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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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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熹十二年,岁在壬申,重阳节。
今岁无灾,风调雨顺,秋季丰收。逢九九重阳,天神元帝得道之辰,国行大祭。
大俞自□□高皇开国以来已有九十九年,历武帝、宪帝、怀帝、景帝至当今,第六世。近百年岁月,曾经不可一世的帝国,先有兵祸,后历天灾。到延熹一朝,终于有了休生养息的机会。
“好仁安乐,福泽无双,垂拱而治”这句前任国师的批语足以涵盖延熹帝的前半生。人到中年的帝王仅有一个烦恼——无子。帝弱冠之龄大婚,又二年登基,至今却迟迟未有子嗣。
数月之前,中宫夜梦登东岳,立于山顶大坑之中,一只神兽虎首朱发龙身,踏一团云气而来,一头撞进皇后怀中。几日后,太医请脉,中宫有孕。当日,皇后将此梦告之于帝,皇帝大喜。
昔年,大俞龙兴于东方承俞国。这东岳本就是承俞国中第一高山,山顶与其他山岳不同,有一大坑,下陷三寸,状似脚趾印。相传,天帝游于人间,自东岳山顶归位,于此留下左脚拇趾印。故而大俞建国后,□□高皇将东岳定为天下第一山,祭山时便是以东岳为首。而虎首朱发龙身,恰恰是遇明君乃出的神兽白泽所传之相貌。
今皇后梦见在天帝脚趾印中得神兽白泽投怀而得孕,实为大吉之兆。今日帝后行祭祀之礼,依例三倍准备,以谢神恩。
祭天坛外,一应官员早就于此处等候圣驾,脸上漾着喜气的官员们三两成群,交头接耳,不时有悉悉簌簌的声音传来。而主理此事的礼部中诸位官员却无一不战战兢兢。哪怕为官多年的礼部尚书王坚面上也少了几分往日的从容,捏紧拳头的手缩在官服大袖之中,深秋天气却冒出一层薄汗。
百官身后,却立着华盖。华盖下甚至有一把太师椅。椅上有一中年男子,脸颊身型俱是瘦削,头戴紫金冠,身着绣有八卦的金色道袍,一把黑亮的山羊胡子迎风飞舞。
哪怕皇家宗室子弟,抑或是皇后之父——正儿八紧加勋上柱国的尚书令周秉德大人都没有这个待遇,只得在前头立着候驾。
这人却不甚在意这番殊荣,穿的似个老神仙,坐得倒像个老流氓。塌腰耸肩,手撑膝盖,不时向前瞟瞟随时准备五体投地的百官,又抬头望望天,回头还要戏谑般的打量打量身边的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也是十分的消瘦,天生又长得白,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穿着一身卜官的官服,活像是小孩儿偷穿大人的衣裳。厚重的官服此时好似丧失御寒能力,少年在深秋的风中不住发抖。
“你做什么呢?憋不住了哇?”中年人骤然开口。
“师父,你可快别说了。”少年忍不住抱住自己,“你越说我越紧张。”
“哧,哎呀徒弟,俗话说人总有一死,何况又不是让你立刻死,紧张做甚呢?”
“可我从来没有给人解过卦,第一次就在这种大事上,我……”
“诶,这话怎么能在这儿说!”
“师父,您多少靠点谱吧,谁家的国师做成您这样?”
“徒儿啊,你要知道,不肯放权的师父带不出有本事的弟子,咱们师门向来致力于培养杰出接班人,以后你就明白了。”
“可是,有一个可以预言陛下命中无子的师父,弟子如何来解陛下寄予厚望的儿子的命卦呢?”
“呃,呃这…”国师摸摸鼻头,“一般来说,可能是太医妙手回春。但是,考虑到我们的身份,还是说上天恩德、祖上荫庇和时机已到为妙。”
国师眼神飘忽了一阵,突然声如蚊蝇:“若陛下问起裕王的事情,还是要含糊一些。”
话音未落,又大声接上:“你穿这件还挺合适,显得精神。”
少年低下头,看了一眼拖在地上沾染了泥土的衣角,没有回话。
“哒哒哒哒……”
马蹄声突来,一匹红棕骏马自视野尽头驰来。
来人是御前羽林卫,才到跟前,利落翻身下马,带着气喘向百官之首的中书令元晖抱拳行礼。
“诸…诸位大人…皇…皇后娘娘…起驾之前…突然发动了…现如今…陛下…陛下…欲步…步行前来…以…以表圣心…求…祈求平安…是以…是以来迟。”
百官之中,一时哗然。
少顷,帝王出行的礼乐隐隐约约传来,越来越分明起来。明黄色的仪仗华盖渐次出现,由小变大。
陛下果真徒步前来,终至祭坛。
——
五谷牺牲并玉璧、玉圭、缯帛等物列于案上,香烟袅袅,钟鼓阵阵,祝官高唱祭词。延熹帝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十二章冕服,脚蹬乌舃,领百官祭天。珠帘下,年过而立的帝王神情肃穆,眼眸中却隐隐含有一抹紧张激动之色。
献礼毕,须得由卜官为中宫既将诞生的嫡长皇嗣问运于天。青色祭袍曳地,少年一朵云一样,轻盈飘到祭桌前。年仅十三岁的国师弟子闻霜,在师父的安排下担任本次祭祀的太卜。
避世修行,不见生人的少年,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阵仗。他领上这差事,多亏他那四六不着的师父,闻名二十多年的国师闻名。闻名再厚的脸皮,也多少为自己的多年前那一番太子无子之论脸红。于是,闻名很不巧在重阳节前夕意外受伤。昔日的太子,今日的陛下,殷殷期盼的目光,只好由临危受命的闻霜承担。
不自觉颤抖着的双手,却偏偏熟门熟路地起出卦来。
坤上乾下,是“泰”!
细微抖动的身子逐渐趋于平静,闻霜深深吐出一口气。转头向着,眼里就差起火的皇帝,深深行礼。
“回禀陛下,乃是泰。安泰亨通,小往大来,大吉。”
“好!极好!”延熹帝显然也是提着一颗心,竟按捺不住原地转了一圈,逡巡过群臣,又将灼灼视线定格在闻霜身上,“详细解来。”
闻霜从容起来。
“泰者,大也。坤为上,坤者质阴,重而下行;乾为下,乾者质阳,轻而上行,天地交合,阴阳通泰。若问国,则解为地大物博,繁荣昌盛。若问人,则解为生而□□,外抱柔顺之姿,内秉刚健之德。”
延熹帝听得此言,眼睛眯起来,眼角的纹路都微微上扬。
“外柔内刚,谦和端方,确实是贵子,可堪基业江山之托啊。”
闻霜听得这一声,悚然一惊。刹那间,背后生出密密冷汗竟湿透里衣。
延熹帝正沉浸在喜悦中,不曾注意闻霜不自然的仪态和神情,从容谦和、满意欣赏地望着他,“这卦象来看,此子与裕王相比如何。”
延熹帝温暖而轻柔的声音简直让闻霜如坠冰窟。
“若陛下问起裕王的事情,还是要含糊一些。”闻名刻意低声的话语一遍遍在闻霜脑子里回响,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催促:快想快想快想!说什么!怎么办!
“呵呵”闻霜干笑两声,“陛下福泽无双,好仁安乐。呃,嗯。”闻霜偷窥抬眼正对上延熹帝乌沉沉的眼珠,咽了口唾沫,立刻接上,“帝子贵之极,乃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
闻霜闭着眼睛说完,再也不敢抬头。只感觉延熹帝,轻轻点了点他的肩头。
“这身官服未免太大了些,回头着织染署量身。”
“是。”上句话是对身边内侍说的,内侍应声答话。
正当时辰已到,礼部请驾回銮。
延熹帝慢慢走下祭坛,顺眼瞧见仍然扭捏地坐在太师椅上的国师,忍不住上前去。
国师到底是国师,端坐太师椅上,别说行礼,挪动一下都不曾。闻氏于开国之时有恩于□□高皇与江山社稷。闻氏师门得了□□金口玉言,掌门代为帝王国家之师,先为师生,后为君臣。故而,哪怕当年闻名解出那样离谱的结果,地位仍然不可撼动。
“国师,你是通达之人。如今,家中有喜,朕烦请国师,为此孩童,定个乳名,佑他平安。”延熹帝率先开了口。
“臣听通传来报,是泰?”国师居然没有推辞。
“是。”
“这样的命,多大的名字,都是压得住的。”
闻名拈着山羊胡思考,延熹帝笑盈盈的面上有几分难以抑制的自得之色。
“既然是神兽撞怀,上天垂爱,就叫白泽儿吧。”
“好。”
延熹帝似乎也很满意这个乳名,带着它,转身离开,急匆匆回宫去看望妻儿。
百官随圣驾离开后,闻霜才磨磨蹭蹭从祭坛推至候驾之处,闻名在这里等他。
“师父…”闻霜走到闻名跟前儿,小声嗫嚅。
闻名抬手一个暴栗,敲在他光洁的额头上,“通传来时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的什么,什么叫帝子贵之极,什么背负青天莫之夭阏?我不是叫你含糊一点么?”
“这…将生的皇子是帝子,裕王亦是帝子,只是帝不同而已。我也没说错……”
“嘿,你还狡辩。说你机灵,尽不用在正道上。现在,陛下是龙颜大悦,回头,也必然加倍失望。”
“啊?那,那将来即位的也得是帝子。”闻霜揉揉额头。
“啧,这需得你多嘴?”闻名不禁责怪,“只是陛下失望,那后面得少拨多少银子来。”
“呃,师父,您还好意思说我不在正道?”
“你懂什么!”
“好,我知道,您身系一门生计。可您怎么断定,陛下必定失望。先帝虽有诏,可毕竟……”
“祭台上,你都卜出泰了,居然这都没想通?你还大放厥词!”闻名作势捂着胸口,大口喘息,像是被气得就快背过气去,“回去把《易》通读三千遍,不然还是抄吧。”
闻霜瞬间脸色惨白,幽怨地望着师父。
“哎呦,哎呦!”闻名有如西子捧心,站起身,毫不见腿脚不便的样子,走向远处等候多时的马车和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