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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为难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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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眠趴在宫长玥胸口,呼吸清浅,眸光如渊,深不见底。
耳边响起漫不经心的问话,是独属于宫长玥的润凉嗓音。
“试探你什么?”
钟眠对宫长玥如此亲昵的举动并无反感,也大约明白他不让自己抬头看他的原因。
一个人的容貌无论如何改变,眼睛总是独一无二的。
宫长玥大概不喜欢她这双眼睛,钟眠也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独特。
可是,她无法改变自己的眼睛,即便眼睛的形状因为千殇蛊改变了,可眼眸之中的内容却始终如一。
从一岁筑灵以后便是如此。
除了眼睛,钟眠脸上没有改变的还有一双梨涡。
宫长玥看到她的眼睛大概会觉得碍眼吧,毕竟在他心里,这般独一无二的眸子只能属于明月。
钟眠无声的叹了口气,她要怎么告诉他,她就是他心里一直挂念着的明月呢?
钟眠伏在宫长玥起伏的胸膛,心绪随着他的心绪一起起伏。
有些愧疚,还有些自责。
倘若她还有漫长的后半生可以陪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一定会告诉宫长玥,明月就在他身边,甚至此时此刻还被他禁锢在怀中。
然而,她不能。
钟眠闭了闭眼,瞳孔漆黑如墨,她这一辈子满打满算也不会活过十七岁。
然而,她的人生已经即将抵达终点,她全部的时光加起来都没有他剩下的时间长。
听到宫长玥的明知故问,钟眠只觉意兴阑珊。
她明白他并不想与她谈论这些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话题,可是她并不想放过他。
一味的逃避只会让彼此渐行渐远,虽然他们注定无法相伴终老,但钟眠也不想让彼此之间形同陌路,甚至充满仇怨。
钟眠微微偏了偏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宫长玥怀里,眉眼平淡,眸光宁和。
宫长玥有些粗糙的指腹按在钟眠纤细的脖颈,只要他一个用力,便能拧断她的脖子。
宫长玥一只手衡量着钟眠的生死,另一只手却虚虚的搂着她的腰,尽显霸道强势。
二人之间的姿态极尽暧昧,眉眼间却无一丝情韵,两人的眼睛干净的如同被大雨洗刷过的晴空,一尘不染,敛尽波澜。
钟眠轻声道:“你不用这般试探我,我不喜欢。”
宫长玥的手指微僵,唇角微抿,眉眼冷峻,“为什么不喜欢?”
钟眠坦诚道:“因为你靠近我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厌恶,我不想看到你厌恶我。”
他可以背过身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厌恶甚至怨恨她,但不要让她看见。
宫长玥无言以对,他抱着的这个姑娘通透的令人心疼。
“人活一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钟眠的声音闷闷的,很轻,却很清晰,如雷鸣般响在宫长玥的心头。
似是一阵惊雷,振聋发聩,又仿若一声叹息,安人心魂。
宫长玥还未仔细斟酌这句话的意味,就听钟眠继续道:“所以,别太为难自己。”
这句话既是安慰,又是劝诫。
宫长玥神色怔然,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在为难自己,也是第一次有人劝诫他不要太为难自己。
宫长玥神思恍惚,脑海之中不断闪现过往八年的种种,一帧一帧,一幕一幕,走马观花,却又历历在目。
为了擎云能够立足于昆吾大陆,为了替父皇母后报仇雪恨,为了保护大哥和妹妹平安无虞,宫长玥一直压制本性,活的像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这八年他明明活着,又仿佛已然死去,和父皇母后一起永远葬在了冰寒的湖水里。
经年累月的厮杀在边关的尘沙里,血雨腥风已经成为了他日常。
他的眼里除了边城的荒凉什么都看不到,鼻腔最常嗅到的便是血的腥甜和沙的尘气。
宫长玥抬起按在钟眠脑后的手,置于半空,定定看着。
这是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虎口和掌心却结着厚厚的茧。
这只手本该是用来握笔的,茧子也该结在指节上。
然而,这只手如今早已习惯了握沉甸甸的刀枪剑戟,握着毛笔时就像握了一根没有分量的发丝,他的字迹也早已不复当初的飘逸洒脱,满篇都是力透纸背的沉重。
他原本应该像逸王叔那样寄情山水,整日吟诗作赋,过着文人墨客一般的悠闲生活。
闲时品评诗酒茶花,携几两碎银,带着满袖清风和一身月华遍游天下,肆意逍遥。
可如今的宫长玥却连一句像样的诗都写不出来,风花雪月皆成虚妄。
他的心同父皇母后还有逸王叔一起,死在了当年那场莫名其妙的变故里。
父皇毒发身亡,母后引颈自刎,逸王叔被抄家斩首,灵墟城顾氏一族覆灭,明月不知所踪。
一桩桩一件件,变故接连发生,没有给留下宫长玥一丝一毫的喘息之机。
巨大的变故如同扑面而来的巨浪,冲击在少年人尚且稚嫩的肩膀上。
宫长玥险些就此倒下,一蹶不振。
那封来自大哥的急信宛如噩梦开启的信号,带着地狱来的勾魂锁、夺命刀,从那一刻起,宫长玥失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
父皇宫浩天,母后夜清,王叔兼老师宫浩阳,救命恩人明月。
自此,宫长玥变得冷心冷情,杀伐果断。
那些风花雪月,诗酒茶花,儿女情长,早已不知该如何下笔,这世间再没有让他怦然心动的因素了。
宫长玥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然而假装出来的无所谓到底不是真的无所谓。
宫长玥承认他不是个毫无情绪的傀儡,他的心里还有很多在乎的人。
因为在乎,才会逼迫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情,因为在乎,才没办法洒脱离去,把自己锁在狭小的牢笼里,生不如死。
不正如钟眠所言,他一直在为难自己吗?
宫长玥仰面躺着,眸光朦胧,这一次他没有把手按在钟眠的后颈,而是慢慢放在了钟眠的肩头,轻轻的揽着她。
宫长玥一直以为说出这句的话会是大哥,他一直在等。
等一句理解,等一句劝慰,可是大哥始终没有说出来,在大哥心里,他必须承担起应该承担的责任,绝不能软弱。
此时此刻,这句理解和劝慰由一个敌国公主说出了口,字字句句隐含怜惜,一时间,宫长玥心中五味杂陈,百转千回。
他与钟眠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虽说也仔细打量过她,却总免不了被她的容貌分散了许多注意力,对她的认知还停留在一个徒有其表的陌生人上。
更何况,宫长玥本就不想对钟眠产生什么不该有兴趣。
然而,此时此刻,怀抱着如同猫儿一般纤弱轻盈的钟眠,宫长玥没有被她无可挑剔的容貌影响,没有因为抱着她而不喜厌恶,只有满心的平静和安逸。
他惊讶于她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也诧异于她不遮不掩、有话直说的坦荡。
人生在世,有太多生不由己。
他的身不由己他自己心知肚明,甚至钟眠也心知肚明,那她的呢?
宫长玥忽然很想要一个答案,于是问道:“那你呢?你的身不由己是同我和亲吗?”
钟眠闻言,抬头看他,见他也正在看着自己,便伸出一只手,抚上他有些悲哀的眉眼,坚定道:“与你和亲,从来都不是我的身不由己。”
平静如水的语气,缱绻温柔的话语。
“撒谎!”宫长玥不信。
“我所言句句属实,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我的所思所想,更何况,我没有理由骗你,也无须骗你。”
低头重新趴回宫长玥的胸膛,钟眠道:“能与你和亲,于我而言是一种解脱。”
这句话钟眠说的斩钉截铁。
钟眠没有说谎,嫁给宫长玥是她此生最幸运的事,即便最初,她只是想离开母妃的视线,做一只快乐的飞鸟,只是想在人生的最后一程,赏一段不一样的风景。
无疑,上天是眷顾钟眠的,她嫁给了她此生最难以忘怀的人。
钟眠虽已忘了自己儿时的模样,但她始终记得那个月圆之夜,她和少年夜玥彻夜畅谈,有了唯一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