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流社会》所有工作都是扫大街

1、这闺女喝酒就是正

　　研究生毕业后，闻英丽就有了赶不完的婚礼。婚礼都热热闹闹的，气球、彩灯、T型舞台，新郎深情款款，新娘温柔动人，梦幻浪漫。“给爱的人难忘的专业婚礼”现在是国之产业。闻英丽没像有些参加者那样在婚礼上落过泪。她告诉自己，决不能因为羡慕人家的幸福而哭。为别人的爱情故事感动、为新郎新娘的真情告白感动，说到底那一丝感动一完，就来了羡慕或嫉妒，所以决不能哭，决不能自怨自艾。
　　闻英丽才回到上海一个月，又要回老家沈阳参加婚礼。她爸抱怨、她妈抱怨，刚走了一个月就回来，来回机票得多少钱？不要回来，我们代你去吃那顿，反正退休在家也没事。闻英丽说拜托少掺和，人家过年前就跟我说了农历二月初六要结婚，我答应要回来的。
　　她去找部门主管吴勇请假，吴勇将请假条夹在手上，“这才刚回来一个月就请三天的假？我只能批两天以内的假，两天以上要汪明副总批。”闻英丽又去找汪明，汪明正在品尝朋友相赠的不知什么地方的名贵茶，翘着二郎腿，适意得很，见闻英丽进来了，稍稍摆正了二郎腿的姿势。
　　“要请假三天？什么原因？婚礼？哦，理解理解，谁没几个好朋友呢。但是先跟你说，今年你的年假就减掉三天喽。”闻英丽翻了个白眼，汪明摇着笔杆，“这是公司最新的规定，我们才讨论通过的，还没来得及通知下去。纸质流程就是这样，我已经签完了，申请邮件你要及时发出来，纸质和电子需一同存档。”
　　公司不大，流程不少，好几股线。刚受尽白眼弄明白各节点，下次重来，规定都升级了。现在都叫升级，不叫修订。年初一场婚礼，就要占去她三天的年假，一共才五天年假啊。“大树茶，要不要尝尝？我朋友亲自买来的。”汪明试图表示友善，闻英丽断然回绝，气汹汹地回了办公室。

　　周五晚上，闻英丽在住处收拾行李，合租的两位室友过来聊天。李飘抱着她的猫，冯毅娟捧着手机。闻英丽个子高，足足有一米七八，胳膊长腿长，身子瘦。
　　李飘一米五八，略显矮胖，但客观公正地说，她的肉都长对了地方，她自己在言语中也多有暗示。最近她开始新一轮减肥，养这只猫据说是为了分散注意力，不然她从健身房回来就跟吸毒人员一样控制不住地想吃东西。她确实是在照顾猫，猫的外在可谓溜光水滑。李飘先给它起了个英文名叫“control”，它还没反应过来，李飘就将名字改为“shift”了。
　　冯毅娟一米六出头，身材不冷不热，穿短裙可以吸引一两个人夸夸她的腿，穿运动装也就那么回事。她从不侍弄花草，或者其它一切生物，安排自身方方面面的时间还不够呢。她是经济学硕士，一脑子的经济学思维。
　　闻英丽将几盆处在关键期的植物托付给了李飘。李飘一看水仙花，开心得不得了，提议摆到客厅茶几上，大家都能看到。冯毅娟来这站着，纯粹是出于礼貌，李飘表现得这么热情，而她不来送送，可不是那么回事。
　　她们在春节回来后才成为室友，还处在略略拘谨、互相示好的阶段。李飘每天眉开眼笑，而冯毅娟却阴郁不欢，很自然的，闻英丽与李飘要更亲切些。但从大面上看，三人关系都不错。
　　过去的三个双休，闻英丽都会早起，到菜市场买菜，回来做饭做菜，等着那两位起床一起吃。李飘不停夸闻英丽贤惠，做的菜又好吃又好看；冯毅娟饿意一散，就问这盘虾多少钱，那条鱼多少钱。她就是爱这样思考。闻英丽当没听见，不搭理她，李飘说，有的吃就吃，你怎么尽问这么俗的问题。冯毅娟丝毫不感到冒犯，“我们就是俗人啊。”
　　闻英丽回家，意味着这个周末她们要自行解决吃饭问题了。李飘嗲里嗲气说，“英丽，是谁结婚非得回去？这人比我还重要吗？你一走，我又得吃外卖了，要不就饿着。”闻英丽非常喜欢李飘的傻气，她顺着答，“没有你重要，可惜比你出现的早，过去的情，都是要还的。老飘你要理解。”李飘就嘟着嘴，里里外外一副诚挚的不舍。
　　冯毅娟倚在柜子上，跟着笑，突然问闻英丽现在机票是什么折扣。闻英丽说现在留在老家出来的人多得是，没多少折扣。冯毅娟撇撇嘴，“你可真舍得。还是工资高好。除非公司报销，不然我坚决不坐飞机。”闻英丽又当没听见。可怜见，她一个月勉强赚到八千块，兴许不比冯毅娟高。但现阶段收入是隐私，还不能谈。

　　买了一早的航班，闻英丽从住处出发，用了整整两小时才到机场。人可不比春运时节少，春运有没有过去，她还真说不清楚。现在也许还是返程高峰。安检可真严，又要脱鞋。真不知道什么是时候需要脱鞋，什么时候不需要脱鞋。她直直地站着，满脸怒气，左脚将右脚上的靴子踢掉，仿佛在示威。她是个急脾气，对排队很不耐烦。
　　出了机场乘大巴，在市中心下了车。父亲居然来接她了。将她从人群里认出来，还是比较简单的。父亲是位器宇轩昂的老头，站在寒风里一点不哆嗦，冲她挥手，她捂住嘴走到老头身边，“你怎么在这儿？不会是来接我的吧？那我面子可大了。”
　　父亲跺跺脚，“你一走，家里可就没人陪我喝酒了，你妈根本不行，你姐更不用说了。”父亲骑着电动车将她带回家，电动车前踏板上横放着她的行李箱。才拐进小区，她就看见母亲站在楼下张望，她赶忙招手。父亲问饭菜有没有烧好。母亲说没有。父亲说没烧好瞎晃悠什么。母亲说你欢迎你的酒友回来，我跟着瞎高兴，高兴犯法了？
　　闻英丽提着行李箱，腾出一条胳膊抱了抱母亲。父亲硬拿过箱子，带领她们上楼。她母亲紧跟后面，一会给父亲打打后背灰尘，一会给他拉拉外套下摆。闻英丽说注意，这是公共场合，你们两个严肃点。她母亲说你爸爱美，一辈子都注意形象。
　　桌上四个菜，父亲拿出了本地白酒。闻英丽能喝白酒，却不能喝啤酒。她斟上了两小杯，父女两个喝起来。闻英丽举着杯子，“爸，我敬你。”说罢一干而尽。老头过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闺女喝酒就是正。来，我给你倒上。”
　　母亲将鱼端上桌，倚着桌子看他们，“一家出来两个酒鬼，可怎么办。”父亲不耐烦摆摆手，“你这老太婆，闺女现在是成年人了，你知道吧？成年了，就有成年人的烦恼，喝酒可以解愁。”“你看，这可是你提的，我可没说什么。”闻英丽趁着酒劲，“什么愁？谁有愁了？都别说了。才回来就叨叨。”
　　吃完饭闻英丽就去睡觉，晚饭也没起来吃，母亲喊她，被她吼了回去，“我工作了整整一个月，天天加班，就不能睡会？”等她醒来，都十一点了，父母亲响亮的鼾声均匀地传过来。她蹑手蹑脚起来，到厨房炒了饭，端到卧室吃。
　　除父母的鼾声外，这夜安静得可怕，她拉开窗帘一角，伸头看看街道。外面得多冷啊。她有轻微的神经官能症，只要看到令她恐惧的事物，头皮就会发麻，心跳会加速。她赶紧拉上窗帘，坐到床边大口喘气。没事大半夜往窗外看什么。
　　此时此刻，在自己家里，在从初中起就住的这个小房间里，她感到苦涩的孤独。她大老远地坐飞机回来，就为了参加一场婚礼，参加完了还要回去。回来回去，回去回来，最后弄得哪边都不像家，哪边都不像终点，就这么消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