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刮风不下雨

59、第 59 章

　　苏润白随着九娘往山里行，越行越峻峭逼仄，忽然一阵湿冷的气息从罅隙里吹了过来，一拂脸，一手的水。一转身却是一处深谷，谷中迷雾混沌，伸手难见指，耳中闻得水声风声及枭唳声交错着，森冷砭骨。
　　“谷中路不熟，且牵着我的手吧。”九娘道。
　　苏润白却不应，只懒懒的道：“你只管前头带路。”
　　九娘又道：“还是牵着吧，这谷中养有许多毒物，平时也没有拘束着四处乱爬，万一不小心踩到了，可就不妙了。”
　　苏润白嗤然：“这便是请客之道吗？”
　　九娘默然，苏润白的敌意不加掩饰，只得道：“请你小心了。”
　　行了半晌，雾似乎更浓了，隐隐见得一点灯火在浓雾深处闪烁，便听得九娘道：“快到了。”
　　果然不多时，便行到那灯火处，却是一处石壁，青苔浸石色，灯火一照但见一片斑驳痕迹。苏润白细瞧了一眼却见那灯火之外一圈黑黑的蠕动的虫子聚集着，也认不出是什么物什，但见它们蠢蠢欲动。
　　九娘轻击一下石门，扬声道：“姐姐，润白来了。”
　　苏润白闻得此言微微一惊，难道她们是姐妹？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道飘渺的女声，道：“让他进来。”
　　石门訇然打开，一片洞黑。九娘道：“你进去吧，你娘就在里面。”
　　苏润白心里一跳，以目视她，她却只是摇头：“她只叫你一个人进去。”
　　苏润白扬了扬眉，这两人倒更象主仆，想着提脚进去。才一迈入，石门便在眼前徐徐阖上。洞深处透过来一缕微弱的灯火，勉强辨得方向，苏润白便顺着那灯火处走去。
　　洞中怪石嶙峋，水声嘀答，湿冷入骨，就着那微弱的灯火，隐隐照出虬结盘绕在岩石上的各种或爬或攀或绕之物竟是各色毒蛇，累累重叠着，黑鸦鸦如同魑魅魍魉般。
　　苏润白运目望去，越看越心惊，此人竟与毒蛇为伍同生一洞穴。
　　不知是否因为灯火昏暗之故，他只觉得每一步迈出缓慢而凝滞，仿佛象是婴儿学步般机械而艰涩的向前。终于看到那点摇曳的灯火，擎在石壁的突出处，灯下一人，盘腿坐着，白发如素，披散着遮住了脸，黑衣如夜，沉沉溶入那片阴影中，灯火透过他的发丝，照得那片黑影越发浓郁阴沉。

　　“你长大了。”游女缓缓的开口，“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俊美，润白，我的儿。”
　　苏润白只觉得那句“我的儿”刺耳无比，心中却一片混沌，口中一时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些年，我一直感觉得到你，好似从未与你分开过。”游女的声音渐沉似无限感触，“十九年了，我日日能感受到你，你的喜，你的悲，你快乐，你忧伤，我都知道。我觉得你就在我身边。可见了你，仍觉得这样是不够的，我们不应该分开，润白。”
　　“我感觉不到。”苏润白缓过气来，道，“以前去天宁寺时，我为我娘抄诵经书，我心中安宁，纵使我娘死了，可我感觉得到她。现在，你就在我面前，可这种感觉没了。”
　　游女缓缓抬起头看他。苏润白只觉得眼前一亮，女人极美。如何美又一时说不出来，只觉得这些年的诗文竟是白读了，搜肠刮肚也寻不出词来赞美她的容貌。也难怪不爱女色的父亲一见之下竟魔障似的娶了她为妻。
　　女人的皮肤极苍白，苍白的近似透明，又似乎幽幽发着光华，宛若白莲初绽。苏润白却倒退一步，在这阴森恐怖的黑暗洞穴中，女人的美也是一种恐怖。
　　她看着苏润白，启齿道：“我就在你面前，苏举想我死，想了十几年了，这些我都知道。”
　　“我当年爱慕苏举，弃了我族长姑之荣私奔于他，却不想他薄情寡幸。在我怀有你时纳了一妾，又在外面爱上一个男人。我知道汉人风流成性，妻妾成群都是寻常事，所以能容忍他纳妾，可是，男人……”她古怪的笑起来，“我一个女人却要与男人争一个男人，这是何等荒唐啊！我们游族女人为尊男人粗贱，我行过处，他们只能远远的仆伏在地跪拜，莫说抬眼看我一眼，便是舔我走过的地都不够格！可是，我却要与一个卑贱的男人争宠，这种屈辱我花霎勿宁死。人人只道血咒是禁术乃因血缘之故，却不想此术亦是同归于尽之术。我在你身上种蛊原是想蛊成后移植到苏举身上，却不想他早有防备，我一时不觉反被他识破计谋，只得仓皇逃遁，倒累你替他受了这许多年的苦。”
　　她说着又咬牙切齿起来，苏润白有些恍神，耳中似乎又听到那椎心刺骨的唳叫，尤如鬼魂般叫着“苏举，苏举”，她心中明明恨未消，意难平，为什么却又忽然想要给他解咒？
　　“你在想什么？”她问。
　　“我在想，血咒能解吗？”
　　“怎么，你不相信？”她微微一笑，明艳不可逼视。
　　苏润白缓缓道：“我听九娘说你要为我解咒，我来不是因为相信她。而是，我想看看我的母亲，她心中到底有没有想过我这个儿子？”
　　“你觉得呢？”她仍在笑。
　　苏润白苦笑：“不敢奢望。”
　　“你不相信我？”游女的声音提了起来，黑色的裙摆微微鼓胀起来，缓缓飞舞，苏润白这才看清她脚下竟也盘绕着无数毒蛇，此时，蛇似感受到她的情绪般昂起头朝他吐着蛇信子，嘶鸣声低低呜呜绕壁而响，一时灌满耳朵。
　　“想当年我韶时年华，貌倾天下，人人传颂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这些年，我为了控制你体内的咒术，而深受反噬之苦，一身修为付之东流水，便是容颜也尽毁，满头青乌变白发。这天底下有哪个女人不爱惜自己的容颜，又有哪个娘亲不怜爱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润白，我也在恨当年为什么失手了累得你遭受这么多年的苦痛。”她似乎有些激动，那些盘绕壁上的毒物也开始蠢蠢欲动，腥气冲天。
　　苏润白胸口一滞，压抑下突如其来的恶心感，淡淡的道：“我不恨。我把命还给你们，此身与你们再无干系。”
　　“若是不恨，又何出此言？”游女道，“你过来，我这就为你解咒。”
　　苏润白摇头，游女道：“我便是比血咒还可怕吗？”
　　苏润白道：“只是奇怪，既然血咒有解，你为何甘愿承受十年的反噬之苦而不为我解咒？你说你为我付出，我却又要向谁讨还呢？”
　　“你还是在怪我！”游女叹道，“你既然不想欠我的情，那便杀了李少辞来换取解咒吧。”
　　“你说什么？”苏润白蓦地抬头看她。
　　“杀了李少辞。”游女道，“杀了李少辞，我给你解咒。”
　　苏润白愣了半晌，嘿然一笑：“我今日始知，他原来这般受欢迎，爱他的恨他的都想要他的命，可我却只要他活着。他若死了，我解了咒有何意思？”
　　“这么说你宁愿自己死也要他活着了？”游女问道。
　　“你宁愿我死也不要他活着。”苏润白道，“在你心中，许多事比我的性命更重要。在你心中，恨比爱重要的多，我为什么要听从你的意思？”
　　“因为我是你娘，因为你要活。”游女道，“难道你不想活了吗？我就不信他的命比你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我不需要你相信。”苏润白道，“我也从来没有相信你。我既然已见过你，得到答案，那么，告辞吧。”
　　“你得到什么答案了？”
　　“答案在我心中，你不必知。”苏润白转身，却觉得身后一阵阴风疾来，忙回首，却是一条臂粗的巨蛇卷起一阵腥风朝他袭来。他忙一个凤点头避过，却不想那巨蛇极灵活，蛇尾如戟横扫而来。蛇首亦即尾随而至，呼地一声从他颈侧飞过，长长的蛇信子划过他的脸，一阵粘腻，顿时毛骨悚然。
　　一蛇动，群蛇皆动，盘踞在地上、壁上及阴暗处的各种毒蛇皆吐着蛇信子朝他袭来。群蛇乱舞，嘶鸣声动，腥臭漫天。一时昏暗的洞内只见狂风乱舞，蛇影幢幢，女人的人在蛇信子吐露的间隙闪回，红颜如玉，如同幽魅般。
　　苏润白的头有些眩晕，压下胸口的一阵恶心，气沉丹田，凝身不动，一手横掌，一手弯指成钩，打蛇打七寸，以期一击即中。
　　那些巨蛇却异常灵活，身子盘绕，挥扫，交错一气呵成，鳞甲柔韧，刀枪不入，身体粘滑无比，手一触即滑开。
　　苏润白大汗淋漓，从未与这些畜牲对过阵，更何况是如此狡猾的巨毒之物，只觉得眼前无数的阴影飞绕而过，漫天腥红的舌信子如同烈火淬练出来的绳索般一点一点绞索住他的呼吸，毒液浸入体内，蔓延，死亡……
　　“不要挣扎了。”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练狱回响般，“小心我的宝贝伤了你，我的儿子。”
　　苏润白脑中轰地一声炸起，一片空白，是恼怒也是羞辱，是积压已久的宿怨，那些怨气平时他自己也不曾察觉，但暴发出来却是天崩地裂。
　　“我不是你的儿子！”他大叫一声，抓过眼前一条巨蛇，双臂用力，蛇竟硬生生被一扯两断。那些趁机缠绕他身上、颈间、臂上、腿上的蛇竟也被他这一怒之下震了出去，一时群蛇蠕动，昂天吐信却只是盯着他不再前进。
　　苏润白尖啸一声，身随啸起，脚尖朝蛇身上一踏而过，指如飞戟，过处，蛇首立萎，打蛇七寸，一击即中。一时只见他白影翩跹，矫矫若游龙，翩翩若惊鸿。
　　“好！”游女赞一声，苏举总算有个好处，这个儿子教得不算太坏。她手指轻弹，一缕红光朝苏润白飞去。
　　苏润白眼中精光一闪，抓起一条蛇扫了过来，扫落红光，却觉得手腕一麻，随即整条手臂都失去知觉，软软的垂下。便在这一滞之间，群蛇盘绕上来，缠住他的脚、他的身、他的手，如同绳索般将他捆得动弹不得。他低头，只见一条全身赤红的小蛇缓缓从他手腕处爬上来，不过一手长短细如小指，原来游女打出的竟是这个小毒物。他是大意了，苏润白惨然一笑，毒上心头，眼一闭晕了过。
　　“傻儿子，何必与娘争呢？”游女轻叹一声，看着他软软的倒在万蛇丛中，目光中却不无得意，伸手招回那小赤蛇，“李少辞的命便这么重要？”说着又连连冷笑起来，惨白的面容在幽暗的灯下显得尤其乖戾，“没有人的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你也一样，润白！”她不知道是在说润白还是在说自己，继而猛地扬声朝外喊道。
　　“把李少辞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