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歌》庄起东

1、第 1 章

　　江凡起床出去觅食，通常在九十点钟，前后不沾的一个时间段。要不是王宏夫妻俩每天坚持给他留早饭，江凡这顿饭估摸是吃不上的。

　　这个时间点人不多，王宏亲自把留的肉包子和豆腐脑端上来，看江凡睡眼惺忪，忍不住斥他：“你就不能早点睡？真当自己还年轻？”

　　江凡早就习惯了王宏的唠叨，连搭腔都嫌费力气，手摆地像狗尾巴似的撵他快点走。王宏把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恨铁不成钢地走了。

　　肚子又咕噜叫了几声，江凡这才精神了些，抓起包子就着豆腐脑吃。王宏爸坐在一个矮凳上听京剧。他这几年耳朵不好使了，声音放的大，咿咿呀呀的唱腔吵得人耳朵疼。

　　江凡嘴里嚼着包子，偷偷往他那挪了几步，拿过他放在一旁的手机关小了声音，王宏爸猛地一睁眼，一下捉到江凡，抢过手机，“你做什么？”

　　江凡蹲他边上，“关小点声，要吵死人了。”

　　王宏爸把声音调大，胳膊肘怼江凡，“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江凡翻了个白眼，“我说——王宏又把账算错啦。”

　　王宏爸”噌”的起身，“这个废物！我这家店早晚败在他手里。”老头子骂骂咧咧进屋找王宏，屋里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江凡哼哼着，坐回餐桌前，继续吃他的早午饭。这一出鸡飞狗跳，比京剧有意思多了。正吃着，听到一声“凡哥”。江凡听出是刘贺，也没回头，三两口把剩下的包子塞到嘴里，差点噎着，赶忙喝了口豆腐脑往下压，含糊着挤出一声：“咋了？”

　　“程昱，程昱回来了。”

　　江凡一怔，脖子像生了锈的机器，一寸一寸地转过头，看到阳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因为逆光，江凡被灼热的阳光刺了一下眯起眼，看清程昱那张脸时，刚要说话，一口包子呛了出来，顿时咳的惊天动地。

　　“怎么了？怎么了？”王宏屋里抢出来，熊掌一样的手在江凡背上一通拍，“我亲爹嗳！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江凡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伸手制止王宏，哑着嗓子抱怨：“我就算呛不死，也让你拍死了。”眼前递来一杯水，江凡接过喝了。

　　王宏这才注意到眼前还站着一个人，抬头一看，“你是……”只觉得这人熟悉陌生。

　　“宏哥，我程昱，好久不见。”

　　王宏下意识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一个劲灌水的江凡，抬头挤出一丝笑容，“程……程昱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手伸到背后使劲戳江凡。

　　江凡冷不防被戳了个趔趄，扭头瞪他。王宏冲他使眼色，江凡在桌上抽了几张纸擦了擦油乎乎的嘴，这才站起来面对程昱，平淡地问：“回来啦。”

　　程昱一直很沉静，表情看不出一丝变化，“嗯，回来了。”

　　“回来了好。”江凡淡淡说了句，越过他往外走。看见他手上的箱子，伸手要接过来，看见自己手上的油渍，又默默收了回去。

　　“宏哥，那我先回去了，改天咱们聚聚。”程昱客气地说。

　　“好好，对，有空聚聚。”王宏都磕巴了，脑袋晕晕乎乎的，宏哥……真是活久见，这小子竟然叫他哥了。

　　程昱转身跟在江凡身后离开，王宏追出去看。王宏爸佝偻着腰顺着他的视线看，“那谁家孩子啊？”

　　“程家的。”

　　“哦，程晖啊？”王宏爸瞪着老花眼使劲瞅，模模糊糊就看着个轮廓，“出息啦。”

　　“不是程晖，是程昱。”

　　“谁？”

　　“程昱。”

　　“程昱回来啦？”王宏爸震惊。

　　王宏喃喃：“真出息啦……”

　　江凡和程昱一前一后穿过小巷，拐到一片旧小区。门口别说门卫，连个大门都没有，只用一片铁丝网围着，里面空空荡荡地并排立着三栋破楼房。青砖地面坑坑洼洼，不少地方都长了草。行李箱的轮子滚在上面，格楞格楞地响。

　　“不沉就提起来，一会儿轮子滚掉了。”江凡在前头说。

　　程昱默默提起箱子，眼睛没有从江凡身上移开过片刻。江凡穿着短袖短裤，脚上趿拉着一双拖鞋，穿的随意，年轻地像个学生。头发有些长，被风拂过的发丝带着点薄汗，在阳光下闪闪亮亮，像是一把小刷子拂过程昱的心头。

　　江凡在单元口停下，程昱敛了视线。江凡本来想说什么，一看程昱，又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憋出一句，“墙上落了不少灰，别蹭衣服上。”程昱那身衣服，一看就很贵。

　　程昱应了一声“嗯”。

　　江凡扭头上楼，拖鞋“嗒嗒”地声响在楼道里回响，一声一声就像打在程昱的心上。到了三楼，程昱停下，江凡已经走上楼梯，听到程昱停下的脚步声一怔，回头看他。

　　那一眼，江凡在上，程昱在下，江凡俯视，程昱仰头，像极了许多年前的场景。江凡好半晌才把记忆里那个毛头小子的身影从眼前的程昱身上挪开，“哦对，忘了我拿钥匙。”

　　江凡返回来越过程昱开门进屋，脱了力一样倚在门后，像是后面有洪水猛兽在追赶。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一脑门的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惊的。

　　从冰箱里拿出冰水，猛灌了几口，堪堪把心里乱糟糟的想法压下去，勉强镇静下来。去卧室的抽屉里翻出一把钥匙。

　　钥匙是早些年最普通的那种铁门锁的，上系着一把退了色的红绳，满是岁月腐朽的气息。出门前想了想，从冰箱里拿了一罐柠檬茶。

　　程昱在看手机，听到他出来抬眼看，目光平和地不像他。江凡把钥匙给他，又把茶塞他手上，自己扇着风，“这几天太热了，快四十度了得。”

　　“谢谢凡哥。”

　　凡哥……江凡又是一怔，程昱总是让他措手不及。

　　程昱穿着西裤衬衫，矜贵又清爽。火热的天气似乎半点没能影响到他。江凡情不自禁地又抹了抹额角热出来的汗，“那个，中午一起吃饭？”程昱目光里的平静让江凡很窘迫。

　　程昱看着江凡，只把江凡看得心发慌，“我一会要回医院。”

　　“啊，对对，正事要紧。”一通电话拯救了江凡的无措，他匆忙接了电话，退到一旁背过身去接。

　　闭塞的走道里，一声甜美的童音打破了气氛，“爸爸！”

　　程昱心里一沉，越过他上到四楼，旋开门锁，进了房间，留给江凡“咔嗒”一声关门的声响，紧闭的门扇一如这多年来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天堑。

　　程昱手里拿着江凡递给他的那瓶冰柠檬茶，瓶壁在高热的天气下沾上层层的水珠，湿嗒嗒地粘了程昱一手。

　　太狼狈了，程昱心想。

　　电话里小女孩一直叽叽喳喳说着话，半晌得不到江凡的回应，让她很焦躁，一个劲地喊爸爸。江凡回神，柔声安慰女孩：“爸爸在……对，爸爸都听见了……爸爸明天就去看小宝好不好……小宝乖……”

　　晚上，王宏叫江凡去店里吃烤串。江凡去冰柜里拿了两罐冰啤，一口下肚，凉气直充脑门，浑身舒坦的紧。

　　王宏接过一罐，问：“程昱呢？”

　　王宏烤的羊肉串特别给劲，外焦里嫩，能香掉人的舌头，江凡一连吃了三串，烫的直抽气。

　　“吃吃吃，就知道吃，”王宏抢过签子，“问你人呢。”

　　江凡白他一眼，“我哪知道。”

　　上午程昱回来，进屋没一会儿的江凡就听到他下楼的声音，再就一直也没回来。王宏看他开车出去的，毕竟他那辆车在小区里还挺显眼。

　　“他回来干什么？”王宏又问。

　　“说了，我不知道。”江凡抢了几串蘑菇，蘑菇上辣椒面放多了，辣的江凡直咳嗽。

　　“就说你吃不了，非得让我加辣椒，能不能长点心。”

　　江凡一口气喝了半罐啤酒，这才把那直往喉咙口钻的辣意消下去。再吃的时候就仔细了，把辣椒面先抖下去再吃。只可惜，味道又变了。

　　江凡苦笑，“太辣了，吃不了。不辣吧，又不对口。我也没办法。”

　　江凡的眉眼依旧清秀，比早几年又瘦了许多，看着比有些大学生还年轻。王宏却能看出他眼角眉梢的那些颓唐和疲惫，叹了口气，“你啊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江凡茫茫然看着街道，还嘴说：“我怎么样了？”

　　“泯然众人矣啊。”

　　江凡喝光了最后一口酒，王宏还要给他拿，他摆手说：“不喝了，过了借酒浇愁的年纪了。”

　　吃饱了，江凡回家。巷子里的路灯明明灭灭，飞蛾不要命地往上扑。今夜走在这小巷里，就觉得格外的逼仄，以前明明记得挺宽敞的，三五个同学勾肩搭背都不成问题。

　　江凡又住了几天，一直没见程昱回来，就走了。

　　江凡前脚走，程昱后脚就回来了。车停在路边的停车位，到王宏店里吃早饭。吃完饭要扫码，王宏拦着不让，“太见外了。”

　　程昱不再勉强，抽了餐巾纸擦嘴，那副矜贵的样子让王宏有种蓬荜生辉的错觉，“明后天哪天有空，咱们找家店聚聚？”程昱慢条斯理地说：“认识的都叫上，好久没见了。”

　　“恐怕不行……”王宏为难。

　　程昱瞧了一眼店里络绎不绝的顾客，“走不开？不行就在你店里，我是想着让你休息休息。”

　　“不是，江凡不在。他这一走，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是么。”程昱眼角闪过一丝黯然。王宏注意到，偷偷舒了口气，总算从程昱的身上看到一些熟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