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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薄情转是多情累 ...


  •   康熙十六年腊月二十八黄昏
      蓟州客栈
      鱼衡阳呆坐着,一动不动,任由阳光在木桌上游移,身后的影子慢慢变长。还有两天,离凤三的婚期只有两天了,他恨日子过得太慢,真希望能把时间的指针拨快一些,让有情人‘早’成眷属;又恨日子过得太快,来不及说服凤三,来不及想出办法去应对那即将到来的危机。
      一想起康熙近似绝望的眼神和痛彻心扉的呼喊,衡阳禁不住冷战,几天过去了,那声音还在耳边回旋,“婉儿,你真的,真的不记得了么?我才是你的三哥啊!”
      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境,鱼衡阳甚至有点同情玄烨,皇帝可以让每个人害怕,却不能让每个人怀恋;可以掌控人的生命,却不能掌控人的情感。帝王尊贵的身份太过耀眼,往往让人们反而忽视了他的深情款款……
      天色渐渐昏暗,街上只有零星的几个行人和寥落的几声鞭炮。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前面柜台传来,“掌柜的,住店。”
      是她?!鱼衡阳猛地惊觉,是那个与凤三相识的白衣女子。衡阳不知道她的名字,却认出了自己的“无事牌”,她就是纳兰性德口中的那个“天涯孤鸾”。还记得当日,她站在康熙与婉萍之间(康熙这么叫,是故衡阳也知道了)的样子,凛冽清冷的目光中藏着难以割舍的依恋。
      来不及回避了,与此同时,冰湄立在不远处,审视着鱼衡阳……

      一个时辰后
      烛火突突跳动着,不知不觉间,夜已深了。店小二懒得起身剪烛花,更懒得招呼大堂里对座的两个人,自顾自躲在柜台下面充盹儿,早该打烊了,若不是看在是留宿的主顾,若不是惦记着打赏的银子,他又何必在这里强撑着。
      “你怎么知道,他是当今天子?”冰湄注视着鱼衡阳,目光凌厉的仿若要刺进对方的灵魂里去。
      “哈,”衡阳浅笑着,“实不相瞒,在下是猜的。”
      看着眼前人犹如一弯春水般平静澄亮,冰湄只觉得他既陌生又熟悉,分明是几天前寻找婉萍才相识的人,却为何有隔世重逢的感觉?难道只是因为他提到了容若,提到了容若送给自己的无事牌么?
      “姑娘为什么如此笃定皇帝会亲自前来呢?!”衡阳的轻叹拨动了冰湄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他……”冰湄略一沉吟,坚决的说,“从不失信。”
      “真的么?”衡阳本能的追问,但看到冰湄突然低垂的眼帘,他的心倏得收紧,不再多言。希望是自己眼花了,衡阳没来由的感到那弯弯的睫毛下面,藏着一道经久难愈的伤痕。
      “你为什么不离开?”冰湄冷冰冰的转移开话题。
      “你为什么而来?”衡阳笑吟吟的为她斟满茶盅。
      “我来,为了阻止伤害。”
      闻言,衡阳隐隐的不安,“天子震怒,到底会怎样?”
      “用不着担心,皇帝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看着衡阳疑虑的目光,冰湄淡淡地说,“敬人者,人敬之。这道理,他懂得。”
      “既然如此,”衡阳忍不住指出冰湄前后矛盾的字句,“你来‘阻止’什么‘伤害’?!”
      冰湄站起身,默默向店门口走去,留给衡阳一个秀丽的背影和一道仿若游丝的喟叹,“阻止有些人傻傻的跑来,自找伤害……”

      康熙十六年腊月二十九
      凤凰山庄
      一双玉手轻轻抚摸着身上的嫁衣,站在镜前,婉萍打量着自己,“你,到底是谁?”头疼,婉萍逃也似的别过身子,推开窗,一阵清风扑面而来,墙角的几株梅花,暗香浮动。
      庭院里,家丁和丫鬟们为后天即将到来的婚礼而忙碌着,只有福伯兀自立在院门口,怔怔的发呆。
      “福……”婉萍想唤他过来,刚一开口却停住了声,该对他说什么呢?除了凤昊轩,现在山庄里只有福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婉萍能体会到老人的无助与担心,但是,她给不了福伯安慰,连自己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啊。
      凭窗眺望,眼见着凤昊轩走进内院,眼见着他被福伯扯住,眼见着他们好像争执起来……
      没来由的心慌,婉萍重新回到妆台前,把首饰盒打开,拣出一支珠钗,在发髻旁比划着,不合心意呃,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漫无目的地更换着妆扮。心随发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蓬着头,婉萍颓然扑倒在妆台上,泪水打湿了鲜红的衣裙。
      “让我来帮你吧,”身后传来熟悉的、温暖的声音,婉萍慌忙擦干泪水,害怕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像个孩子似的趴在梳妆台上,不肯起来。
      凤昊轩无奈地笑笑,顺手拿起一把木梳,轻轻的帮她打理着三千烦恼丝。怕木梳齿密弄疼了佳人,他总是要用手先将每缕头发理顺后才会拢通一下,轻轻的,仔细的,“选哪支珠钗并不重要,只要是戴在你的发间,我都喜欢。”
      泪水夺眶而出,婉萍猛的转身,紧紧地靠在凤三胸前,“你不要对我这样好啊,我没法子还!”
      “傻瓜!”凤昊轩轻抚着婉萍的脊背,“我心甘情愿,不用你还。”
      “你才是傻瓜!”顾不得泪水模糊了胭脂,顾不得自己的哭相很不好看,婉萍抬起头,奋力摇撼着凤三的双臂,声嘶力竭的大喊,“你走啊!我是祸患,会害死你的。你走啊!凤家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毁了你!”
      凤昊轩被震撼了,一双清亮如星的眸子里映出两弯泪眼,“你……难道?”
      婉萍一时无言,她不能承认,不敢承认自己到底都想起了什么。她真心期盼着与凤三的婚礼,诅咒所有来搅扰他们幸福的人和事,但自从与那一袭黑裘的人相遇,自从听到他‘婉萍,婉萍’的呼喊,她的心就被唤醒了。自以为忘记了终生都不会忘记的人,试图去开启那永远也无法开启的人生,真的好疼……
      婉萍的错愕刺痛了凤昊轩,一刹时他仿若洞悉了一切,但依然郑重地对眼前人说,“无论你等的那个人是谁,不管他来还是不来,只要你还需要凤三存在,我就不会离开。”
      婉萍痛苦地合上早已哭红的双眼,徒劳地规劝,“你这么美好、这么年轻;你是无所不能的、完美的凤三公子;你值得拥有、本该拥有更精彩的人生。不要把自己断送在我这个,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的笨蛋身上啊。”婉萍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不听不看,只一味近乎哀求着说出让自己心碎的话来,“我不要你了,真的,我不要你了,你走吧,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实现你没有实现的心愿。”
      凤昊轩的眼睛湿润了,温柔地捧起婉萍的脸庞,轻轻地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佳人紧锁的愁眉之上,“我这个美好的、无所不能的凤三只有一个奢望,平生最想过的日子需要有你相伴,还没实现的愿望就是,做那个搞不清楚自己是谁的笨丫头的夫君,哪怕只有一天。”

      同时
      官道上
      玄烨策马狂奔在通向蓟州的官道上,为了加快速度,他特意带上了绝尘与赤电两匹快马,一人双骑,二百里的路程,马歇人不歇。
      只要在申时前赶回,就能与从巩华城回来的出巡队伍会合,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服小桂子配合自己演戏,才让曹寅明白这是他玄烨的私事,不需要侍卫跟随。一切都吩咐妥当了,只有婉萍还是变数,难道她真的不记得自己了么?!思及此处,玄烨只觉得一阵目眩,没时间没精力多想,他只有提着一口气,捧着一颗心,奋力向前。
      来不及了,玄烨懊恼至极,甚至痛恨命运。为什么与她总是情深缘浅,当年的自己没有能力,今天的自己没有时间。狠力抽打着坐骑,他只希望快点,再快点,只有这样,才能追回流逝的光阴,消失的从前……

      同时
      凤凰山庄大门外
      鱼衡阳看着眼前偌大的庄园,暗自神伤,这里是凤昊轩的家,凤昊轩的王国。同康熙皇帝一样,凤三也是幼年失怙,少年掌权,独自承担起家族的兴衰荣辱。人们需要他聪颖、坚强、宽仁,却没有人关心他是否快乐;人们向他祈求福祉与荣耀,却不曾想过他内心的感受和期许,如此相似的两人爱上同一个女子并不奇怪。
      纵使完美如凤三,英明如玄烨也有无能为力、莫可奈何的事;纵使豁达如凤三,冷静如玄烨也有不论对错、不计得失的坚持,衡阳苦笑,自己还有什么逃避的理由呢?从怀中掏出小心珍藏的子孙万代佩,喃喃自语,“青梅竹马之所以动人,是因为相遇时彼此都拥有着一个未经雕琢的灵魂,最初的最难忘怀。那么伤痕累累的灵魂呢?”他感到自己离心中的那个人越来越近了,三百年后祖母留给自己的那几块碎玉的主人竟然是康熙的佟贵妃。“如果,假设……康熙是如此眷恋着婉萍,那么那个佟麝薰马上就要失宠失恋了,那么是不是可以有机会遇到她,可以认识她,可以察明自己与她的渊源,继而可以弄清楚自己穿越时空而来,成为古人的原因。”想着想着,衡阳心中一阵狂喜,惊愕于自己激动,鱼衡阳甩甩头,愤怒地锁紧眉头,自责着,“难道你忘了么?自己只是旁观者!不是么?不是么?我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不能搅动固有的注定的运命,不管为了什么,为了谁,都不能!”

      官道上
      玄烨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前面道旁伫立着一匹美得如月光般皎洁清冷的骏马,好像她的奔霄。随着距离的缩近,他可以肯定了,是她的奔霄,但马上的人却不是她。
      青箫从容的跳下马来,轻巧的站在官道上,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玄烨漠视青箫请罪式的问安,仰头环视四面群山,他知道冰湄就在这里,在这附近。
      “嗯嗯,”为了引起玄烨的注意,青箫清清嗓子,当然也是为了给自己壮壮胆,此时她有点后悔昨夜在冰湄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完全可以独立应付,“万岁爷,我家小姐请您即刻返京!”青箫咽下唾沫,努力让自己可以镇静地说完,“不然,就请您从这上面踏过去。”说罢,青箫解开一个布袋,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抖落在玄烨的面前。
      玄烨看着摊在面前的物件,几支干花、一柄木簪、半片残砚……那些东西就像一支支利箭瞬间射穿了他的眸子,他以为自己忘了,他以为她认为他已经忘了这些,过去的、美好的、真实的,仅仅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记忆。
      由于太过激动,玄烨开始颤抖,心痛的无法正常言语,只能从齿间重复的挤出一个名字,“冰儿,冰儿,冰儿!”绝尘被它的主人感染了,也变得不安起来,狂躁地不停踏着蹄铁。玄烨俯下身子,轻拍着绝尘的脖颈,与其说是为了安抚坐骑,不如说是为了寻求片刻的平衡,否则他很可能会从马上跌落下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冰湄会用这种方式来阻止他,耳边仿佛听到她痛彻心扉的叹息,“你简直无药可救,我无话可说!”不错,她已经对他无话可说了,所以选择了这种无声的方式,要么回去,起码彼此还拥有回忆;要么向前,粉碎所有,从此决裂。
      “冰儿!”玄烨悲愤地仰天呐喊,“你出来,出来!”
      青箫被玄烨岔了嗓音的叫喊吓坏了,她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失态,如此无助无奈。绝尘一圈圈踱着步子,玄烨努力保持着,不甘心后退却又不敢向前,毕竟那些散落一地的“记忆”在马蹄前太易碎了。
      “为什么,为什么?”玄烨颤抖着自言自语,努力控制着已经濒临崩溃的情绪,“你要这样逼朕,为什么?”
      青箫求助的环顾四周,她希望冰湄能听见这有如嚎叫的呼唤,她甚至认为如果冰湄不出来解释一下,这个皇帝就要被他自己的心火烧死了……

      前夜
      客栈
      “小姐,您真的要这样做么?”青箫打包着冰湄一件件递过来的东西,扁着嘴嘟囔,“这算不算是要挟皇上?他会放弃么?如果他不能改变主意,您会不会真的再也不见他了?您不是认真的吧?!”
      不去理会青箫连珠炮似的问题,冰湄检视着身边的物品,想着还有什么可以拿给青箫。看着那敞开口的布袋,冰湄一时恍惚,好像它是个会吞掉自己的无底洞,“把我的琴拿来。”
      “不会吧?!”青箫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可是春雷啊!!!您不会把它也还给皇上吧?太不值了……”青箫惊愕的有点语无伦次,“我觉得是这样的。那个婉萍现在就是个傻子,皇上就算见了她,也不会发生什么。真的,我可以保证,皇上搅不了初一的婚礼,他一不是神医,二不是强盗,他做不了也做不来。要不,要不”青箫突然灵光一现地说,“要不咱们干脆把皇上给绑了。小姐,为了您,我不怕背上谋刺圣驾的罪名。而且,我觉得他宁愿被你绑架,也不愿跟你分开……”
      听着青箫越说越没底气的劝解,冰湄笑了,“你这丫头疯了么!谁说要把春雷还给他?”
      “不是么?”青箫小心翼翼地把琴递过来。
      “当然不是!”冰湄认真的回答,“而且我也没有要挟他,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只是要让他明白我的态度,我的坚持。因为他身边的那些人,没人会这么做,粗暴的阻止或者软弱的迁就,都不可能让给他冷静下来。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给他的回忆有多痛,他强加给别人的就有多痛。如果他真的如他所说的,那么在乎我,起码会停下来想一想,怎么做才是对的,才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青箫怯怯的低语,“如果他没有呢?”看着冰湄瞬间僵硬的身影,青箫后悔自己的多嘴,她隐约感到冰湄好像正在一点点冰封起来……

      官道上
      青箫回过神,她不知道皇帝现在这个样子算不算是“停了下来”,但她肯定皇帝绝对做不到“冷静的想一想”。好几次,她甚至觉得下一秒钟皇上就会因为情绪失控而坠马,看来她“谋刺圣驾”的罪名是当定了。
      忽然,一阵琴声婉转而起,如行云流水般悠悠扬扬。琴声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好像一只无形的手,轻抚着玄烨和他身上躁动的气场。
      玄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侧耳聆听,不用努力分辨就能知道,那是高山流水。他轻轻阖上眼睛,让自己暂时沉浸在旋律中,轻轻浅浅地叹了声,“知音……”待他完全平静下来,琴声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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