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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十四、量子蝴蝶(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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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启盛的司机最终落网。
潜逃犯终于不用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被捕当天就将知道的和盘托出。
安欣翻看着笔录,久久不愿离开审讯室,不愿面对守候在外满心期盼的唐小虎。
恰逢昆南雨季,刚下过一场大雨,警方在雨林下游找到船只残骸。
安欣望向上游,瀑布水声回响林中,从那样的高度落水,无异于高空坠地。
雨林吃人不吐骨头,时隔三年,那几片残骸就是剩下的全部。
水边裸露巨大的岩石,唐小虎坐在岩石上,背影佝偻,一言不发。
安欣不忍靠近。
马来、缅甸、兴安岭,他经历过无数希望和失望,最终在今天迎来绝望,此时的唐小虎经不起任何打扰。
下游刮起一阵风,唐小虎一动不动,只有头发在风中无望地挣扎。
安欣看到,他又多了几丝白发。
时间的长河川流不息,他们每分每秒都在老去。
而那双空洞的眼眸告诉安欣,他已不惧苍老。
——
警方定义为失踪,安欣总是强调,那只是失踪。
密林地貌复杂,每年都有人在这里失踪,几个地质人员曾在此陷入迷雾和失温,救援队先于野兽找到完整的尸体,其他更多尸骨无存的人就是定义为失踪。
山下密林,山上积雪,连绵的雪山盘踞昆南,昆南全境的人亦可抬头见雪,人与山如此遥相守望。
唐小虎向雪山许愿,让他带黄瑶回家。
昆南的雨季见证他从周围村子一个个打探,到后来聘请当地人带路,最后误入泥泞的沼泽。
当地人跑得很快,留下唐小虎平静地等待结束。
突如其来的大雨击打着枯枝腐叶,林间回响雨声,泥浆溅在脸上。
唐小虎陷在沼泽,心里痛得厉害,他的瑶瑶是多漂亮的小姑娘,却困在这脏兮兮的丛林走不出去。
当地人很快回来,找来结实的树枝让他抓住。
唐小虎无动于衷,只是有些遗憾,遗憾自己要这样狼狈地去见她。
他仰起脸,让雨水洗去脸上污垢。
树杈勾住他的背包带子,当地人骂骂咧咧救起唐小虎,从此号召乡亲邻里,再也没人做他的生意,看见他单独入林,就以形迹可疑为由直接上报。
当地深受毐害侵扰,警方花费大量精力缉毒,痛批唐小虎浪费警力。
这几年,唐小虎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寻找,事到如今依然没有。
安欣知道,他是舍不得把黄瑶孤零零留在丛林,只能毫无依据地劝说,也许她早已走出这里。
唐小虎明白,是啊,也许她早已不在这里。
自然法则从食物链传递,瀑布下游,江鱼啄食船骸,她化身游过的小鱼,水鸟捕食鱼群,她成为自由的小鸟。
也许她早已飞出丛林,每一次扇动羽翼,人间都有一场关于她的风雨,
风中是她,雨中也是她。
昆南的雨季结束了,就如兴安岭那最后一场雪,再没什么留住他。
老余劝他停下来歇一歇,他终于决定听劝。
他的瑶瑶讲文明懂礼貌,连烟头都不让他乱扔,他要是再给警方添乱,她又要不高兴了。
——
唐小虎回了一趟京海,去看唐小龙。
探视窗前,他哥说他黑了,瘦了,胡子拉碴,像个野人。
他微微笑,不说话。
然后,他哥问起黄瑶。
唐小虎记得,他哥不喜欢黄瑶,却还是安慰他:“总会找到的。”
这让他想起小时候的海星玩具,他很喜欢那颗来自深海的星星,却不小心把它弄丢,他哥只能小心翼翼地哄着哭鼻子的他:“小虎别哭,总会找到的。”
他哥从来不是好人,为数不多的好都给了他,剩下的狠用来为他撑起无父无母的童年。
后来,又为了他让步,容忍并不喜欢的黄瑶。
此时,他哥担忧地看着他,眼神仿佛当年,未出口的话也如当年。
他哥说,小虎,别哭。
可他明明笑着。
他哥为他操心了半辈子,现在轮到他来操心了。
这是他哥第二次入狱,等熬到出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高家需要一把生锈的刀,到时候他该怎么生活?
唐小虎庆幸他还有林琳,和前妻还有孩子,不像他什么都没有了,那个总是惹他生气的不听话的孩子也没有了。
唐小虎办理财产手续花了些时间。
后来,他去看望了陈书婷,她是黄瑶的母亲。
这是黄瑶失踪的第五年,也是陈书婷昏迷的第六年。
高晓晨日渐成熟,身份证上还是姓高,高启强身担父职把早年丧父的男孩抚养长大,他对高启强有感情,却也牵挂毁掉高家的黄瑶。
他恨过黄瑶,可也明白,是高家先对不起她,这些年她在高家过得很苦,他对黄瑶也谈不上好,但黄瑶没有牵连他。
高晓晨送唐小虎出疗养院,分别之际回望陈书婷病房的窗户,低落中再也不见昔日的嚣张:“我不怪她了,我妈也不会怪她,可是,她怎么还不肯回来?”
昔日的纨绔子弟被迫成长,没有血缘支撑的兄妹,就像没有血缘支撑的父子、母女,人和人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
高晓晨问:“听说警方已经结案,意思是不会再找了,对吗?”
唐小虎说:“我会找到她。”
高晓晨笑了,那是从前绝不会出现在不知天高地厚的高家小少爷脸上的苦笑,因为已经不抱希望。
——
人迹罕至的雪山侧峰,没有步道,更没有缆车。
登山者一步一个脚印,虔诚地向山顶进发。
海拔升高,植被变化,山下柔软舒展的阔叶,到了山腰已瘦成针叶,高原反应拖慢唐小虎的步伐,他循着苔藓覆盖的山脊抬头,雪山犹在云端。
传说,雪山怜爱世人,总是聆听每一个真诚的愿望。
芸芸众生所求太多,求而不得,就有了聊以寄托的神明,就如云端雪顶的雪山神。
当地老人说,离雪山越近,许愿越灵。
景区为慕名而来的游客开辟出安全路线,铺设步道,修筑栈台,观景亭爆红网络,人们称之为许愿亭。
唐小虎在丛林许下的心愿没有实现,一定是因为相隔遥远,雪山听不到他的声音。
现在,他有了新的愿望。
这一次,他要去更近的地方,比游客更近,以确保雪山不会遗漏芸芸众生中他的心愿。
景区将游客限制在到不了山顶的最后一千米,私人向导接下唐小虎这单大生意,保证资质齐全,一定带他登上最顶峰。
黑心向导带他绕开景区,从少数民族的古道上山,还是停在半山腰。
山脊陡峭,前路艰难,见钱眼开但惜命的骗子就这样把他丢在山上,顺便卷走所有财物。
放在从前的京海,骗他的人少不了伤筋动骨,但现在的他平和了,蒋纬骗他,安欣骗他,他被骗得还少吗?
唐小虎轻装上阵,独自攀向茫茫雪峰。
氧气耗尽,他没有回头。
高原反应比想象中来得强烈,心肺炸裂的痛苦加剧步履维艰。
他倒在游客不曾到达的最后一千米,在最靠近雪山之巅的地方,冰雪严寒,入眼苍茫。
他太累了,只想停下来歇一歇。
意识游走在云端,身体陷入虚空,痛苦的感觉渐渐飘渺。
唐小虎躺在雪中,一如身陷沼泽时的平静。
风雪正在掩埋这个不知敬畏的凡人,最后时刻他并不后悔,只是谦卑地请求雪山原谅。
他的靠近,他的冒犯,只为让雪山听到他的声音。
悲悯的雪山一定听到了他最后的心愿。
如果相爱的人此生注定分离,就请保佑他们来生再次相遇。
他们一定要早点相遇,不要再有十四年的隔阂。
所以,早点去找她也好,他要早点找到她。
她说,时间无法倒流,他们回不到过去。
那他就从头再来,从头照顾她,从头爱护她,不再让她重蹈这得到又失去的孤苦一生。
积雪厚重,氧气稀薄。
风雪埋葬未亡人。
——
又是一个不自量力的登山爱好者。
救援队见怪不怪。
担架抬上直升机,螺旋桨旋转轰鸣。
景区的游客抬头张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消息灵通的导游告诫游客,出来游玩就要找他们这样靠谱的旅行社,一个人毫无准备爬雪山容易出事,天上飞的那个就是例子。
许愿亭边风大,参团的游客旁边还有两个散客,其中的女孩过分怕冷,帽子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雪山画布上的蜻蜓映入眼中。
“哇,蜻蜓飞机。”
身边的小男孩只到女孩肩膀,嫌弃地纠正:“是直升机。”
女孩乖巧点头:“哦,直升机。”
小男孩问:“你许完愿了吗?许完我们下山吧。”
“嗯,许完了,谢谢小阿伊陪我上山。”
小阿伊一副男子汉的样子,“谁让你笨呢,我妈说要多照顾女孩子,这次我先陪你上山,回去你再帮我开家长会。对了,你许的什么愿?”
许愿亭外苍山白雪,人们心神向往的雪山,少数民族称之为神山。
女孩拨开围巾,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稚嫩,与稚嫩不相符的落寞。
“我告诉神山,我想像小阿伊一样,也有爸爸和妈妈。”
爸爸,妈妈,这两个词让她心里闷闷的,也许她从前有过,可为什么他们不要她?
每个孩子都有爸爸妈妈,为什么没有人要她?
毒舌的小男孩难得慷慨,“我有办法,等我长大了,你做我的新娘,这样你就有我的爸爸妈妈了。”
女孩垂眸,眉睫覆盖重山峻岭的雪。
“可是,你喜欢的是同班女同学。”
“你老是嫌我笨,你又不喜欢我。”
“没有人喜欢我。”
“没有人要我。”
——
医院附近有个小小的花市。
昆南的花从不畏惧春天结束,离开土壤也要热烈绽放,洋桔梗挨着紫罗兰,向日葵比邻康乃馨,花精灵们彼此簇拥,期待路人停留的目光。
阿岳没有买花的打算,她猜唐小虎也不需要。
她只是路过这里。
余光中,一抹萤火般的幽蓝一闪而过,阿岳不自觉停下脚步,在争奇斗艳的花海中寻找那抹似曾相识的幽蓝。
视线所到之处没有发现,她好像看到什么,却又什么都没看到。
视线角落的蓝色再次稍纵即逝,她转头寻找,清晨的风穿过露天花市,蓝色矢车菊在风中含羞带笑。
原来是花。
这是她第二次去看望入院的唐小虎,昨晚在飞机上没睡好,还以为自己神经衰弱。
视线落在矢车菊旁的小盆栽,蓬松的绿叶之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像一颗颗散落尘世的小星星,一眼就吸引她的全部目光。
她看得太过专注,专注到忘了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幻影,专注到仿佛那道幻影只为让她找到它。
一旁的花老板热情地介绍,这是吉普赛满天星。
阿岳轻声吟念:“满天星……”
星星在风中摇曳,心里微微触动,她忽然觉得,黄瑶会喜欢。
那就送给唐小虎吧,她这样想着。
——
唐小虎入院是因为雪盲症。
他不希望被治疗,他甚至不希望被营救。
坚持出院之际,他带上了阿岳的礼物。
唐小虎收到礼物时几近失明,手指一点一点摸索,小小的盆栽不及手掌大,枝叶细小蓬松,指尖尚未触碰到花朵,星星兀自颤动。
阿岳说黄瑶喜欢,所以出院要带上。
迄今为止,他有很多落脚的地方,包括一艘马来籍的船和蒋纬的岛,还有缅甸村寨的竹楼,然后是大兴安岭的小屋。
兴安岭广袤无边,飞遍林海的鹰总要寻几个枝头歇脚,林区的小屋只是其中之一,他也曾在小兴安岭的枝头短暂降落,在外兴安岭的枝头稍作停留。
他在昆南也有几个落脚点。
昆龙雪山尾峰——昆山的木屋是第一站,那是最特殊的一站,他早已把黄瑶不喜欢的东西处理干净,那年的山风和山雨在空旷的屋里呼啸徘徊,他在风雨中住了一晚,只有一晚,第二天整装出发,开始昆南全境的寻找。
他住过边境城市的宾馆,少数民族的村屋,还在瀑布下游搭过帐篷,密林有如哀牢,他在哀牢中又建了一个小牢。
他最后落脚的地方是一个小镇,开车即可直达雪山最具神性的最高峰。
而登山失败后,刚出院的唐小虎已经开不了车。
司机把他送到小镇,车子停在他落脚的小院外,抬头就能看到墙内的杂草。
院子一侧建着木篱,野蛮生长的藤本植物攀出篱墙。
阿岳参观了他的住处,看得出这里原先是度假屋,院子里有山水造景,院墙外的天边,苍山雪顶变成小小的白色帽尖。
阿岳不了解这里的治安,唐小虎只能勉强看到事物轮廓,她提议安装监控和警报,防止窃贼或者歹徒入室。
唐小虎不以为意,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小偷小摸的窃贼无所谓,穷凶极恶的歹徒也没关系。
阿岳声称自己是来度假,第二天来时送给唐小虎一串风铃,说是景区纪念品,黄瑶会喜欢。
院里花草杂乱无章,但窗台的满天星得到了半盲的唐小虎的照料,为了避免风铃被扔掉,她必须延用这个理由。
她把风铃挂在进门的地方,一开门就是清脆的叮叮当当。
唐小虎大半靠听觉,那其实是个简易的入室警报器。
阿岳第三天去看望病人时,客厅的电视播放着纪录片,唐小虎坐在沙发静静地听。
医生说,雪盲症恢复起来很快,可他的眼睛始终好不了,不护理,不上药,行尸走肉的人根本不想好起来。
院门和房门都没锁,阿岳轻轻踏进屋里,风铃响动,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唐小虎按下暂停,电视旁白戛然而止,
屋里乱七八糟,阿岳无法苛责电视都只能靠听的半盲人,思考要不要给他请个阿姨,她过几天就要入职北京的新工作了,不是放心不下曾用家里车行威胁过她的唐小虎,只是看在黄瑶的份上,她不忍心。
阿岳踩着落灰来到客厅,唐小虎安静地坐在沙发,算是一种迎接。
她每次来他都这样静静地迎接,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偶尔转头看过来,失焦的眼里装着深不见底的空洞。
那是一只迷失的幽灵,阿岳想着,一定要请个阿姨,至少让人每天来看看,看他是否还活着。
纪录片定格于静谧浩瀚的宇宙,电视屏幕上,星际尘埃汇聚成一只眼睛的形状,阿岳轻叹,又是一只深不见底的眼睛。
唐小虎身边有本大部头,封面是同样形状的巨眼,瞳孔是同样深邃的蓝色。
那是名为上帝之眼的螺旋星云。
是纪录片的主题,也是《你的答案》。
讽刺的是,里面没有答案。
人们总在寻找答案,可不是每件事都有答案。
阿岳想起当年星空下的天台,她和黄瑶看着星星,身边有一双安静的眼眸,每每回想起来,她总觉得凝视她的人想对她说什么。
阿岳得不到答案,因为他从来没对她说过什么。
或许那是一场青春年少的自作多情,或许那沉静的温柔,只是在感谢他女儿的家教老师。
阿岳得不到答案,因为他从来没对她说过什么。
事实上,她也从来没对他说过什么。
青春年少已成过往,她只是觉得遗憾,那时候应该告诉他的,他是否曾经也想得到答案?
这又是另一个问题,同样没有答案。
和她一样,唐小虎也没有答案。
一开始,黄瑶的生死没有答案,再后来,黄瑶在哪里没有答案,现在,他又开始寻求另一个答案。
没有寒暄,唐小虎突如其来地向客人发问:“你相信有来世吗?”
这次要不是黑心向导举报唐小虎登山,差点没人发现他出事,阿岳想起一位安姓警官透露过他的自毁倾向,他在监狱里就曾划开过自己的脖子。
所以,关于来世她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答非所问道:“我相信有平行世界。”
无限多的平行世界有无限多的可能,总有一个平行世界里,唐小虎找回了黄瑶,他们幸福地共度余生。
平行世界其实是阿岳用来安慰自己的理由,因为总有一个平行世界里,她告诉了陈金默,无论他们是否共度余生,至少,她告诉了他。
但从概率论角度出发,有更好的可能,就有更坏的可能,也许她从不认识一个叫陈金默的男人,也许当年那场袭击中,她根本没有等到拯救她的银河英雄。
有更好的可能,就有更坏的可能,这项法则放在唐小虎和黄瑶身上,也许一个女孩付诸半生的复仇还有更惨烈的结局。
阿岳摇头,甩掉不合时宜的悲剧主义,她是来安慰人的。
她对胡子拉碴的唐小虎说:“一定有一个平行世界,在那里,唐小虎和黄瑶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就像童话故事的结局,老套,但抚慰人心。
唐小虎抬起头,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轮廓。
高材生懂的比他多,他问:“真的有吗?”
阿岳肯定道:“真的。”
他笑了,笑得很轻,很轻。
他说:“谢谢。”
阿岳感叹,一个人怎么能变化这么大,从前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以她家车行威胁她定期汇报黄瑶近况的虎哥,现在变得难以想象的温和,温和到即使是嘴角那道从前代表狠戾的疤,也只会让人想象,他到底受过怎样的伤。
他的笑容没有维持太久,和风细雨很快笼罩阴霾。
他在阴霾中还是说:“谢谢。”
房门没关,一阵风溜进屋里。
风铃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是风对阿岳说,这是最圆满的答案,真聪明,真聪明。
风铃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是风对唐小虎说,这是你想要的答案,别难过,别难过。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风中的铃声快乐又悲伤。
——
阿岳向唐小虎借阅了上帝之眼。
多年以后再次将书捧在手里,她轻抚着书脊上那只蓝色的蝴蝶,神秘的幽蓝折射荧光,让她想起花市上的幻影,那时的熟悉感就是来自这里。
多年以前,一个鱼贩迈进她兼职的书店,修长的手指就是落在这只蝴蝶上。
那段记忆原来这样深刻,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回想起来,在她的故事线里,一切因缘始于此,始于一位父亲对女儿的疼爱,始于一个小女孩喜欢的蝴蝶。
酒店床头放着前台附赠的宣传册,上面全是景点介绍,其中提到一个叫蝴蝶谷的地方,近期有蝴蝶大爆发。
她在还书的时候也带去了那份宣传册,把这个消息告诉唐小虎时,宣传辞依然是,“瑶瑶一定很喜欢。”
唐小虎的视力终于好转,辨认着宣传册上的文字,上面介绍,昆南拥有全国将近80%的蝴蝶属类。
他想起黄瑶小时候心心念念的那只不知道名字的蝴蝶,后来这么多年他们再也没有见到过,也许昆南会有答案。
阿岳一直希望唐小虎出门走走,这次终于成功。
这是唐小虎出院后第一次出门。
昔日,强盛集团总经理碍于身份不能太高调,常开的是一辆低调的黑奔,后来,无业无家、居无定所的唐小虎只剩一辆越野。
春末夏初的早晨,阳光是一种清凉的明媚,唐小虎的眼睛仍有些畏光,出行需要戴墨镜。
拨动风铃的清风拂过车窗,吹乱身旁的一头秀发,唐小虎转头看去,空空的副驾,空空的心房。
但当他回头看路,墨镜边沿的余光里,清风吹起若有似无的发梢,风中有淡淡花香,就像他熟悉的洗发水香。
他的眼睛在几天前突然获得了这种魔力,余光中的那道身影时有时无,在他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在风铃叮叮当当的时候。
起初,唐小虎欣喜若狂,尤其他还发现屋里的灰尘被打扫过。
欣喜间,他在楼梯滑了一跤,天旋地转的翻滚后摔在地上,就如他这波折的一生,磕碰得很疼,很疼,但他终于落地了,安稳了。
他高兴地四处寻找,楼上楼下,屋里屋外,直到正在花园里除草的陌生女人叫住他,自我介绍是住在附近的小镇居民,也是阿岳请来做饭打扫的管家阿姨。
他落寞地回屋,坐在沙发可笑地摇头,风铃声清脆悠扬,门边隐约有道身影,在他转头的瞬间消失在风中。
大兴安岭的白雪森林中,他和黄瑶有过一次重逢,现在,她终于又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他的身边。
阿岳要回北京了,一直催他去复诊,可他再也没有去过医院。
他要留住这双眼睛,在他真正去见她之前。
蝴蝶谷快到了,清风翻开挡风玻璃下阿岳送的小册子,蝴蝶谷的宣传背面,介绍了另一个相距不远的地方,那才是他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唐小虎微微踩了踩油门,身边的秀发在风中舞动,车里异常安静,只有发动机的低频噪音。
他忽然想起,从大兴安岭的雪林重逢起,她就一直不肯说话,到了昆南也是一样,也许是在生他的闷气吧,气他活成现在这副模样,阿岳甚至担心他生活不能自理,又或者是气他浪费这么多时间,怎么还不去见她。
唐小虎忍不住微微笑,安慰身旁看不见的女孩:“马上到了,我们先去看蝴蝶,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那只,好吗?”
车速更快了,回应他的只有低频噪音,还有呼啸着试图追上他、挽留他的风。
——
昆南机场,VIP候机室。
阿岳刚和留守北京的丈夫通了电话,善解人意的家属知道她是来探望差点没命的老朋友,倒是没有抱怨,就是催她该回去了,理由也很无私,早点回去为她的新工作做准备。
毕竟,阿岳早就搬出了安姓警官的名头,证明自己真的是受其托所来看望唐小虎。
挂了电话,快登机了,阿岳心中还是有些遗憾,没能看到蝴蝶大爆发。
她知道唐小虎在去的路上。
唐小虎没有邀请她一起,她也就识趣地按原计划准备离开,况且看蝴蝶这样浪漫的事,她应该和委屈巴巴又装作若无其事的丈夫一起去。
不,阿岳摇摇头,也许她本就不应该去。
就让青春年少时那只在指尖下轻颤的蝴蝶永远尘封,她将一如既往地热爱新的生活、新的人。
作为纪念品的酒店小册子就在手边,她随手翻着,那位只在电话里沟通过的安警官又来电了。
阿岳接通电话,对面语气激动,她听得眉头皱起,半天找不到重点。
安欣远在京海,从人口信息采集说到公安系统更新,最后深呼吸,平静中还是难掩激动。
他几乎是对着听筒在吼:“我的意思是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唐小虎在你身边吗?我联系不到他!”
安静的休息室响起惊呼,阿岳赶紧压低声音:“真的吗?!”
“真的!”
挂了电话,阿岳立刻拨通唐小虎的号码。
无人接听。
再打,还是不接。
突如其来的喜悦被疑惑占据,很快又被担忧取而代之。
酒店的小册子掉到地上,阿岳弯腰捡起,目光定在页面顿时愣住。
堪称昆南名片的蝴蝶谷的介绍背面,精致的印刷字体介绍了另一个地方,宣称那是情侣们此生必去的爱情圣地,就在雪山脚下,离蝴蝶谷也不远。
那里流传着一段凄美的传说,两个相爱却无法在一起的恋人,选择在此沐浴雪山的祝福,最后决然赴死。
后来,那片圣地被冠以凄美的名字,殉情谷。
心中涌上不详的预感,阿岳瞳孔猛地一缩。
——
车子开进了山谷。
窗外景色越发青绿,路边点缀着野花。
即使在不够宽敞的山间公路,唐小虎仍没有降速,他太迫不及待了,也怕身边的人等不及。
高速行驶中,墨镜倒映着草木和野花,青绿缤纷的色彩被阻隔在漆黑的镜片之外,正如很久以前,他的世界就只剩冰冷的黑白。
导航显示还剩几公里,他要先去蝴蝶谷,希望能找到黄瑶喜欢的蝴蝶,到时候作为礼物送给她。
这么多年了,他好像都没有送过什么像样的礼物给她,就连他们相识最初,他承诺的陪她抓蝴蝶也没有做到。
他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长辈,更不是一个合格的恋人。
车子再次提速,余光突然感到一丝异样。
黑白世界闪现一抹幽蓝,他以为是从墨镜边沿漏进眼中的色彩,转头看向身边,那道犹如余烬的蓝色穿透镜片映入眼中,转瞬消失不见。
唐小虎知道这不可能,高速行驶的车里怎么会出现他以为的生物,它又怎么会在他的黑白世界里蓝得那么刺眼。
一定是心理作用,他太想太想找到它了。
车速终于降下,车子停在路边,视线又有些模糊了,他的眼睛需要休息。
唐小虎摘下墨镜揉揉眼角,闭目休息了会,再睁开时不由一愣。
尽管视线有些模糊,他还是确信自己看到了车前那抹一闪而过的蓝色,犹如明灭的火焰不可捉摸。
可车前除了公路什么都没有。
他再次闭上眼睛,又忽然睁开,一张一合的蓝色再次消失,仿若一种视觉残留。
他确信车前有一只蝴蝶,闭上眼睛不看它的时候,它就栖停在那里,翅膀微微张合,幽幽荧光中带着金属光泽,原始的野性中透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神秘。
而睁开眼睛时,它就立刻隐入另一个世界。
看与不看它都在那里,却又不在那里,那是一只不可观测的蝴蝶,《你的答案》解释过这种叠加状态,人们称之为量子态。
唐小虎明白,最大的可能其实是心理作用加雪盲后遗症,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亿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想要抓住这只量子蝴蝶。
这些年,为了找到黄瑶心心念念的那只蓝色精灵,他翻过很多图鉴,但即使是他所能找到的最相像的南美蓝闪蝶,也不如这一只蓝得纯粹,纯粹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唐小虎下了车,闭上眼睛,再睁开,视网膜留下残影,那道明灭的蓝色火焰被风吹去了远方。
他赶紧追了上去。
山间路上只有他一个人,这条通往热门景点的必经之路上,路边只有他的车。
和不少还没出发就被当地人劝返的游客不同,唐小虎还不知道,昆南政府为了保护生态,今年的蝴蝶谷并不开放。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眼睛再闭上,再睁开,残影飘得越来越远,他不由自主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不顾一切追寻着此生最后的渴望。
他跑了很远,远到已经看不见车,远到身后只剩青绿的草木和绚烂的花。
大量色彩刺激着刚刚恢复的视觉,一不留神,他跟丢了那抹不可捉摸的幽蓝。
脚步停下,唐小虎喘息着四处张望。
他心慌地发现,那唯一带来希望的视觉残留消失了。
他站在原地,竭力平复心中慌乱。
这一次,他久久地闭上眼睛。
山间起了一阵风,一时间山林摇摆,浩瀚如海。
耳边回响沙沙的树叶声,就像被风拨动的风铃,树林发出独属于自己的铃声。
风中飘来淡淡的香味,是他熟悉的,黄瑶洗发水上的花香。
这阵风刮了很久,很久。
唐小虎静静听着,嗅着,感受着。
风停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会出现比视觉残留更不可思议的一幕。
风又起了,林间公路偶尔分支出步行的小道,小道边路过一个挎着花篮、头戴鲜花的女孩,脸上带着与年纪不相符的稚气,此时正因为景点关停而往回走。
阳光穿过树林斑驳地洒下,清凉中带来初夏不可或缺的温暖,不可观测的蓝色在林间忽闪、忽闪。
唐小虎怔怔的。
浩瀚山林之间,蝴蝶翅膀煽动着两个小小的人类微不足道的命运。
唐小虎犹如风化的雕塑,迎着一遍又一遍风的鞭挞,整个人动不了,说不出。
那不是余光中转瞬即逝的影子,自从大兴安岭的重逢后,日思夜想的人终于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这就是他不肯治疗,执意留住这双有后遗症的眼睛的原因,尽管它们已经刺痛发红,就要流下眼泪。
女孩提着花篮走向唐小虎,好心提醒道:“那边不让进了。”
忽闪的蓝色化作闪电,击中浑浑噩噩的唐小虎,让他霎时清醒。
不是幻觉。
不是后遗症。
她会说话。
她在和他说话。
女孩走近了,突然发现,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很像阿婆故事里吃小孩的野人,顿时吓得不敢靠近。
可是,野人好像很难过,看着没那么吓人,还有些可怜。
唐小虎沙哑地开口,只敢轻声细语,生怕这是一个梦,稍有不慎就会醒来。
他声音发颤地试探:“你真的会说话?”
女孩眨眨眼睛,疑惑地微微偏头,头上的鲜花轻轻摇晃。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风吹动了花,还是花摇动了风。
夏日山林,树影斑驳,阳光碎片洒落一地星河。
此时此刻,一架直抵北京的飞机刚刚起飞,冲出机场的阿岳错过了航班。
京海警局,一通打给昆南警方的电话刚刚挂断,安欣告诉异地的同事赶快去救人。
仿佛与世隔绝的山林中,谁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包括一公里外,被保护起来的生态区内正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蝴蝶大爆发。
蝴蝶谷装不下数以亿只的蝶翅,于是它们一齐颤动,飞出小小的山谷,飞出羽化的牢笼,这批首次育出的蝴蝶呈褐红色,比起静谧幽深的蓝,热烈的褐红更像火焰,万千火苗从一公里外燃烧过来,以燎原之势蔓延至唐小虎眼中。
蝴蝶飞舞,漫天火红,瞬间将路边的两人裹挟进红色洋流,唯一一抹不可窥见的蓝色隐匿其中,女孩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很快沉浸于满目热烈,惊叹中忘了身边还有别人,只顾着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欢呼。
唐小虎心头猛地跳动,一颗死去的心脏在熊熊烈焰中活了过来,起搏的心脏向周身输送鲜活的血液,血液里沸腾着千万亿万只滚烫的蝴蝶。
还有时间啊,他那被木星束缚的时间,经过五年煎熬、苦寻、斗转星移,终于像从前一样开始势不可挡地流动。
而拯救他的女孩,在他的世界里名为救世主的女孩,此时终于从蝶群中回神,正疑惑地打量着他。
女孩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开口。
“叔叔,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