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命》拂上

72、你会死吗

　　秋日树叶凋零，夕阳照在残破的城墙上，一派荒凉萧条。

　　城外的空旷之地，一万蛮夷大军将两千顾家军几乎围了个死，若非慕南枝反应迅速，举兵往一处而攻，破开防护而逃，怕是会全军覆没。

　　撤军混乱途中，谢明珠不幸与众人失散。

　　为了活命，她不得不扮作流民，混在平民百姓当中一同往北边苑城逃窜。

　　谢明珠生于太平盛世，从小在京城所闻皆是大晋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乃为物阜民安之态，怎料这次出京竟遭遇风尘之变，被迫流浪于荒野，露宿篷栖，她惶惶不可终日。

　　一路东奔西走地漂泊，她才知大晋这座巍峨大山背后有多少疮痍。

　　有人为了逃命，可以将亲人手足活生生推到蛮人刀下。

　　有人为了抢一口馒头，几乎活生生将人打死。

　　卖子求生，舍妻老求活，人性丑态毕露，兵荒马乱的时候，原来人命贱如蝼蚁。

　　然绝望尚不止于此，蛮人穷追不舍，暴虐无道，每到一地，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所不至。

　　谢明珠不眠不休地跑了一日一夜，才终于躲进永安城中，取得半刻喘息机会。

　　在街上寻人问路，她往县衙走去，拐了弯却看见路边粥棚有人家正在施粥，排队的人几乎见不到尾巴。

　　谢明珠早就饿了，此刻头昏眼花，肚子咕咕作响，饶是如此，她也咬牙忍住，不愿意舍下脸面去和人抢食。

　　但这条街上，每走那么几步，便有一处粥棚，谢明珠被人挤着，不自觉地站到了前头。

　　“姑娘，粥烫，慢点喝。”打粥的老伯热心地递来一碗热腾腾的白粥。

　　谢明珠闻着香气，梦魇般伸出手去，等手指被碗烫到，她猛地反应过来，“啪”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不行，她堂堂大晋公主，怎能落得跟乞丐一般在街头去和人伸手讨食。

　　“姑娘？”老伯疑惑之际，隆隆如雷的马蹄声自后方传来，紧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夹杂着绝望呼喊。

　　“蛮人，蛮人又来了，快跑啊！”

　　谢明珠慌乱地拎起裙摆，再一次开始逃命。

　　.

　　沈浮白艰险躲过箭雨后，背着谢鸳一路往山里逃去，他曾经来过这里采药，仗着熟知路况，很快甩开了后面追击的蛮人。

　　谢鸳睁眼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呼啸北风刮着门板，发出幽幽咽咽的哀鸣声。

　　她转眼打量，发现自己睡在草垛上，身上盖着被子，而沈浮白坐在火堆旁边，侧对着她，火光照着他的侧脸，隐约看见他拧紧的眉头。

　　沈浮白才拿起短刀，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冷冽的女声，“你怎么了？”

　　他转头，便见谢鸳坐了起来，皱着脸看他。

　　沈浮白拿刀的手一顿，避开她的目光转身去拿架在火堆上，一早烤好的野兔。

　　“你醒了，饿了吗？”

　　不等她说话，他伸手将野兔递去。

　　茅草屋里寂静的只有干柴烧得霹雳啪啦的声音，昏暗的光线下，沈浮白面容看起来十分平静。

　　谢鸳望着他，沈浮白却依旧不与她对视，她的心底骤然生出一种没来由的不安。

　　沈浮白见她迟迟不接肉，温声劝慰道：“不饿的话也要吃一点，明日才有力气赶路。”

　　夜里山中极冷，茅草屋本就破烂，屋顶四面都有缝隙，风呼呼地刮进来，像锋利的冰碴子往人骨缝里钻，就算有火烤着，也是杯水车薪。

　　可沈浮白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坐在火前，谢鸳察觉不对，与此同时，她闻到屋子里除了野兔的肉香外，还有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她慢慢站了起来，问：“你不冷吗？”

　　沈浮白强装镇定，摇头道：“我不冷，公主躺下多睡会儿吧。”

　　可话没说完，谢鸳已走到他身边，看到了地上那件带血的外袍，紧张道：“你受伤了？”

　　沈浮白轻咳两声，压紧衣领，笑笑说：“一点小伤，不用担心。”

　　谢鸳看他面色苍白，不自觉蹙起眉头，伸手便将他凌乱的衣衫掀开，而后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沈浮白匀称的右肩之上，赫然插着一只箭矢。

　　这一瞬间，她的心像是被无形的利爪攥住，疼得窒息，“痛吗？”

　　手指轻轻抚上伤口，谢鸳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石口镇惨烈一幕历历在目，那幼童空洞的双眼像钝刀般一点一点割着她的心肉，是她救不了镇中百姓，也是她害了沈浮白。

　　谢鸳从未像现在这般痛苦无力过，“沈浮白，你会死吗？”

　　“对不起......对不起.....”她呢喃自语，沉浸在沮丧和绝望之中几近崩溃。

　　直到沈浮白忽然伸手将她拉到身边，对上她黯淡无光的眼神，一字一句道：“谢鸳，永远不要为你的善良自责。”

　　他捧着她的脸，温声抚慰，“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你知道吗，逃跑的时候，百姓都一定要臣将公主平安送出城外，他们说你是他们的救世主，你救活了石口镇，他们虽死无悔。”

　　谢鸳濒临绷断的理智被沈浮白拽了回来，她闭了闭眼，压下涌到眼底的酸涩泪意，发誓道：“沈浮白，我会杀了那些蛮人的。”

　　她注视着他，又好像是在透过他去看那些虚无缥缈的灵魂。

　　“嘶”

　　一声闷哼将谢鸳的思绪拉回，她低下头，这才发现沈浮白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拉扯正在流血，他脸色发白，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

　　“告诉我，”谢鸳慌张，“要怎么替你拔箭？”

　　箭杆已经被沈浮白折断，他将短刀递到她手中，哑声道：“先割开伤口再取出箭头。”

　　谢鸳握着短刀的手不自觉颤抖。

　　见状，沈浮白握紧她握刀的手，温柔地说：“不要怕。”

　　“好。”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呼吸开始急促，“沈浮白，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间茅草屋？”

　　谢鸳分散注意力的方法实在拙劣，沈浮白暗里勾了勾唇，配合她，慢慢道：“这里原是猎户所住，后来有天夜里下的冰雹将屋子砸了稀烂，猎户便搬走了，这里久久空着，因为我时常来这边采药便成了我的歇脚之地。”

　　“对了，这野兔也是我从先前猎户留在山上的陷阱里抓来的，你看，我们的运气......”

　　趁着沈浮白分神，谢鸳用刀慢慢将伤口旁边的皮肉割开，温热的血立刻洇湿她的手指，沈浮白疼得冷汗直冒，后背衣衫尽湿。

　　谢鸳额前也浸出层层薄汗，她咬牙用力，快狠准拔出了钳在肉里的箭头。

　　沈浮白在瞬间绷紧了背脊，肩头钻心地疼，他却没有发出一声痛吟。

　　“马上好了。”谢鸳将药粉洒在伤口，止住了血后开始包扎，包到最后，她停下手来，有些啼笑皆非。

　　沈浮白欲回头，被她拦住，“你别看，很丑。”

　　沈浮白疑惑，“什么？”

　　“我的手不太聪明，”谢鸳假意咳嗽两声，替他拢好衣衫，“你的伤口包扎的比，咳，鬼画符还丑。”

　　她难得羞赧，可沈浮白温柔一笑，“臣觉得，世上没有谁比公主的手更巧了。”

　　说完，他低头握住她的手，认真擦拭着有血迹的地方，动作极尽温柔，像是在触碰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指间肌肤相贴，摩挲得两人的心俱是颤动，沈浮白喉头滚动，压低了声音，转移话题，“金侪的手臂断了，公主知道吗？”

　　“他的手真断了呀......”提到这个，谢鸳坐直身体，缓缓勾起唇角，笑得冰凉，“看来金侪的运气也不错，发现自己中毒的时间早，还可以断臂保命。”

　　沈浮白惊异，“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谢鸳垂下眼睫，拾起断箭丢进火里，平静道：“他辱织春的时候我便说过要他偿命，金侪离京那日，我射向他的那支箭上淬了毒。”

　　沈浮白眉心微蹙。

　　怪不得白日里金侪看起来极其疯癫，一副恨不得能生吃了谢鸳的模样，原来是因为谢鸳害得他自断手臂，如此他怕更加不会放过这个活捉谢鸳的机会了。

　　思及此，沈浮白抬眼打量四处，这茅草屋虽然隐蔽，但也并非找不到，他抿唇，看向谢鸳，沉声道：“这里不能久待了，天一亮我们就走。”

　　“好。”谢鸳点头，肚子同时咕咕叫起来，她拿下野兔开始啃食，吃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惆怅道：“不知道慕南枝他们怎么样了，希望舅舅不要冲动。”

　　说话间她感觉肩头一重，侧过头去，才发现沈浮白竟靠着她的肩膀睡着了。

　　火光映红他清隽苍白的脸色，沈浮白即便在睡梦中也还微蹙着眉头。

　　谢鸳放轻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外袍，搭在他身上，然后她望着他许久，才极轻地说：“你不知道，我讨厌冬天，也不喜欢下雪，但那日雪中遇见你，我忽然觉得雪天也没那么糟糕了。”

　　说话的时候，她小心地伸出手指，轻柔地抚平了沈浮白的眉心。

　　这一夜，沈浮白没有深睡，天边微微亮时，两人扑灭了火堆，往苑城的方向出发。

　　.

　　另一边，谢明珠还在逃命，身后的蛮人像疯了般追着她不放，她跑到哪里，他们便追到哪里。

　　谢明珠两日没有吃东西，本就体弱，又跑了这么久，早已精疲力竭，她靠在冰冷的墙边大喘着气，听见蛮人的脚步声往这里来，不由得绝望地抬起头来。

　　就在她认命之时，一只极小的手飞快将她拉进屋里。

　　随后不等谢明珠反应，便将她推进地窖，“姐姐，你躲在这里，不要出声。”

　　木板重新盖上，女孩走了出去，紧接着门外传来了蛮人冰冷的声音，“你，见过画像上的人没有？”

　　女孩怯怯地点头，“她是不是穿着蓝色的衣裙？”

　　谢明珠心底一凉，以为自己难逃一劫。

　　同时，蛮人看女孩的眼睛都亮了，质问道：“她在哪里？”

　　女孩瑟瑟发抖地指了旁边，“我刚刚看见她往哪里跑了。”

　　蛮人道：“追！”

　　谢明珠刚松一口气，那抬步离开的蛮人忽然停下，转头对同伴说：“这些晋人狡猾无比，你留下去屋里查查，我去追。”

　　谢明珠的心骤然提到嗓子眼，连忙捂住口鼻，连呼吸都不敢了。

　　其他蛮人离开后，剩下的蛮人粗暴地攥住女孩的衣领将她提起来，操着一口生硬的口音，威逼道：“小萝卜头，你最好没耍花招，不然我将你皮剥了。”

　　女孩手心紧张地渗出汗水，眼角浸出恐惧的眼泪，“大人，我，我不敢。”

　　蛮人嗤笑，随手把女孩扔到门外，翻箱倒柜地找起来，见屋里确实没有藏人后，他轻蔑地瞥了一眼女孩，才提刀离去。

　　等蛮人走远了，女孩倏然呼出一口大气，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汗，然后赶忙关上了门，把谢明珠放出来。

　　“姐姐，你没事吧？”

　　谢明珠低头，看着这个才到她腿高的女孩，目光警惕，“你为什么救我？”

　　不怪谢明珠怀疑，实在是逃命这一路，她见过太多人面兽心的人。

　　然女孩瞪着那双透亮清澈的眼睛，笑了一笑，轻快地说：“因为你是姐姐的姐姐。”

　　谢明珠皱眉，“什么姐姐？我才没有妹——”

　　妹妹两个字呼之欲出，她猛然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鸳姐姐，”女孩仰起小脸，打碎她所有幻想，“你的妹妹。”

　　谢明珠退了一步。

　　万万想不到，有一日她会因为谢鸳而逃过一命。

　　沉默少顷，她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家中亲人呢？”

　　“死了，”女孩平静地望着她，“爹娘死了，哥哥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