
他用手点了点我的胸膛:“你看、我的小海燕,你也有。”
似乎我的胸膛里真的有一支火把,它的火焰随着我的呼吸而跳动———它俨然成了我的心脏。
王耀放下的手,落在我的腰间。我伏在他的胸膛上,感受他的胸膛的震动,感受到鲜活有力的生命。
他搂得更紧了些:“睡吧,万尼亚,醒来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似乎要睡着了。
他的怀里很温暖,我不知道睡了多久。
醒来的时候看见了坐在一旁的爹。
“爹!”
我很高兴,快速地爬起来,扑到爹身上撒娇。爹用拿着纸张的手推了推我的脑袋:“去、去,找你娘去,爹没空。”
这时我才注意到爹的另一只手藏在衣服里,用白布裹着,吊在脖子上。
“爹,你怎么啦?”
爹放下纸张,将没有字的一面朝上,然后捏着我的鼻子,扭了扭:“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你是布尔津家的儿子,不许哭。”
“镜子!”爹用他的语言朝外喊了一声。一个穿着灰扑扑的衣服、背着一支枪的男孩从外面走进来。
他的头发也是黑漆漆的,有些卷。眼睛的颜色也是淡淡的。戴一副圆框眼镜,一副学生的模样。
“老师,你找我?”他看起来不太高兴。
这声“老师”让我想到了王耀,于是我问爹:“爹,王耀哥哥呢?”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镜子看起来快要哭了。
好一会儿爹才开口:“镜子,你带他去找耀。之后送他去燕子那里。”
镜子蹲下身,向我伸出手,我从炕上跳下,穿上外婆纳的鞋,握住镜子的手指,和镜子走出了屋子。
为了照顾我的速度,镜子走得并不快。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镜子看起来并不想说话。
他沉默地带我登上一座小山丘。这里离卫生部队并不远,我已经看见不远处的几座房子里有女孩子在进进出出。这几天天气比较好,也没怎么下雪,小山丘上的雪堆积得并不多。
这里有许多小土包。
镜子带我去到靠里的几个土包前,这里的土似乎才被人填装起来。其中一个土包前的土地上写了一些字。
镜子带我去到有字的土包前,我看清了上面的字:
这里沉睡着伟大的战士、最差劲的哥哥,王耀。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我对镜子说,希望他能蹲下身。在镜子蹲下后,我拉起他的左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王耀,”我用爹的语言说,“战士。他给了我一支火把,在这里。”
然后按向他的胸膛,强有力的心跳从厚厚的旧棉服下传来。
我说:“你也有。”
他抱着我哭了。
镜子把我送到娘的怀里,之后他离开了。娘抱着我一边哭,一边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们分开了多长时间?一天?两天?或者更长?或者根本就没有那么久?我不知道。
我亲亲娘的脸:“娘,曜曜在这里。”
我有两个名字。跟着爹姓的,是伊万·布尔津斯基。跟着娘姓的,是王曜。
“娘,”我说,“我可以改一个名字吗?”
“你想叫什么呀?曜曜……”娘抹去眼泪,也亲亲我的脸。
“我想把第二个字改成光。”
“你希望娘叫你什么呀?光光吗?”
“不,娘。耀耀、我想叫王耀。”
娘不说话了,呜呜地哭起来。
我有些慌乱,娘为什么又哭了呢?
“娘、别哭、你别哭,娘不怕……”我抱着娘的头,努力学着娘哄我时的动作,轻轻拍着娘的背,“王耀哥哥是爹的儿子,所以,他也是娘的儿子。现在哥哥不能陪着娘,曜曜就代替他陪着娘。娘,万尼亚还是娘的儿子。等哥哥回来了,我就把名字还给他。娘,你的两个儿子永远陪着你。”
后来我才知道,爹娘将我藏进地窖后,很快就和游击队的队员们联络上了。作为通信兵的王耀,接收到了东北联军的命令———那个才被共产国际派来的指导员,要求游击队暂时放弃反攻,率先与联军会合,之后再做反扑。
游击队员都沉默了。
我爹、也就是弗拉基米尔·布尔津斯基,他最先开口:“瞎指挥。游击队打的就是个灵活,和他们汇合了,那就是和尚跑了庙跑不了。我相信大家出来得都很匆忙,家里人安顿好了吗?我想是没有的。这样,一些人跟着我回村去,尽最大努力去救人。一些人跟着耀去和联军汇合。”
王耀也是第一个出口反驳的:“不、老师。应该由你带领他们去与联军汇合,我是年轻人,性子冲动一些,这没什么。你不同,老师,你是我们的负责人。这种不遵守军纪的事情,还是我们这些年轻人来做比较好。”
王二叔说,我爹没说话,他是个分得清轻重急缓的人。他知道这样做才是合理的。但是所有游击队员都知道老瓦洛佳早就把王耀当做了亲儿子。当时我爹的脸色阴沉极了。
王二叔还说,他们都以为老瓦洛佳会指着王耀的鼻子骂他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耀的亲弟弟、我爹的另一个学生———王濠镜,他都做好劝架的准备了。但我爹只是用手重重地拍了拍王耀的肩膀,说:“那小子藏在地窖里,就在毛毯下,你去过的。到时候你用俄语叫他,叫他伊万,叫他万尼亚,叫他小太阳……什么都行。你带着人去了,你得把这些人给我完完好好地都带回来。镜子不跟你去,你们老王家就两根苗了。我答应了王大哥,要照顾好你俩的……”
最后有九个年轻人和王耀一起回到村里。他们大的才十八九岁,小的也才十五六岁。没去的人都将自己亲人的安身所告诉他们,就算不能带出来,能让这群孩子有个喘息的地方也好。
最后有十八个人被带了出来,其中就有我。游击队员有七个死在了村里,其中就有王耀。
王耀的声音有些轻,他说:“曾经的我并不害怕死亡,但是现在,这条命明显的不再属于我一个人。我是小海燕,我依旧不畏惧死亡。我只是担心,如果我死去了,那么记得王耀的人就少了一个。娘说,人死后会变成鬼魂,他们忘记了死前的一切事情。如果他的家人一直思念他,那么来世他还会投胎到这户人家。我害怕、我要是死了,哥哥会迷路,然后去到别人家……”
小勇洙抽抽噎噎地不说话。
“你哭什么呢?”王耀费力地翻过身,招呼小勇洙躺进自己的怀里,“小海燕、小弟弟,你看,你也有火把。”
王耀拉着小勇洙的手,将它贴在小勇洙的胸膛上。
“小孩,我还想听你唱那首歌……”王耀轻轻地哼起《阿里郎》的调子。
小勇洙抽抽搭搭地唱起《阿里郎》: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我的郎君翻山越岭,路途遥远。
晴天的黑夜里满天星辰,
我们的心中也梦想满满。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
我的郎君翻山越岭,路途遥远。
那边的那座山便是白头山吧,
冬至腊月也有花儿绽放
……………
王耀死了。这不仅发生在过去,也发生在现在。
今天小勇洙需要去山口迎接送来的物资。天还没亮,小勇洙就醒了。
王耀的手臂搭在他的身上,小勇洙小心地抬起王耀的手臂,起身,离开担架。王耀侧着的身体没了支撑,“扑”的一下,面朝下地盖在地上。
小勇洙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他死了!”
他蹲下身,抓住王耀的手,为王耀把脉。小勇洙全身都在颤抖,抖动的手为他制造了一种王耀的脉搏还在跳动的错觉。
小勇洙愣愣的,他收回手,摇晃着站起身,离开了。
太阳爬上山头时,小勇洙也带着运送物资的人回到了卫生部队。
运送的人是周边的农民。
“诶,大夫,孩子怎么了?”带头的大伯在搬运物资时抽空找医生说话。在路上他们找任勇洙说话,但是小孩什么也不说。
医生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卷叶子烟,也不点燃,只是叼在嘴里:“叔,他哥没了。”
“唉……这孩子命苦……”大伯叹了口气,他知道任勇洙早就没了父母,唯一的姐姐也丧生了。
大伯带着他的兄弟们拉着木车离开了。
在小勇洙离开的期间,人们已经将王耀安葬了。没有纸钱,人们就摘了一些花,洒在光秃秃的坟包上。
小勇洙抱着王耀的书,坐在坟包前,嘴里哼着《阿里郎》。
他没有哭。
直到嗓子变得嘶哑,他才停下。他哑着嗓音说:“诶,王耀、耀哥哥,今天的识字课已经开始了吧?”
他停了一会儿,就像是有人回答了他一样,他点点头:“嗯,我先把会了的读给你听。”
任勇洙翻开书,书页自然地摊开,留在夹着泛黄纸张的那一页。
这是任勇洙第一次打开这张纸。这张纸很旧了,散发着一种老书特有的霉味。但它被保存得很好,折痕清晰,纸张平整。上面的字符像圆圈一样,任勇洙一个也不认识。
“耀哥哥,”任勇洙按着折痕把纸折好,放回原来的书页间,“党员的文字真难认,你什么时候教我?”
这本书是用党员才能认得的字写的。
任勇洙合上书,似乎是是听到了王耀的回答,他说:“嗯嗯,那我读咯。”
他翻到第一页,上面除了书的名字,还被人用铅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四个汉字和一长串党员的文字。
“王耀。”任勇洙念出前两个汉字。
“王曜。”这是后两个。
最后的像圆圈一样的文字,任勇洙并不认识,但他似乎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他说:“伊万·布尔津斯基。”
眼泪终于得到了出场的机会,它们快速地滚过粗糙的脸庞,重重地砸在地上。
任勇洙扯开嗓子哭嚎。为了已记不清的爹;为了亲爱的姐姐;为了唠叨的娘;为了才相识几天的王耀。
为了自己。
为了千千万万如同王耀一般持着火把的人。
像是婴儿的啼哭。
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
任勇洙忽然意识到:多么鲜活的生命啊!
他狠狠地抹去眼泪。
他想: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做完。
我不能死。
总得有个人记得王耀。
啊!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