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2、地狱人间 ...
-
那天之后,江暮沉与江家彻底割席。江南柯弹了一晚上的琴,过了睡觉的时间,白天她根本没睡着。江暮沉与奶奶争吵的声音不算小,她躲在楼上,将当年的“真相”听了个清清楚楚。
有怀疑过奶奶吗?其实是有的。可事到如今除了奶奶,谁也说不清叔叔的死亡真相。况且奶奶是将她从小培养大的奶奶,她不久就要出国,不该对奶奶有过多的怀疑。
奶奶终归是爱叔叔的。只是那位看似娇弱的女孩怎么敢这样冲撞奶奶呢?明明上次的她是那样狼狈且脆弱。能在奶奶面前摆出一副倔强又坚定的模样,还真是叫人既羡慕又厌恶啊。
不用担心订婚的日子风平浪静,生活除了忙碌还是忙碌。最近杨伯告病还家,林枫燃不想任用其他司机,就自己骑摩托上下班。江暮沉说骑摩托很危险,可在十六岁之前,他跟齐溯说过自己以后要去参加职业锦标赛。
然而五年过去了,林枫燃无意义地在仇人的城堡外绕了一圈又一圈,曾经的愿望脱离主人的生活实际,都变成了一场场凌迟人的梦。
林氏集团继承人、林氏集团总裁,才二十岁就坐上了如此让人艳羡的位置,外人都说林枫燃投了个好胎,一出生就在罗马,比别人少走了一辈子弯路。可杨伯知道这孩子都经历了什么,家世对他而言既不是平台,也不是跳板,而是吞噬生命的食人机器。
五年前,由于林季康经营管理不善,林氏集团出现重大经济危机。在此情况下,林季康遭到弹劾。董事们不停地向他施加压力,要求他退位让贤。
面对多方面的巨大压力,林季康不得已通过放权、任用人才等各种方式,帮助集团成功度过了危机,从而重新获得了董事会的信任。当然,其中也少不了边亦舒的支持。
就是这一战让林季康意识到,自己应该要开始培养集团的继承人了。可这继承人应该哪里找呢?林氏集团的继承人自然得是他林季康的血脉,边漾姓边,是边家的人,无论如何都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这时,埋没在心底十几年的愿望悄悄浮现,林季康想起了自己的初恋女友——秋瑜。当年他们分开的时候,秋瑜似乎怀孕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在这世上应该还有个孩子。
分开的这么多年,他们从彼此的世界里消失得很彻底,所以林季康不得不大费周折地派人秘密调查孩子的存在和秋瑜的现况。
前前后后调查了近两个月,林季康以为自己能与初恋再筑圆满,可在看到收集而来的照片的那一刻,他彻彻底底疯狂了。
秋瑜是生下了孩子不错,孩子的姓名是他们憧憬美好未来时所取的那一个,这也很好。可秋瑜嫁人了,她居然在他们分开的两年后就嫁给了别的男人,并且还为那个男人生了一个女儿……凭什么啊。要知道这么多年,他不仅没碰过别的女人,甚至连自己的妻子边亦舒都没碰过。
林季康认为秋瑜不该变心,也不相信她会变心。然而照片里,秋瑜看向那个男人的眼神中满是柔情,比起和他相爱时,她的眼里甚至还多了几分专情和仰慕。
光是秋瑜照片中的一个眼神,林季康就嫉妒得快要疯掉。更可气的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叫叶瑾,他们还从小就认识。
秋瑜、叶瑾,这两个人的名字听起来就是一对。直觉告诉林季康自己或许并不是秋瑜最初喜欢的那个人,这让他认定自己受到了欺骗,心里产生了极大的不平衡。
那之后,林季康又持续关注了秋瑜的家庭一段时间。他想看到他们争吵、翻脸、纠结甚至破碎,然而旁观到的全是幸福、美好,圆满与和谐。
他亲吻她的额头,她环抱他的腰,她在他的面前松弛而柔软。秋瑜怎么能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获得幸福?压抑了多年的爱欲爆发,林季康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在心里迅速胀大,逾越道德和良知的底线,最终驶向了罪恶的狂欢场。
那是一起预谋了很久的罪行。杨伯对细节不甚了解,只知道林季康派人劫了秋瑜和叶瑾的车。大人和孩子都在上面,林枫燃被软禁到了林家老宅,另外三个人被关在了别的地方。
这中间,林季康去见了叶瑾夫妇,林枫燃企图逃跑。等他们一家人重新见面的时候,面对的已是生死的抉择。
“枫燃,你是我的儿子。回到林家吧,我会好好培养你,也会放了他们。”
“好。”林枫燃一口答应了下来。这地下室阴森灰暗,爸妈和妹妹都还被绑着,他不可能冒着让家人丢掉性命的风险,与林季康发生争执。
眼下,秋瑜和叶瑾都没有办法。生命被掐在别人手中,他们只能带着女儿离开,默许儿子留下。虽然屈辱了点儿,但这是他们一家人权衡利弊后的默契。
可就在林枫燃目送着秋瑜他们离开的时候,暗处响起了一发微弱的枪声。两颗子弹同时贯穿人的心脏,叶瑾秋瑜双双倒地。
“爸!妈!”林枫燃的瞳孔瞬间放大。他想冲到爸妈身边,可身体被人死死擒住,怎么挣都挣不开。“放开我!快点救他们!林季康你到底想要怎样!?”林枫燃红着眼睛朝林季康怒吼,凶得像一头发狂的狮子。
然而,林季康没有任何反应。直到躺在地上的两个人变成两具冰冷的尸体,林枫燃凶狠的眼睛变得无神,他才发出悲怆又卑鄙的笑。你们不是一对吗?那去地底下也要是一对吧!
这可是在绑架,林季康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离开。他唯一有点人性的地方就是从头至尾都没对秋知叶下手。
秋瑜叶瑾倒地的时候,秋知叶被吓晕,逐渐冷却凝固的血只染红了林枫燃的眼睛。从那天起,他就只为这眼里的血而活了。
血是死人的血,活人便不想活。失去至亲的痛本就足以摧毁一个人,林季康后来的行为更是几乎切断了林枫燃对生的所有渴求。
秋瑜死后,林季康和边亦舒离婚。他整日流连在外,私下女人不断。林家老宅像监狱一样被四面围起,林枫燃和秋知叶被分开关在里面,能看到的外部世界只有天空。这种控制把林枫燃从内而外的一切都围困在绝望当中了。
他想带妹妹逃出去,去开启新的生活。可沉入海底的沙浮不起来,他也逃不出去。他想用最极致的恨意来刺激自己正常生活,可所指回避,他连仇人的具体模样都见不到。甚至林枫燃有想过接受林氏的培养,可“会放了他们”的承诺已如此可笑,他说服不了自己走进那所公司。
凡是带着点儿光的东西,细看几秒都会熄灭。“没有任何希望了。”林枫燃对活着没有任何渴望,也拒绝接触任何与公司有关的事务,这样的他对于林季康而言不过是一颗废子。废子活着是没有价值的,但唯一的一颗有。
为了让林枫燃听话,林季康把他交给了当初绑架他们的那群人,说只要留他一条性命,让他们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那是一帮亡命之徒,男女老少、老弱病残,生命在他们的手里被肢解、侮辱……他们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刻印着人类最恶毒的罪孽,没有什么是他们干不出来的。
就在这一时期,林枫燃一直过着非人般的生活。被围起来殴打,被绑在木桩上用鞭子抽,被铁链锁住四肢任人割开手臂上的皮肉……这群人不见血肉不会停,不见伤口不会止,被折磨到失去意识是林枫燃当时的常态。就这,还是他们看在他是老板儿子的面子上,手下留情的结果。
人痛本能会叫,濒临死亡会本能想活。经受近一个月的虐待,林枫燃近乎废了。他的左小臂上找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肤,上半身到处是淤青和红痕。一条条翻出肉的鞭伤盘踞在背上,像被拉长的龟裂的嘴唇。这样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从地上爬起来了,再这样下去,自己什么时候被拖出去埋了都不知道。
最后,林枫燃终于承受不住了。他承受不住这种吊着一口气活下来的日子,他向林季康屈服,花费很长的时间养好身体,然后转学上学,去公司各个部门轮职。
除了看起来有些颓废阴郁,他与正常人几乎没什么不同。可清醒着在仇人的控制下苟活,这让林枫燃觉得自己像林季康养的一条狗——屈辱、压抑、又煎熬。身体被学习和工作机械地操纵着,灵魂被林季康踩在脚底一遍又一遍碾磨,全部都、快要烂掉了。
比起被折磨时全身肌肉紧缩颤动的痛,人的腐烂和寂灭是无声的。林枫燃察觉到自己正在腐烂,却并没有计划走向寂灭。只是某天在测量左小臂内侧的疤痕的时候,手中的钢尺鬼使神差地贴到了手腕的横纹上。是呢,这些伤疤再往下一点就好了,再往下一点,往下一点就解脱了。
下一刻,手腕处的钢尺换成了短刀,林枫燃失神地划了一下。一条红线迅速渗出,然后沿着皮肤的纹理细密铺染开,流到桌子上,一毫米一毫米地测量钢尺的长度。
伤口不够深,人不会丧命,林枫燃只觉得疼痛。当时想这么做,好像也该这么做,他就随便试了一下。果然,冷兵器太冷,还是先活着比较好。没有生气的活着也是活着。
类似于手腕处新增的伤疤,求生与求死的欲望在林枫燃的手臂上反复交替。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周遭环境的变化,他还是更想活着,更想好好地活着。
“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经历这些啊。”“林季康真的……不是人。”关于林枫燃的过去,江暮沉单是听到杨伯的讲述,就已经酸红了眼眶。
被人拿着刀割手臂,那该有多痛啊,林枫燃怎么忍过来。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受,全程都在抑制自己不掉眼泪。
“杨伯,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可是您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呢?”
“我与枫燃的妈妈是旧相识了。”杨伯靠在病床上温和地笑道,“我来林家当差,就是她介绍的。在枫燃需要司机之前,我一直是林家的管家。”
“原来是这样。那您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林枫燃也许都没您清楚。”
“江小姐,你应该是想知道这些的吧?枫燃这孩子很逞强,什么苦都不会说。当年的事情我没帮上忙,现在也无法为他做些什么。只是这孩子一个人太苦了,他若是有什么反常的地方,那一定与这段经历有关系。
我说这些,是希望你能够多多包涵他。再者,我是想问你,如果枫燃对林季康一直怀有杀心,并最终会这样做,你会做出何种判断?换句话说,我想知道你会怎样做,你会如何看待他。”
“我?”江暮沉才刚知道林枫燃的那段过去,一时无法给出答案。
“江小姐,我不确定你有没有意识到,你的想法和行为会极大地影响枫燃的最终决策。他很在意你的看法和态度,尤其是这件事情,他如果不打算向你隐瞒的话,就绝对会按照你的心意来处理。”
“我的心意……”
“您不喜欢极度残忍、手上沾有血腥味的人吧。”杨伯一语中的。
“我是不喜欢,可是林枫燃喜欢吗?”
“江小姐,枫燃一直都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复仇是一种执念,这并不代表他心里有多么欢喜。”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江暮沉低头捏了捏衣角,“杨伯,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林枫燃这边的,他的心意就是我的心意。”
江暮沉说过的,她不是那么“好”的人。在两条人命和终生的创伤面前,形而上的善良太愚蠢了。她最痛不过被郑闯刺的那刀,可是林枫燃不一样。被人强拉进地狱,他怎样对待林季康都不为过。就算他是恶魔,她也爱他。难怪,难怪那天晚上他会问那样的问题,问有关血的问题。
杨伯所描述的这些细节,林枫燃有许多并不知晓。这是江暮沉想知道的,更是齐溯迫切想了解的。他在林氏集团附近徘徊闲逛已经好几天了。
林枫燃有时在公司一待就是几天,外出也有专机负责。齐溯好几次都想冲上去质问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讨厌自己带着怨怒的幼稚模样,更烦自己可能上前把林枫燃揍一顿。
这家伙现在到底在做什么?明明已经是大公司的总裁了,却还把妹妹养在别人那里。从叶枫燃变成林枫燃,改了一个姓氏,难道整个人都变了吗?
齐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林枫燃明明没有刻意与过去做切割,却唯独不联系他。现在的林枫燃是个什么样的人,齐溯不能确定。他只是觉得不该如此,他讨厌一切的有始无终和戛然而止。
今天林枫燃下班没有人接,他骑着一辆摩托回了家。齐溯坐在楼下的便利店里默默观察着,眼眸微暗。他认识那辆摩托车,那是林枫燃十六岁生日的时候,他送给林枫燃的。齐溯决定明天不来了,以后也不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