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祈生》余咸不闲

1、林烬

　　现在是傍晚六点十分，新叶林已经燃烧了两个小时，火焰依然势不可遏。据官方调查显示，火灾成因是气温过高、天气干燥引发的山火未被及时发现，而后火因风顺势而下，一路烧到了新叶林。它蔓延到云上，已然将天际染红。浓烟和灰烬随风给日晖市早早蒙上了呛人的夜色，也把江暮沉的眼睛熏成了灰色。

　　这片林子是爸爸妈妈留给她的，因为小时候她总央求着去那里玩，他们就把这块地买了下来。仔细想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这场火烧尽了天上人与地上人的最后一面，以后就算去了大概什么也看不到了吧。要重建这里吗？如果我在这场火里就好了。

　　马路上偶有行人，江暮沉远远地望着红色的火和云，心被烧得又苍白了一块。突然，电话铃声滴滴地响起，失落中她拿出了手机，电话是从警局打来的。江暮沉并没有太惊讶，毕竟作为那块地的主人，她有义务处理它的“后事”。

　　“您好。请问是江暮沉女士吗？这里是日晖市公安局。”对方的声音冷静而又严肃。

　　“是的，警察先生您好。”

　　“请问你认识林枫燃先生吗？”

　　“认、认识。”

　　“是这样的。今天下午我们接到路人的报警电话，说万城大楼下有一具尸体，经鉴定我们确认死者是林枫燃先生。了解到您是他生前所拟遗嘱里的唯一继承人，我们希望您来一趟警局，配合我们调查林先生的死因。”

　　“好。”

　　“谢谢您的配合。”

　　电话里不能失态，江暮沉的声音全程极度平静，眼泪却早已不受控制地滚落了下来。她全身颤抖着站都站不住，大脑一片漆黑，心脏疼到无法呼吸。这段简短的对话瞬间击溃了她此前所有的心理防线。

　　林枫燃、尸体、遗嘱、死因……黑红色的笔画被拆乱打散，虚弱地躺在漆黑的大脑中蠕动挣扎，江暮沉没有办法将这些毫不相关甚至天方夜谭的词语联系到一起。因为这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林枫燃怎么可能突然就不在了？明明几个月前他还拒绝了她的表白，明明前几天他还主动跟她打了招呼。就几天没见，林枫燃怎么会死了呢？不可能的，这根本不可能的。林枫燃怎么会立遗嘱？他才二十三岁，立遗嘱干什么呢，继承人设为她干什么呢？

　　大脑已是一坨锈迹斑斑的废铁齿轮，没有办法正常工作运转，就只知道卡在一起吱嘎作响，拉扯、厮磨，绞得她头痛欲裂。

　　江暮沉硬撑着身体想先回家，可才往前踏出一步，便觉得天旋地转，天昏地暗。那一步还没站稳，她就晕倒在地。此时的江暮沉并未完全失去意识，她想站起来，可是全身上下感受到的只有疼痛。头也疼，心也疼。

　　恍惚中，有一个人一把将她抱起，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疾速地走着。江暮沉不知道他要干嘛，也无法反抗。她凭借着仅存的意识勉强辨认出那是个男人，可是他的气息很陌生，这绝对不是林枫燃。

　　从医院回来三天了，江暮沉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强迫性睡觉。本该好好感谢一下那位救了自己的好心人的，可她现在实在没有精力和心情去弄清他是谁。

　　清醒的时候，面对不了痛苦，一想到林枫燃就会反复陷入崩溃。睡着了也会莫名地醒来，身体和灵魂都很疲惫。江暮沉觉得林枫燃好像把她永远地留在了过去，哪怕他们的交集并不算多。

　　六年，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她暗恋林枫燃整整六年。年少时喜欢的种子早已在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茂盛到即使被拒绝，也无法停止生长。她从不敢想这份感情能够开花结果，可现在喜欢了这么久的人居然不存在于这世界了，她没办法接受，也没办法从这件事中走出来。

　　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林枫燃的呢？大概是在那个被窗帘遮掩住的黄昏。实验楼的某间教室里，几个陌生女孩没有缘由地把她围逼到墙角。窗帘遮住了外界的光线，教室里显得幽暗寂静，反锁的教室门勾起了江暮沉久违的恐惧感。那几个女孩是来勒索钱财的，她寡不敌众不敢硬刚，只能答应她们的要求。

　　可就在一切糟糕发生的前一刻，窗帘突然被人从外面撩开，落日余晖洋洋洒洒地扑了进来，教室瞬时变得温暖亮堂。一个男孩正站在窗边看向她们。那群女孩原来都是纸老虎，只是恶行被发现了，就忙丢下叼在嘴里的猎物落荒而逃，犹如偷腥被抓的丧家之犬。

　　江暮沉望着窗外的男孩满眼惊愕，这是第一次有人会来“救”她。逆着阳光，她看不清他的面容。许是见她还坐在角落里，男孩单手翻窗跳了进来，江暮沉这才看清楚他的模样。

　　五官标致，棱角分明，是个很好看的人物。可气质似乎不太对，他的眼底尽是晦暗，看起来一点都不阳光、不正气，甚至有些冷漠、有些颓丧。他明明就站在阳光底下，身上却仿佛笼罩了一层幽暗的阴影，叫人看着脊背发凉。江暮沉一时之间呆住了，她看不清眼前的人，连谢谢都不知道怎么说。

　　“能起来吗？”兴许是以为她受伤了，那男孩弯下腰向她伸出了右手。他的语气淡淡的，叫人听不出额外的感情，可江暮沉就是体会到了关怀，她没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人可以是温柔的。

　　其实自己当时可以站起来，但她还是选择了搭上他的手。不出所料，他的掌心和他的气质一样是冷的。

　　“同学谢谢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林枫燃。你呢。”

　　“江暮沉!”

　　“哦。”男孩看着女孩这张真挚的脸庞，晦暗的眼睛亮了一瞬。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受到欺负要学会一反击。”

　　“嗯嗯!”

　　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次遇到林枫燃，江暮沉都会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仿佛两人是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后来父母离世，郑闯重新出现，她就一直消沉着，不再敢跟他打招呼，不再能灿烂地笑，只敢在远处偷偷地看他一眼。可就算是这样，她也会满心欢喜。

　　那时江暮沉总喜欢坐在窗边，因为只要林枫燃经过，她就能看见。她会刻意地在操场上闲逛，因为有偶遇他的可能。人群当中，哪怕目及之处只有背影，她也能一眼就认出他……可现在，她的男主角永远地消失了。

　　江暮沉想见林枫燃最后一面，可警察却说他已确定是跳楼自杀身亡，让她不必前往警局了。他们还说林枫燃从高楼坠落，没有完整的尸体。江暮沉问为什么，警察说他可能有抑郁倾向。

　　她不敢想象林枫燃生前遭受了什么，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不敢想象，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向死亡的。更不敢相信，他真的已经不在了。

　　每次想到这些，江暮沉的呼吸就开始变得急促，她捂着心脏整个人蜷缩进被窝里颤抖，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眼泪怎么忍也忍不住。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想理，哪里都不想去。

　　没过几天，林枫燃的律师约江暮沉见面，说要交代遗嘱的相关事宜，她不得不出门。咖啡厅里，江暮沉落座不久，律师先生就把一叠文件和一串钥匙推到她面前，开门见山道：

　　“江小姐，我受林先生委托，告知您遗产的相关事宜。那叠文件包括房产证等不动产证、存折、股票……这串钥匙是林先生所居别墅的……林氏的公司已经被边氏收购。要交代的事情就是这些，您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问我。”

　　江暮沉的疑惑与这些无关，她只犹豫着问道：“吴律师，您、您知道林枫燃为什么要把财产留给我吗？”

　　吴律师虽讶异她的问题，却不想过多干涉别人家事。“抱歉，江小姐。林先生并未就此透露过多，我一直以为您是他的女朋友或是妻子。”

　　语毕，他看了一眼手表，“不好意思，江小姐。我这边有点急事，可能需要提前离开，请见谅。单已经买好了。您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没关系。谢谢您，吴律师。”

　　江暮沉趴在桌子上望着吴律师远走的背影，心中迫切地想知道林枫燃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财产留给她。她之于林枫燃不过是一个暗恋者，还是个被拒绝的暗恋者。真要说起来，他们分明什么关系也没有不是吗？何至于此。

　　钥匙在桌子上结了一层银光，江暮沉看着它若有所思，家里会不会有什么线索呢。想了很久，江暮沉还是决定驱车前往林枫燃的别墅，一路上她不断给自己打预防针，可红灯还是等得让人心慌。

　　到达的时候，她双手颤抖着解锁，推开大门。偌大的房子里空荡荡，一点人气都没有。不仅如此，江暮沉甚至看不到人居住过的痕迹。一楼整个被白布盖住，布上铺了一层细密的灰尘，这里仿佛是纯白的天堂。

　　二楼的卧室是简单的黑白调，里面除了床和衣物，再无其他。他大概都很少在里面睡觉吧。只有书房能让人感受到林枫燃曾存在过。江暮沉一进去，就看见桌子上有一束枯萎得不成样子的花被放在一架陈旧的飞机模型旁边。一时之间，她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但亲自选材、剪切、包装的花她不会认错。

　　那天表白被拒绝后，她就把这束花送给了路边的环卫工人，现在怎么会在这里？抽屉里除了工作文件就是安眠药，没有一点私人物品。江暮沉望向书架，有个厚本子被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当时为了感谢林枫燃在实验楼的保护，她亲手做了一个月的本子，竟然保留到现在吗？

　　有预感可以知道些什么，她取下那个本子，忐忑地翻开纸张。果然，里面夹着一份合约。原来林枫燃是被迫接手林氏集团的吗？可这文件似乎不具有法律效力。

　　再往后翻，能看到些许文字。或许男生不像女生那样，会写一整面的日记，将事情详细地记录下来，至少林枫燃不会。他似乎只会用一句话几个字浅浅带过一件事。这一句话可能是一天、一周或是一个月的总括。

　　“我是不称职的哥哥，叶家的罪人。”

　　“失眠能看到日出，太可笑了。”

　　“期限，23。”

　　“这公司大楼一夜倒塌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把我埋在里面了。”

　　“天台很高，风很远。”

　　“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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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文字让江暮沉有太多的疑惑。哥哥，难道林枫燃还有弟弟或是妹妹吗，那么遗产留给了自己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不在了？叶家的罪人，哪个叶家，他为什么要说自己是罪人？期限23又是什么意思？

　　纸张上没有标注日期，只言片语里透露出太多零碎的信息，江暮沉像处在漫天的迷雾中，什么都看不清更摸不着。字里行间充斥着沉默、压迫和挣扎，她光是想到林枫燃承受着这些，就难过得喘不过气，越看越觉得伤心。明明还是学生的年纪不是吗？

　　笔记本中间夹着一张他和一位女士的合照，照片里的林枫燃笑得很开心，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笑过。女士手捧一束玫瑰坐在长椅上，眉眼间尽显温柔，那应该是他的妈妈吧。照片的背面画了一张笑脸，写上了“给哥哥”三个字。

　　江暮沉接着往后翻，却没想到那张照片后的第一页就写着她的名字——江暮沉。这三个字莫名让她心跳加速。

　　“化学实验楼”。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那天下午被几个女生围在教室的角落里，是林枫燃出现吓跑了她们。

　　“她喜欢在操场散步。”她哪里喜欢去操场了，操场上人那么多，她分明是为了见他才去的

　　“她喜欢坐在窗边。”她确实喜欢坐在窗边，可那也是有理由的。

　　“草莓、葡萄、桃子……她好像喜欢很多水果。”升学那一年江暮沉的桌子上几乎每天都有水果。今天一盒草莓，明天一盒葡萄的。当时的她不敢亲自问同学这些水果是哪里来的，只看到旁边的一位女同学在啃苹果就默认是班级里发的。因为学校以前发过酸奶、梨子，福利待遇真的很好。

　　“夜盲症。”江暮沉有夜盲症，晚上没有灯的话很难看清，所以她习惯随身携带手电筒。

　　有一次，手电落在教室里，回家途中路灯突然坏了，眼前瞬间变暗，什么都是一片朦胧的灰黑色。她站在原地不敢乱动，也不敢寻求其他同学的帮助。是林枫燃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江暮沉，不要着急。你家在哪里，我带你回家。”

　　“嗯。”

　　“那现在我把你的手放在我的衣袖上，你拉紧它，跟着我。”

　　“好。”

　　那时她一下子就安心了。

　　“12月30号。”这是她的生日。

　　“带手机。”林枫燃跟她说过，让她把手机随身带着，在学校里可以关机或者静音，晚上回家时一定要打开。

　　“有一片叶。”这是她的咖啡店。上次在店里的偶遇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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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文字让江暮沉心里五味杂陈，喜悦、悲哀，难过。六年来，她和林枫燃所有的交集，她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在这上面有迹可循。

　　如果说前面的一切江暮沉都可以当成是巧合，当作是自己在自作多情。那最后一页的文字，让她没办法欺骗自己。那一页上面写着“江暮沉，下次我对你表白”，旁边还附了一瓣花。

　　这些足以证明林枫燃也喜欢她的吧？也许他的拒绝其实另有隐情。原来，错过的尽头是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