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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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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心渺的父母高一就开始早恋,到合法年龄,不顾还在上大学,两人就甜甜蜜蜜地结了婚。
双方家庭门当户对,知根知底,郎才女貌,长辈没有任何阻拦,均是给予最好的祝福。
也是这样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在郁心渺刚出生没多久,重返大学校园的两人就双双出轨。
一个痴恋同院的学妹,一个深爱邻校的学长。
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谁先走出那一步。
青梅竹马地长大,喜欢了十几年的人,也突然就变得面目可憎起来,郁心渺的妈妈是家里唯一的女孩,爸爸是家里最小的儿子,皆是受尽宠爱,到了犯错的时候,谁也不认为是自己不对,只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对方。
最爱的人,突然就变成最恨的人。
郁心渺才两个多月大的时候,父母二人就已火速离婚,像是为了证明这段感情的错误与离谱,之后他的爸爸再没有结过婚,而是疯狂流连于万花丛中,他的妈妈却又是另一个极端,到目前为止,据郁心渺所知,她已经换过五任丈夫。
郁心渺是两人错误感情的结晶。
从他出生的那刻起,就注定他无法得到父母的任何关爱。
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倒是真的疼爱郁心渺。
三岁前,他是两家轮流待,爷爷奶奶过世后,他才跟外公、外婆过,他不愁吃喝,用的全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也有来自亲人的爱。
父母的爱却是谁也替代不了的,郁心渺小时候懂事比较早,从家里亲戚零碎的话语中拼贴出父母从不来看他的真相,越长越大,他也慢慢懂得“出轨”的真正含义。
父母恨他,他同样恨父母。
郁心渺从小就长得漂亮可爱,一直是焦点。
他却莫名地惧怕成为焦点,幼儿园时候就有小男孩、小女孩给他送小蛋糕,小学就有人给他写情书,初中时候每逢情人节,放学路上能碰到十几个“偶遇”他给他送巧克力的人。
谁也不知道,每当这时候,就是郁心渺最恐惧的时候。
长大后,他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都曾找到过一些父母年轻时候互送的礼物、信件,爸爸读幼儿园的时候就会留下最可爱的小熊饼干给妈妈,小学的时候,妈妈头上的水晶蝴蝶结掉了,爸爸会钻进草丛一找就是一个下午,初中时候爸爸打篮球比赛,妈妈在场边和喜欢爸爸的女同学打架……
郁心渺不明白,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变成世上最痛恨彼此的存在。
在郁心渺还没有真正懂得“爱情”是什么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惧怕、厌恶这种东西,或者说,他厌恶一切能够跟感情搭上关系的东西。
不止是爱情,亲情,友情,任何情感。
除了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郁心渺拒绝一切人走进他的世界。
后来傅立旸一头撞进来,带着懵懵懂懂的他跌跌撞撞地长大。
十四岁的那个雨夜,郁心渺明白了自己对于傅立旸的感情。
最开始,郁心渺并没有想过要与傅立旸怎么样,本质上来说,他还是很害怕感情这种东西,或许很多时候,得不到与远离,才是最安全与永远的存续方式。
直到15岁的春天,他们学校组织学生去春游,那年刚好去的是X市。
X市有座名山,山上有古代某位著名教育大家的旧址。
能够出去玩,同学们都开心疯了,包括性格一直清清冷冷的郁心渺。
他们一起坐绿皮火车,穿过青山与隧道,统一穿校服、戴帽子,举着小旗子,跟在老师的后头兴致勃勃地上山,少年时候总有使不尽的劲,恨不得在山上疯到天荒地老。
晚上,住同房间的同学,神秘兮兮地说,山上哪里哪里有个小破房子里闹鬼,问他们敢不敢去看。
越是那种中二的年纪,越是没有畏惧心,郁心渺跟着一起上了山。
鬼没看到,却看到特别漂亮的星空,与城市截然不同的夜色。
郁心渺看得痴了,等他回过神,早已找不到同学的身影。
他害怕地在山上待了一整夜,差不多以为可能再也没人能够找到自己的时候,傅立旸来了,他举着手电筒,大声喊他的名字,山里全部都是傅立旸的回音,它们一遍遍地在喊“郁心渺”。
郁心渺当时就爬起来,朝着声音的方向用力跑。
摇晃的手电筒光照中,傅立旸终于看到他,亦是大步往他跑来。
郁心渺一头冲进傅立旸的怀中,哭得浑身颤抖,傅立旸亦是抱紧他,拍着他的后背,明明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却在告诉他:“没事没事!哥哥来了!没事!”
就是那时候,郁心渺觉得,他这辈子都再也无法离开傅立旸。
站在山脚时,是夜里一点多,郁心渺仰头去看星空。
十年不见,星空好像还是那片星空,天空澄澈,星辰明亮、闪烁,经年的古树枝叶延展,将星星圈成小小的星河。
郁心渺一时看得又有些痴,似乎不敢相信,竟然十年就这么过去。
“渺渺?”身边的小鹿小声叫他。
郁心渺才回过神,太晚了,他们都不放心让他独自上山。
“走吧。”郁心渺带头上前。
小鹿担心地问:“太大,又这么黑,我们要到哪里去找傅老师?”
“我知道他在哪里。”
安静地在山里走了半个多小时,郁心渺看到不远处山崖边席地而坐的傅立旸。
傅立旸的身边已经遍布横七八竖的酒瓶,他屈着腿,左手臂往后撑着地面,仰起头还在喝。
郁心渺顿足,看了几分钟,抬脚上前。
小鹿与老刘对视一眼,都没有跟过去,而是往后退了退,站在树后等待。
看到地面上越来越大的影子,傅立旸怔了怔,疑惑地回头看来。
郁心渺已经走到他身边,也直接在他身边坐下,傅立旸面露惊愕,看着他,好半晌问道:“我是喝醉了,开始做梦了吗。”
郁心渺没有回答他,只是问:“喝了多少?”
“七八瓶?”
郁心渺数了数,空瓶子根本就不止这么点,山风来回之间,郁心渺一时也不知要说什么,便随口道:“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看到你喝酒,原来你酒量还不错。”
傅立旸沉默片刻,忽地轻笑出声。
郁心渺扭头看他,傅立旸仰头又是一大口,手一松,空瓶子掉落地面,滚到郁心渺腿边,郁心渺捡起它,将它扶正。
傅立旸看着远处的山影,好像在说着毫不关己的闲话,声音很平静:“其实我一直都挺能喝的,你小的时候什么都爱学我,我怕把你带坏,才没有在家里喝过酒,在外面有时候会和同学、朋友一起喝酒,喝多了怕被你发现,就没有回家。”
“哦。”郁心渺也像说着闲话,应道,“难怪有些时候,你不回家睡觉,尤其你高中、大学和硕士毕业的那阵子,好几天不回来,你还骗我说是和同学去毕业旅行,后来突然搬出去住,也是为了方便和朋友们厮混吧。”
傅立旸面上露出愉悦的笑容:“毕业的时候,是真的和同学们出去旅行,突然搬出去,不是为了和朋友厮混。”
“哦。”郁心渺还是随口应着,“反正我那时候还小,很好骗。你随随便便说点什么,我都信。”
傅立旸只笑不说话,山风呼啸而过的声音越来越漫长,郁心渺刚要换条腿屈起,傅立旸在他身边,很突然地再次开口:“那天升作副教授,能带研究生了,你,我爸我妈,外公外婆都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想到那一天,郁心渺也满脸的怀念,不禁叹道:“是啊,那时候外公外婆都还在呢,都好高兴,叔叔阿姨都来家里,给你庆祝,家里好热闹,我和阿姨在花园里剪了好多花,我记得晚上十点多吧,我都快睡觉了,你又被朋友叫出去热闹,到第二天都还没有回来,再后来,你就搬出去住了……”
是觉得住在家里不方便吧,人长大了就是这样,温暖的港湾也渐渐变成阻碍自由的囚笼。
傅立旸问:“那时候是不是很难过?”
郁心渺将下巴尖搁在膝盖上点头:“当然很难过,家里突然就少了一个人。”
“其实,那天晚上,我回来过。”
“啊?”郁心渺疑惑地侧脸看他。
傅立旸依旧看着远处的山与影,像是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淡淡道:“那天和谢永他们一起吃饭,谢永想给我介绍女朋友,是他堂妹,你也认识的。”
!!!
郁心渺还真不知道这件事,从未听说过,他立即追问:“后来呢?!”
奇怪的是,此时他竟是抱着听八卦的心情,心里并没有任何异样情绪。
傅立旸也就继续道:“后来,我差点和谢永吵起来,谢永觉得我不给他面子,我怪谢永都不提前说一声,不欢而散,我自己随便找了个地方喝闷酒,喝到半醉回家,想到还没有和你说‘晚安’。”
傅立旸又打开一瓶酒,仰头连喝几口,没有再低头,而是一直在看星空。
他说得很慢:“我走到你卧室门口,看到门缝里是黑的,猜测你早就睡着,但还是想和你说声‘晚安’,我推门走进去,看到你在床上睡得很香甜。我走到你的床边,低头看到月光下你的轮廓,那样……”
傅立旸的声音忽然停止,更是面露困惑,像是找不到任何形容词一般。
过了会儿,傅立旸用梦呓般的声音轻声道:“我就低头,想吻你。”
“…………”
听到这里,郁心渺已经完完全全地傻住,他像是看鬼一样,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傅立旸。
傅立旸还在说:“快要碰到你的时候,你说梦话,叫了声‘哥哥’,那时候,我非常害怕,也突然清醒,觉得自己很难看,很肮脏。你才19岁,我已经24岁,你懂什么呢?你又看过多大的世界?那么多的,崭新的人和事,你终将会去看的。
“到那时候,我这个哥哥,又算什么?
“你从小就那样依赖、信赖我,我又怎么能连这点欲|望也无法抵挡,我怎么能将错就错地带着你走上这条根本不知道未来如何的道路。
“我想让你自己去选择你真正要走的路,我不想蒙蔽你的双眼。
“可是,灵魂这个东西,他真的无法反抗。
“从你18岁到19岁,整整一年,我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
“那晚,趁着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我的到来,我非常狼狈地逃了,从此再也不敢与你住在一起。”
“我,我——”
郁心渺讷讷,说不出话。
傅立旸并不在意,喝着酒,继续用平静的话语讲述着那个并不为人知的“故事”:“很多次都会发疯,很多次也差点破戒,于是我常常出国,外出,我拼命工作,想要用它们填满我那龌龊且欲壑难填的大脑。其实我和秦韶云今年4月份才认识,三天后就决定结婚——”
“怎么会这样?!”
郁心渺声音陡然放大。
“喜欢一个人,真的就要必须和他在一起吗。”傅立旸的声音中也带上茫然,“我爸妈十年前就已经分居,分别在外面养着小情人,他们不说,我也就当不知道,你父母更是闹得满城风雨,老死不相往来,多年来对你不闻不问。”
“故事的最开始,谁又不是相爱的?”
“我怕啊,我真的怕,我怕十年后,或者甚至是一年后,一个月后,我们俩也会变成互相憎恶的存在,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不选择另一条路?”
傅立旸的声音变小、变轻:“我想要的,从来也不多,我只想要你好好的,我只想要永远能够看到你好好的。”
“我有错吗?”
傅立旸喃喃自问。
郁心渺已经低下头,眼泪成串成串地掉落草地里。
“郁心渺。”傅立旸叫他。
郁心渺双肩颤抖,没有抬头。
“郁心渺。”傅立旸再次叫他。
郁心渺抽着气,抬起头,侧过脸,看向月光下傅立旸平静的面庞。
傅立旸问他:“我错了吗?”
郁心渺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伸手,将自己脸上的眼泪再次擦掉。
傅立旸注视着他,喃喃道:“我没错啊。可是我为什么开始后悔。我又为什么会这样难过。”
“郁心渺。”傅立旸第三次叫他。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后悔得想死,我后悔得恨不得立刻去死。”
郁心渺的哭声再难忍,衬得秋夜更显寂凉。
傅立旸却是怔怔看着他,像是看着天空中最耀眼的那颗星,说道:“十年前,我在这里找到你,你大哭着扑进我怀里,我就想,我要一辈子照顾你、保护你,我一辈子也不会离开你。是不是,从那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喜欢上你?”
郁心渺的心像是被这句话凿开一个巨大的洞,他的灵魂在疯狂往外流散,而这空寂的黑夜无限地在往心里涌,他的心灵都因此变得阴阴寒寒、空空荡荡,他摸不到也够不着任何东西,他浑身瑟瑟发抖,他冷得想要缩成一团。
傅立旸在往他靠近,越来越近。
清澈的眼泪,令郁心渺无比清楚地看到,傅立旸眼中愈加明亮的自己,郁心渺的牙齿都在打着颤,傅立旸的鼻尖碰触到他的鼻尖。
他闻到傅立旸身上的酒味,却遮不掉他已经闻了20多年,早已经刻进灵魂的属于傅立旸的,世上最令他安心的味道。
他亦是想到十年前,那晚傅立旸找到他,抱住他。
星空在上,山崖边只有他们俩。
他多么想要亲吻傅立旸,多么想让傅立旸知道他的心意。
十年后,少年最远大的梦想,终于可以实现了吗。
傅立旸的脸已经近到,他甚至无法看清楚傅立旸的脸庞。
郁心渺颤抖着睫毛,缓缓闭上双眼,却在傅立旸的唇瓣将要触碰到他时,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一把将傅立旸用力推开。
傅立旸往后栽进草丛。
郁心渺的心头却是酸水翻涌,他拼命压制,才能压下那股想要吐的冲动。
他慌不迭地地看向倒在草地里的傅立旸,嘴唇翕动,不知该说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呆呆地又看向自己的双手,为什么要推开傅立旸?
他喜欢了傅立旸十年啊。
他为什么要推开傅立旸?!
那明明是他最喜欢的味道,他为什么会想吐?!
郁心渺完全无法接受这件事。
傅立旸慢慢坐起身,听到动静,郁心渺看向他,慌乱道:“对、对不起……”
傅立旸笑了笑,只是低头又打开一瓶酒。
“你、你别喝了,阿姨会担心的!阿姨哭着给我打电话,让我来看看你!离婚而已,你别难过!”
傅立旸却是突然嗤笑出声,傅立旸从未这样笑过,郁心渺再次慌乱。
傅立旸看他,面上挂着笑容:“确实只是离婚而已,你明知道,我并不会为此难过。”
“……对,对不起。”
郁心渺觉得自己瞬间好像是个傻子。
“我会给我妈打电话的,你放心。”
“好。”
总是无话不谈的两人,瞬时就没了话。
傅立旸再次笑出声,喝下半瓶啤酒,他对郁心渺道:“你还是先回去吧,我再在这里坐会儿,我是成熟的成年人,只是喝点酒而已。”
郁心渺想也没想,爬起来就想走,他确实待不下去了!
将要转身的瞬间,郁心渺的脚步又顿住,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丢下傅立旸就走呢?!
这可是他最喜欢,也唯一喜欢的傅立旸啊!
他怎么会这样迫切地想要离开?!
他在害怕什么?
郁心渺无措地站在原地,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傅立旸没有抬头,只是看着地面上两人分开的影子,慢声道:“你真的很喜欢元昱。”
“轰”的一声,郁心渺的脑袋差点没炸开,他赶紧反驳:“没,没有——”说到一半,他又着急问起,“你怎么知道他是谁?!”
“你发那么多条微博,我又怎会看不到。元昱那么出名,我当然知道。”
“……”郁心渺更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这些不是他早就想到的吗。
这个地方他越发难以待下去,可他觉得傅立旸如此难过,他这个时候离开,似乎不太好,正在他犹豫不前时。
傅立旸再道:“你下山吧,我一个人待着再想想事情。”
郁心渺踟蹰,傅立旸又道:“元昱并不是普通学生,没你想得那么单纯,跟他打交道时,你小心一些。”
郁心渺想也没想,心中甚至涌出不悦,他立即反驳:“他有他的难处,他是很知道分寸的,对同学、朋友都很好,抛开这些,无论做什么,他都拥有一颗赤子之心,他是个特别善良的人,他——”
在傅立旸的轻笑声中,郁心渺低头闭嘴。
“我,我先走了……”郁心渺扭头就走。
“郁心渺。”背后,傅立旸叫他。
郁心渺没有回头,等他说话,等了片刻,傅立旸问他:“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啊?”郁心渺这时才缓缓回头,“什么日子啊……”
傅立旸也没有回头,慢慢摇头,笑着说:“没什么,下山就早点回家吧,到家跟我说一声,我妈那里由我去说,你不用再给她打电话。”
“哦……”
郁心渺离开这片山崖,已经看到小鹿跟刘叔两人,他又回头看了眼傅立旸。
总是正襟危坐的傅立旸,难得懒散,此时他依旧手臂往后支撑着身体,一边看星空,一边喝酒,郁心渺便也跟着再次抬头看他仰望的星空。
真的还是那片星空,星星反而更亮。
可是他们都知道,一切都变了。
郁心渺沉默地走下山,回到车里,他才惊醒,他问小鹿:“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小鹿偷瞄他,小声道:“今天是11月12日,傅老师的生日……”
郁心渺怔住,迟缓地看向窗外,车子却开始启动。
那座山,那星河,都已越来越远。
直至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