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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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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在过去得到的新情况全部告诉直人。我本想着直人能有其他看法,他却沉下脸说:“那就只能杀了他了。”
直人眼神锐利,与幼年的他没有半分相同。曾经我无法感同身受,十二年来直人究竟经历了什么。一次次重返过去,如今反倒觉得轻易说出“杀”字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开玩笑的。”直人仰倒在椅子上,肩膀松懈。
“吓死了。”我说。
死亡很容易,难的是怎么活下去。重返过去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叫谁谁去死啊。
直人的情报搜集能力一向可靠,当我看到黑川伊佐那的名字时,倏地想起鹤蝶的话。事情越发扑朔迷离,乱七八糟的讯息搅得我脑袋胀痛。果然,这种拯救重担究竟为什么要落到我这种蠢笨的普通人头上啊。
“走吧,缉毒科前两天抓到个东万的干部,兴许能从她嘴里问出些东西。”直人这么说,脸上却不见任何希望。
我留意到他的用词。记忆过滤一遍,总想不到东万除了艾玛之外,还有其他女人能当上干部。不对,就算是艾玛,对于东万内部的事情也所知了了。
我实在找不到人选,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经敏感,只好问直人:“你刚刚是不是讲女人?”
“对。”直人疑惑着看我,“你不认得吗?鸟居弥生,你在过去没见过她吗?”他又一拍手,恍然大悟道:“你没见过也正常,她藏得蛮深,缉毒科为了抓她也花了大力气。”
直人带我去见鸟居弥生。层层看护,处处关卡,监控探头把监牢围得密不透风。好似那层铁栅栏里关的不是个女人,而是洪水猛兽。数不清第几次检验身份,我几乎要被冗杂的手续烦到叹气。
每一次检查,我都要在大脑中填补鸟居弥生的形象。她大概像 mikey,看似瘦瘦小小,实际拥有强大力量。或者像 draken,身材高大结实。我脑袋里出现个两米多高的肌肉女人,倒把自己吓了个哆嗦。
坐在椅子上的鸟居弥生戴着手铐,两只手腕都缠了绷带,能看出些许红意。直人讲她试图自杀,手腕上的伤大概就是这么来的。鸟居弥生身材细弱,有张白生生的脸。无论身材相貌,都瞧不出她是有胆子自杀的烈性脾气。她左右各站一名狱警,身旁还有一位医生,脚边放着医疗箱。
我确实没见过她,这张脸我没有半点儿印象。
直人问了她句什么,我没听清。我只顾盯着她看,希望能唤醒一些自己都没注意到的记忆。鸟居弥生不理直人,她嘴角含笑,左边脸颊有个小小的酒窝。她看向我时,不管目光的逗留多短暂,但我却相信那一瞬间她什么也没干,就是专门在看我。她把所有的思维都空出来,把看到的我放进去。
我突然恐惧,密不透风的监管室让我凭空感受到一丝凉意。我意识到她在如今的东万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坐在我面前的哪里是人,分明是条美人蛇。就算是社会最底层、如渣滓一般的男人,被她这样看,也会毫无自知之明地认为她对自己的印象一定比对其他男人来得深刻。她是大和抚子式的温柔女人,她是东万的黏着剂。
“....说说吧。”直人说。
鸟居弥生很慢很慢地眨眼,她软靠在座椅上,越发像没骨头的白蟒。
“所以,你们想知道黑川伊佐那和黑龙的事情。”
听到她的声音,我紧忙问道:“黑川伊佐那原来是天竺的总长吧,那家伙为什么会成黑龙的总长?而且还加入东万...”
“不对呀。应该先是黑龙总长,之后是天竺,最后才是现在的东万。”鸟居弥生惬意地眯着眼,一副怀念的模样。“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吧,武道先生。我之前有偷偷见过你哦。你和你女朋友...叫...日向?橘日向?啊,橘日向,看来没说错。”她笑起来,“你和橘日向小姐,很恩爱哦。日向小姐似乎有个弟弟来着,叫直人?那孩子听说是个很不错的警察呢。是不是,武道先生?”
鸟居弥生的声音带着嘶嘶声,像蛇吐信子。从她嘴里我们什么都没捞到,她反倒饶有兴趣地频频打量我们。我清楚说多错多,我的脑袋不是这种人的对手。沉默地僵持了一会儿,一无所获。
出去后,直人缉毒科的后辈带我们去会议室。
“我们本来以为鸟居弥生是东万干部的情妇,或者受到威胁才和东万有某些皮肉牵连。她的私生活比较乱。”那位后辈皱着眉头,“我们也怀疑过她,但她每次都是受害人的身份,还有不在场证明,最严重一次差点儿被东万弄死。也因为这样,我们才彻底排除对她的怀疑,谁知道会被反咬了一口。”
“说起来,那女人的父亲还是警察来着。”后辈唾了口,把桌上的资料推向我们,“鸟居弥生的所有资料都在这里了。”
鸟居仁勇是个不服教条的警察,逞凶斗勇,屡次因殴打疑犯被警告。他处事方式爆裂,却实打实是个充满正义感的好警察。外人对他如此褒扬。对鸟居弥生而言,他只是个被警局清退后,把不得志的满腔热血挥洒到妻子身上的混蛋。
鸟居弥生偶尔会梦到父亲意气风发时,一家三口和乐欢笑的日子。只是每次梦中总被扰人的呜咽声吵醒,睁开眼就是母亲的满脸泪。看母亲的样子,鸟居弥生总怀疑梦里的场景究竟是不是自己臆造出的。
鸟居弥生记忆中,母亲一年到头都是高领长袖。她总哀求鸟居仁勇不要打她的脸,她总不能戴头套出门。后来母亲多了一副墨镜和口罩。
鸟居弥生做练习册时读到一篇文章,上面讲女孩是由糖果、鲜花、数不尽的爱构成的。鸟居弥生细数自己短暂的人生,得出自己不是女孩的结论。
鸟居弥生是由酒精、消毒水、暴力、抛弃、更严重的暴力构成的。
母亲离开后,鸟居弥生再也不穿短衫。哪怕在炎炎夏日时体育运动,她也不露半寸皮肤。鸟居弥生将光滑饱满的额头用厚重的发帘盖住,把眼睛藏在呆愣的黑框镜下。她习惯于低头,习惯于忍耐,习惯于为他人的暴行而道歉。
鸟居弥生躺在地上,半张脸压在自己吐出的血沫中。鸟居弥生发现自己似乎只有眼珠还能自由转动,于是她尽力转动眼珠,她看到墙上的合照正睁大眼睛看自己。它们就那样静静地围观鸟居弥生挨揍。如果那天半夜鸟居仁勇没有醒来,鸟居弥生大概会躺在地板,因失血过多而死。
鸟居弥生从加护床上醒来后,突然发现自己对生命其实很贪婪。于是她在十二岁那年亲手结束地狱般的生活。
与预想中一样。当父亲伟岸的身躯砸在血泊中时,鸟居弥生害怕他再爬起来。于是她趴在父亲身上,压住他的四肢,竭尽全力将刀子捅入他的脖颈。她听到父亲先如鸭叫般发出呱声,他嘴巴变成“o”状,血液汩汩从口中溢出,触到空气后,血泡破裂,发出一声轻微的“啵”。鸟居弥生的枷锁随着那声小小的“啵”一齐断裂。
警察到达现场时,鸟居弥生的计划刚进行到一半。她费尽力气才锯下鸟居仁勇的大腿,以至于她不得不拿着那半截大腿和警察先生打照面。天知道一贯冷漠的邻居为什么会在那天突发善心报警。
检察官在法庭上拍桌子嘶吼,问她究竟清不清楚她杀了自己的父亲。鸟居弥生弄不明白检察官先生为什么这么生气。检察官又问,被家暴为什么不报警。鸟居弥生更加奇怪。明明是警察一次次把报警的她送到鸟居仁勇身边,哪怕离家出走都会被捉回去。
鸟居弥生犹豫许久,到底没在法官面前说出心里话。她在法庭上哭得要化掉,她脱掉外套和裤子,叫他们看自己身上的疤痕。她什么都不说,只哭,讲自己很怕。这样的鸟居弥生被关入少年院,甚至十分荣幸地得到心理医生重点看护。
鸟居弥生十三岁那年,看守所搬迁,同批犯人转移到别处关押。她们并进一处关押男犯的少管所。宿舍和操场被铁网隔开,劳动、学习的地方并在一起。初到时,她们被男犯人当猴子似的围观。和她们差不多年岁的男孩们趴在铁网上吹口哨,狱警拿警棍唬他们,他们却笑闹得更大声。
鸟居弥生突然有种从女校转入综合学校的错觉,她只期待这处看守所的阅览室藏书足够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