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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心为念万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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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年旧事――心为念万方》
康熙十三年十二月
静夜,陪着他处理政务,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即使我只能默默的坐在西暖阁里,但只要能看到从正殿射来的烛光,听到他翻阅奏折的声音,已是喜不自盛了。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到底在这儿做什么呢?夜已经很深了,我想星星都要睡着了。他要我坐在这儿,怕是有两个时辰了吧?其间,他的贴身太监给我递了几回茶,那人看着很伶俐,好象叫什么小桂子。因他再没有交代些什么,我只得老老实实的傻坐着。
太无聊了,我环视了一下西周,这就是乾清宫的西暖阁:真没什么特别的!普通的御榻、普通的条案、普通的炕几、普通的摆设。在这儿待久了,连自己也觉得变普通了。哪怕让我参观一下弘德殿呢,反正也不用出这乾清宫,再说就差一道门了,我望着西墙上的一道小门,叹了口气。
不行!不行!我使劲儿甩了甩头,想警告自己千万不能混同于一般“清朝群众”了,结果差点儿把脖子闪着,“活该!”我揉了揉发疼的颈子心里骂着,“怎么有这么重的行头呢!”
算了,还是塌实点儿,想想好玩的事儿吧,我晃着脚下的花盆底儿,耍着指上的小手绢儿,在心底跟自己对上了话:就说这西暖阁,乾隆可是挺看中的,还专门写了块“温室”的匾挂在这儿呢。还有那方“敬天勤民”的御玺,不是就曾被存放在这里么——雍正点藏康熙的印章时,特意把它拿了出来,以备钤用;乾隆即位时,又将此印特别取出,加以收藏。
“敬天勤民,敬天勤民……”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个词儿,多好听啊!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君主能真正做到呢?再将眼睛睁开,我好象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也不觉得烦闷了。
站起身,舒了舒筋骨,我蹑手蹑脚的向正殿走去。殿上就玄烨一个人,当值的奴才们都在门外候着,心里对他有了一丝不满,天这么冷,怎么能叫人这么个伺候法呢!可是再看他那忙碌的身影,龙书案上那些批不完的奏章,那一点点的埋怨便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心里只有说不出的滋味,为他哀叹,也为他骄傲。我仰起头向他头顶上高悬着的“正大光明”望去,它让我想起了顺治,他的诗依稀仿佛就在耳边——“朕为大地山河主,忧国忧民自转烦;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袈半日闲。”;又想起了雍正,他的秘密建储制度,还有好多,好多……
“哎……”我再也控制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再看向他时,却正和他的目光相对,这才发觉自己失态了,正想退回暖阁去,却见他已停了笔,向我走了过来。我本能的后撤了一步,却抵在了墙上,退无可退了。
“你在看什么?”他的声音无比轻柔,却让我窒息,我紧张的说不出一个字,只低下了头。“告诉朕。”在他温柔的鼓励下,我终于抬起了头,正视着那双无比深邃的眼睛,“回万岁爷,麝薰是在看那匾。”
听了我的话,他转过身也向“正大光明”望了过去,“怎么?”
“写的真是好!”
“你到说说看?”他饶有兴致的把我推到身前,“怎么个好法?”
我侧目看了看他扶在我右肩上的手,这就是执掌乾坤的手吗?那么轻,那么软……
恰在此时,那手摇了摇我的肩头,“诶,你怎么不说话了?”
“噢”我方缓过神来,同他一起看着那方先帝手书,“麝薰蠢的很,只知道好,却说不出好在哪里。就觉得,这几个字集文武精神于一体,足可超越古今,震慑心魂。”
“哈哈,朕看你刚刚还真象是被什么给摄住了似的,原来是为皇阿玛的字!”他边笑边将我拉进了怀里。
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牵线木偶,被他这么远、近、回旋的操纵与掌中。我仰起头,正好可以看到他的脸,那么的年轻,富有活力,好象是一轮朝阳,光芒可照遍每一寸土地!而此时的我却已经很累了,真想靠在他肩头恬恬睡上一觉,哪怕再也醒不过来。
“这几个字,朕也喜欢的紧呢!”他的眼中放射出无比崇拜的光彩,“结构苍秀,圣神文武精一执中,发于挥毫之间,足可光昭日月啊!”这是怎样的赞美?看着他那自豪的神情,那是一个儿子对父亲最平常不过的崇拜。
我竟突发奇想:他是那么孤独,需要亲人的陪伴。在父亲留下的匾额下工作,他是否就会自认为阿玛还在身边?那么,留我在这里,是不是也只是因为,我的身上流着一部分和他相同的血呢?
由不得我继续胡思乱想,小桂子跑进来,打了个千,“启秉万岁,索额图、明珠两位大人有要事求见。”
“两个人一同递的牌子?”玄烨边问小桂子话边示意我回到西暖阁去。
“不是”
玄烨的眉头不易察觉的微皱了一下,重新坐回了龙椅上,“叫他们一同进来!”
“遮”小桂子恭身退下。
我躲在门后,屏住呼吸,偷窥着殿上的动静。(各位看官请注意,我决没有这方面的癖好。只是对这一对儿权臣,太过好奇罢了。)
终于,这两个身居高位,能主宦海沉浮的人物登场了。真帅!我也算见过些世面,可还是不由得为这两个人倾倒了(起码第一印象)。这是两个中年,大概四十来岁。走在前面的那个:昂首阔步,目光炯炯,霸气逼人,即使在当今天子面前,他也还是那么堂皇、气派;那一副宽阔的肩膀,给人一种厚实坚毅,可以托付的感觉;可惜那双眼睛却时时闪着寒光,冷冽的象道道闪电,就算是被他无意的一瞥,也会寒毛竖起,不寒而栗。后一步进来的那位就让人舒服多了:正是潇洒倜傥,无限风光,即使说不上貌比潘安,却也十分具备偶像资质;虽说此时的他眉头紧锁,好象正在为什么事情发愁,但那柔和俊美的五官、含情带笑的双眼,好象具有魔力,令人如沐春风,不自觉的想要和他亲近;可惜他的腰是弯的,不知软的是骨头,还是心性儿,当然这样谦卑的姿态显得很是有礼,却也有些谄媚,令人生厌。
不用人介绍,我也可以分辨出这二人了。如果说,索额图是一只英挺孤傲的苍鹰,那么明珠就是一只华美狡黠的白狐。
索额图硬朗地掸着马蹄袖正欲行礼,明珠却先他一步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高呼:“皇上!王辅臣反了,还杀了莫洛!”接着,双手将一份奏报举过头顶。
无疑,这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康熙的目光一凛,右手猛的抓住一根笔管,用力过大竟将它捏的裂开了。索额图更是一下子扭身看着旁边的明珠,目光中充满了警觉和厌恶,似乎超乎他意料的不是王辅臣的倒戈,而是这眼前人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举动。小桂子急忙上前将奏报从明珠手里接过,迅速交到康熙手中,因为太过紧张,几步的路竟还打了个趔趄。
“王辅臣本是吴逆旧部,深受器重,看来是反意早决了!”索额图愤愤而言。明珠却只静候一旁,观察着康熙的面部表情。
“王辅臣,就是那个马鹞子?!”玄烨将眼睛慢慢眯成一条缝,精光内敛,“朕知他当年勇冠三军、锐不可当,还有好事者将其称作‘再世吕温侯’。却不知今日,该如何料理?明珠……”明珠闻声忙上前一步,恭身答道:“此事还需斟酌,现下王师的重点是两湖两广,这宁羌……”话说到这里,明珠抬眼偷偷看了康熙一下,继续说道,“这宁羌之变,还是能抚则抚,不要横生枝节才好。”
“哼!”索额图不齿于明珠的察言观色,冷笑道,“那莫洛岂不死的太冤?”
明珠咬了咬细碎的牙齿,不置一词。
康熙并不和他二人目光相对,只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中的奏报,平淡地说:“若是抚不得呢?派何人前往,方有胜算?”。
索明二人一齐没了声音……
康熙把视线从告急的奏报上收了回来,看着他二人,同样不发一语。君臣三人,良久的沉默,耳边只有殿外呼啸的北风。终于,康熙的表情起了变化,许是忍耐到了极限,他将手中那份把捏了好久的奏报狠狠地丢到索明二人面前,同时撂下一句,“就没人胜的了他么?!”
“王辅臣当然不是长胜将军!不然也不会降了我大清。”索额图马上就有了反应。而明珠却依旧沉默着,听了索额图的话,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是幸灾乐祸?不,更象是有苦难言。
“谁?”康熙注视着索额图,追问道。
“是……”索额图此时方觉适才失言了,但在康熙的逼视下只得吞吞吐吐的说,“是,是阿济格。”
阿济格,这名字太具有爆炸性了。 “啊?!”门后的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的轻叹。
我马上就知道自己惹祸了,索额图和明珠同时诧异地望向我所藏身的西暖阁。还好,躲的够及时,应该没有被看清楚吧?我捂着胸口长出了口气。可是还是感到脸发烫,手发凉,索额图眼中的怒火还真象是能把人给烧了似的,而一想到明珠那双深不可测的“笑眼”,我却在一阵阵的发冷。
“嗯!”康熙清咳了一下,掩饰着尴尬,“时候也晚了,你二人跪安吧。这事明日早朝再议。”
索额图、明珠狐疑地退下。
我知道一定要趁玄烨发难前想好对策,可一颗心却被阿济格这个名字绞的一团糟!“阿济格——太祖第十二子,多尔衮同母兄。骁勇善战,屡征疆场,皆有功。封英亲王。多尔衮亡后,以密谋作乱定罪,入狱、削爵、赐死,卒年47岁。”无情最是帝王家!我的心不禁也要为这个已从宗籍中被革除的王爷而忧伤。怪不得,明珠会是那一副神情,阿济格可是他的岳丈啊!隐隐的竟对明珠生出了好感,为他对妻子的不离不弃而感动而感恩!若没有他对她的坚持与忠诚,还不知纳兰容若要到哪里投生?不禁要问,明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看来,由不得我继续感慨了。玄烨正神色严肃的步进这西暖阁里来,他的眼神好冷,“为何调笑?”MaMaMe!我心里暗叫,他竟将我的叹息称为“调笑”?!搞的我是哭笑不得。“你可知我大清严禁后宫干政。”他望向我的双目如两泽深滩,让人无法洞测其中到底蕴涵了什么。我只觉得骨头酥软,好怕呀!这就是他温柔下的另一副面孔吗?不怒而威,却更加震慑人心。我不知如何回答,也无从回答。那可怕的沉默又开始了,只觉得自己再过一时半刻必会虚脱。神那,救救我吧!我紧紧闭上了眼睛,好在心里有底,知道佟佳麝薰还有十几年的命好活,不然我此时一定已经崩溃了。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迎面似有阵阵暖风,我好奇地睁开双眼。“啊!”这次是忍不住的惊叫了,原来此时他正面对着我,距离还不到一尺。
“你还真是经不得吓。”他摇摇头,脸色比刚才好看多了。我暗暗吁了口气。
“是舅舅给你讲的?”他的声音也和缓了起来。
“嗯?”我一时没反应出他的意思,但马上就明白了他所指的是什么,便浅笑着说:“麝薰自小到是听过不少的故事。”
“哦?说来听听。”
“这王辅臣当年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围大同时,尚没有归顺,那时他乘一黄骠马,时出剽掠,擒去不少八旗子弟,勇猛非凡,也就得了这‘马鹞子’的名号。只听老人说,他信以处友、宽以待人、虽严以御下、却有功必赏,是个人才。”说到这里,我停了一下,偷眼看他,见并没有不悦,便继续说到,“说他深受吴三桂器重,似乎也是事实。当年,王辅臣在他手下时,吴三桂视辅臣如子侄,美食佳器,他人不得,却是必赐辅臣的。”
“他到做的巧!”玄烨冷笑道。
我见他神色不善,便忙延着他的话道:“皇上圣明!这吴三桂确是古今第一的奸邪伪善之徒!”
他听了我的话竟笑了,用手拍了拍我的脸蛋儿,“这话怎么讲?”
我的脸一下子就羞红了,不好意思的笑道,“麝薰懂得什么?不值得万岁爷垂问的。”
“可是朕就是想听你说。”他拉着我的手,那一份温柔已将我融化了。
我咬咬嘴唇,看着他明亮的眼睛,缓慢而又坚定的说,“复楚未能先覆楚,帝秦何必又亡秦?丹心早为红颜改,青史难宽白发人。”我感到,他握着我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便抬起头,本以为会迎向他欣赏的目光,谁知并没有。他仍握着我的手,但眼睛却平视着前方,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深沉却闪着寒光,好似舞动的剑影。我看着他,心中像是开启了一坛尘封的佳酿,陶陶然了,全不管手已被他攥的生疼。在这一刻,我已忘醉,我已醉忘……
“吴贼未灭,故有此变。若吴三桂灭,所在贼党则不攻自息了。”他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朕欲——亲征!”
“什么?!”我一下子从自我陶醉中惊醒,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好象他就要立时化成青烟飞了似的,“不要!不要!不要!”我的心在呐喊,不停地摇头,竟未察觉脸已被迸出的急泪打湿了。
“你这是怎么了?!”他像是从未应付过这种局面,有些手足无措,最后还是将我紧拥在了怀里才止住了我那有些歇斯底里的颤抖,“别怕!别怕。朕不会有事的。”边说边轻拍着我的肩,好象在抚慰一个受惊的孩子。
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我的心渐渐平和了,可却又开始隐隐的痛,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的掉下来,浸湿了他的衣裳。
“哎。”他谈口气,“怪道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这眼泪像松花江啊!”
我被他逗的破涕而笑,“皇上也兴取笑人吗?麝薰不信,皇上没有哭过,怕过。”话说出来容易,想咽下去就难了。我感到他抱着我的双臂瞬间僵硬了,放开胆子抬眼看他,见到的却是比以往更温柔的眼神,我被搞糊涂了,揣测圣意,好难啊!
“你说呢?”声音淡的像清水,完全让人猜不出他是喜是嗔。
我看着他,那是一双不容欺瞒的眼睛,放弃了耍耍小聪明的想法,我平静的说:“昔日鳌拜在朝口称‘万岁’身行大礼,皇上的心不怯吗?今时吴逆叛军势如破竹,西北又生哗变,皇上的胆不惊吗?泰山崩于前尚面不改色是您天子的气概,可是麝薰不信,万岁真的就毫无恐惧之情。”
听了我的话,他轻轻地为我擦去脸上的残泪,“那么,你说,朕怕什么?”
“圣意岂可容人猜度?”我想以退为进。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坚持着,“朕命你回答!”
说什么?说什么都是错。我在脑海中迅速的翻查着史书里所有与皇帝交往中的机智回答,竟没有这方面的,要死了!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可这时责备自己的疏懒已无用了。许是苍天保佑,突然,我的灵感来了:“皇上怕太皇太后担心!”说到点子上了,只因他的动容,我继续道,“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皇上怎么忍心让她老人家为您牵肠挂肚呢?!亲征之事,还需与诸王大臣好好商议。”
他看着我,好象在斟酌着自己到底收获到了什么,“今儿太晚了,就在这儿歇了吧。”
什么?!我不敢相信地把眼睛睁大了半圈,怎么得了这么一句?!
“怎么?不乐意?”他看着我的傻像儿想笑又忍住了。
不等我做出什么反应,已有两个宫女进来,一个收拾御榻,一个给我宽衣卸装。糊里糊涂的被折腾了一番的我,坐在床沿儿上,看着他。
此时,他已端坐在书案旁,手里捧着一本《贞观政要》,见我傻呆呆的,“怎么还不睡?”
“皇上不……麝薰不敢”我不知什么时候变结巴了。
他放下手中的书,笑着走过来,一手托头,一手扶腿,将我放平了,又盖上被。见我两只眼睛瞪的大大的,就恶作剧似的,用手掌轻抚一下把它们合上了,“朕还有不少功课,你先睡吧。快些休息,不许再东看西看的了。”
因为是命令,我不敢睁开眼睛,只觉得他又回到了书案那边,接着就是一页页的翻书声。这样的夜,好静也好美。眼睛虽不能看,却也能感到那为他照明的烛火的光亮。不想睡,深怕一觉醒来,一切皆空。可是我太累了,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想,梦里也是那一个文武双全的君王……
览书银蜡短,观象玉衡长。夜半无穷意,心为念万方。——《康熙诗词集注* 夜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