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不是旧雪 ...
-
残晖映枝。
四轮辗转而过,轿辇行于林中曲径,飞沙飘扬。
一泓血红的晚霞倾洒至轿辇一檐,悬于四角的金铃轻声作响,如奏春歌。春燕振翅于暮霭中悠悠回绕,直掀云浪。
微风拂过,辇帘随风扬起。残阳照至辇中,悄然攀至云清禾的发梢,为她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边。她垂眸坐于辇中,凝视着裙摆之上流动的波纹,睫羽轻颤。
恍神间,浮沉的光影骤然化作飘舞的素雪,雪幕之下,鹤离景匍匐于寒凉彻骨的茫茫雪野。
他抬眸望着云清禾,眼角滑落的清泪融于雪水之中。缄默片刻后,他缓缓垂下眼帘,溢血的唇角蔓延出一抹苦笑。
“好……”
鹤离景低沉着声,声中嘶哑。
魔尊之子,祖神之女,神魔联手。
横亘于神与魔之间的千沟万壑顿时覆灭,旧年沉土倾入其中,将其填补。
万年尘埃,转瞬颠覆。
“云清禾。”
斑驳的光影落至轿辇之中,云清禾闻声抬眸,忙将眼底的怅然掩去。
一双隽秀的眸赫然映至她之眼帘。
“掌门。”云清禾微微颔首,手指缠绕着腰间的月白丝绦,低声应答。
北宫少煊双眼轻阖,浓眉如弓。他将手置于膝上,眉宇间洒上些金晖:“有何心事?”
云清禾垂下眼帘,余晖落于她之眼睫,她半敛着眸,默不作声。
北宫少煊缓缓将眼睁开,云清禾之影映于眼底,由模糊至清晰。他转眸瞥向帘外摇曳的草木,提唇淡淡一笑:“无妨,那便看看林径间的野花,绿草,青树。”
野花伴草,青树如春。
云清禾微微点了点头,旋即抬眸望向随风而扬的轿帘。帘外,夕阳半悬,光晖如橙。
“掌门,弟子愚昧,有一事不解,”裳依凝眸望着北宫少煊,双颊染上抹绯粉。见北宫少煊无打断之意,裳依的双肩稍稍挺起,继道:“泽苍宗与九阳峰相隔数里,为何不御剑而行反乘轿?”
闻言,北宫少煊回过头来,眼眸狭长幽黑,柔光落至裳依身上:“求仙修术,先修其心。术以辅用,源在其心。”
裳依双眸一转,心下了然。
沿途景色,所见所闻,所感所想,利于正心。
一声凄厉的喊叫骤自辇外传来,其声直击心头。
“救救我……救我……”
轿辇急停,棕马仰天嘶鸣,沙尘飘于马蹄之下。
浓重的血腥之气扑至鼻中,云清禾神色微动,双眸一沉。
“何事?”北宫少煊眉心一拧,边说着边躬身下至辇外。
泽玉冷眸望着匍匐于林径间的花妖,血腥之味骤扑入鼻中。闻北宫少煊之声传来,他方回眸,声中淡漠:“掌门,是妖。”
鲜血淋漓,黄土中的泥泞嵌于花妖的指缝,她缓缓向前扭动着身躯,欲爬至轿辇前。
云清禾与裳依一同行至北宫少煊身侧,云清禾望着眼前奄奄一息的花妖,不由想起寒池之下,跪于神像前的苍生。
余晖如血,风过叶落。
云清禾垂手挺立,翻飞的衣袂扬起,轻轻自她手心划过。
裙摆骤落,云清禾提步,欲行至那花妖的身前。
泽玉见状,愤愤上前欲制止云清禾。北宫少煊转眸瞥了眼泽玉,泽玉无奈作罢,只能将抬起的手收回。
“掌门,小师妹……”裳依的眉宇间染上些忧愁,然见北宫少煊眸中平和,裳依不欲再言。
“她不会有事。”北宫少煊始终望着云清禾的身影,眸色不曾有半分波澜。
裳依垂下双眸,一时怔然。
云清禾自是不会有事,她是担心云清禾将那花妖斩杀于仙剑之下,血洒长径。
北宫少煊流转的眸光中,添了几分好奇。他亦想知道,云清禾是会神施悯心,将其救下,还是会渐起杀心,取其性命。
无虚神境的神明皎若皓月,与天同寿。
生杀予夺,嗔痴爱恨,于神而言,不过指尖一挥,双眼一阖。
他亦想看看,世人供奉的神,降下神谕的神,欲会一掌锁魂,或欲渡以悲悯。
暮色苍茫,霞光浸染。
云清禾行至花妖身前,踌躇片刻后,她躬身蹲至花妖身前,双手搭上花妖的肩,将花妖扶起。
污血沾染至云清禾的衣摆。
“不必惊慌,你慢慢说,我们会救你。”云清禾声中轻柔,清冷的眸中不觉浮上一层柔色。
北宫少煊的神色顿时凝滞,眉宇间覆着的厚雪如遇春光,顷刻消融。
自眉间莲印亮起的那一瞬,他便知晓。
于世间孤等万年,终能得果。
泽玉的双手垂着,悄然攥紧成拳。难以克制的怒火于他心中翻滚,怒意翻腾,他的双眸亦萦上些怒色。
少失怙恃之时,便是妖,将他养大。
喂其妖血,施其丹元。
然,感激成恨,凝于心间。
裳依上前搀住花妖,花妖的手心冰凉若霜。裳依与云清禾的目光相撞,二人眼底藏着些怔惘。
妖丹燃灭,身躯冰寒,妖生将尽。
花妖脚步踉跄,险些跌至于地。她无力地垂着手,掌心自云清禾与裳依的手中滑落,遂背脊一弯,双膝跪地:“邪祟……邪祟现世……枫泾镇危矣……”
花妖气竭,片片飞花裹挟着嫣血,飘至空中。
云清禾怔愣于地,残花旋于空中,须臾间又落至她之脚下。她垂着眼睫,方才花妖所言之语于她脑海中不断盘旋。
泽玉抬首望着空中飘舞的残花,残阳映花,凄清寂寥。
北宫少煊面色一怔,双唇紧紧抿着。他眼眸微闪,凝眸望着远方,深沉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一张金符赫然悬于苍穹之中。
北宫少煊五指弯曲,一道血痕自他掌心绽开。血滴旋入金符之中,金符符光赫然亮起。
“裳依,你与泽玉速回泽苍宗。召门内弟子,启仙阵。”
泽玉点头,转身欲离。北宫少煊忽开口将泽玉叫住:“泽玉,你先去南浔镇,后回宗门。”
闻声,泽玉的眸中忽闪过一丝疑虑。他微微一顿,不情愿地将头撇过,默不作声。
“此符燃尽,可护你二人。”
北宫少煊声中急促,眉目肃然,神情凛冽。
裳依双眸一亮,重重地点了点头。她转眸望向泽玉,旋即与泽玉同掐仙诀,消失于残阳之下。
云清禾双眼微微一眯,转身向枫泾镇而去。裙摆拂过林径间掉落的枝叶,她之墨发扬于耳后,桎梏墨发的银簪映于晖下,其光闪烁。
北宫少煊望着云清禾挺立的背影,淡淡的浅笑自他唇角蔓延开来。
残阳西沉,苍穹溟蒙。
树影婆娑,枝叶窸窣,虫鸣之声夹杂其中。游云沉浮,流转稀薄,一层薄雾笼罩于弯月之上。
矮屋散落,烛火长明。绿树掩映,青苔覆于房檐,炊烟缓缓升起,悬于长街两侧的灯笼微微亮着,红光扑朔。
云清禾与北宫少煊行于长街,衣摆覆地。
“我们来得不算迟。”
说着,云清禾转身行至一家茶肆坐下,北宫少煊与云清禾相对而坐。
肆中无人,唯闻茶香。
“二位客官,喝点什么?”店小二边擦拭着木桌,边面露喜色,向二人问道。
闻声,北宫少煊正欲扼袖的腕顿时停滞,他抬眸,目光淡淡地扫过店小二。他垂眸轻哂,眼尾萦着一层薄如晨雾的笑意:“你定。”
云清禾双眸一转,将目光移至店小二身上。她垂下眼帘看向店小二的双手,声中平缓:“山巅云华。”
她想喝山巅云华了,涩中带甜。
店小二闻言一怔,擦拭木桌的手微微一顿,他踌躇再三后方开口赔笑道:“此镇偏僻,此茶采摘不易,”店小二转身指向店中悬挂的木板,“客官可否换个?”
云清禾转眸望向木板之上的笔墨,无山巅云华四字。
“你定吧。”云清禾望向北宫少煊,眼帘半垂,将眼底的失落遮掩去。
北宫少煊抬眼瞥了眼云清禾,置于桌上的手微微一颤,他的指节轻将木桌叩响:“那便来盏茗雪吧。”
店小二点头应是,将湿布拿起搁于肩头,转身而去。
“他是妖。”
云清禾抬眸看向北宫少煊,神情严肃。今日死去的那花妖,亦是妖族,二妖恐有关联。
“不错。”
北宫少煊侧脸望向檐下飘摇的灯笼,语中平静。
“妖域之眼便在此处。”
北宫少煊回过头来,唇角微勾,双指摩挲着茶盏。
云清禾一怔,抬眼时恰对上北宫少煊含笑的双眼。她的眼波淡淡扫过北宫少煊弯若银月的眸,眼尾微微上挑。
妖王烬魇背有一眼,其光幽绿,名妖域之眼。
妖眼之影凝于浮道海,渡海入眼,可至妖域。
妖域之眼,青光流转,妖域迎。
云清禾不解,她轻将眉头蹙起,眸中的惑色渐渐蔓延。既有妖域之眼相克,虽无魔尊的青冥剑相制,然不至有邪祟现世之景。
红光跳动,夜风轻拂。
云清禾蹙着眉头,双眸疑惑,心中不解:“泽玉深恶妖族,你将他遣走,便是因为你欲入妖域。可你为何命他去南浔镇?”
北宫少煊覆于茶盏侧沿的双指倏然一顿,他缓缓垂下眼帘,睫似鹤羽,缄默不语。
绺绺白雾,烟煴缭绕。
北宫少煊垂眸凝视着盏中的热茶,如若远山的眉眼于氤氲烟雾中半遮半掩。透过漾开的波纹,他静静地注视着自己漆黑的眸,眉宇间萦上些怔然。
他忽忆起一场雨。
百年前。
秋雨萧瑟,南浔镇。
北宫少煊孤身执伞,雨打其上,洇湿衣襟。素裳缓拂青阶,沾染一身雨意。他半敛着眸,将眸中的一半杀意藏于眼底。
蓦然间,一老翁忽行至北宫少煊身前,挡住他的去路。
北宫少煊轻掀眼帘,打量着拦于身前之人。一抹浅笑骤浮于他之嘴角,他垂眸,眉宇染寒,眸底杀意尽显:“倒是个识趣的。”
老翁抬手缓缓捋着覆满下颌的白须,眸中沉静,若无所闻。缄默片刻,他方垂手抬眸,眼中倒映着晦暝的苍穹:“这场雨,下得真久啊。”
北宫少煊冷眸微眯,唇角泛起一抹讥诮之色。老翁所言,不止雨,还有他。
神降神谕,斩杀妖族。神力封魂,不得反抗。
他追杀妖族数年,逢妖便斩。于妖而言,他便是那永不停歇的急雨,覆于妖域,直至淹灭。
“那便更久一点吧。”说着,北宫少煊手中所执之伞忽旋至半空之中,斩断雨丝。道道蓝印自伞檐溢出,将老翁罩于其中。
“爷爷!”
一道稚嫩的童音自北宫少煊身后传来。
回眸望去,那孩童手中还握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唇角还残留着些方才沾上的糖渍。他脚步踉跄,焦急地跑向北宫少煊,眸中含着些怒意。
将欲抬手之际,一双粉藕般的小手忽紧紧攥着北宫少煊的衣袖。
“我把糖葫芦给你,你不要伤害我爷爷,大哥哥。”那孩童费力地仰着头,手中的力道不觉加大了些。他抬着眸,任凭雨滴落至其身。
北宫少煊垂眸睥睨着孩童,他望向那孩童手中所剩不多的糖葫芦,竟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没有人想要。
北宫少煊缓缓躬身,抬手欲搭至那孩童的肩头。然双手覆至孩童肩头的一瞬,北宫少煊的周身猛然一颤,眉间忽现出莲印。
那孩童,竟是北宫族人。
封魂神力倏然消散。
抬眼间,方才立于伞下的老翁骤然不见,唯留一伞,飘于空中。
那孩童望向四周,眸中一片怔然。他垂眸呢喃着,眨巴着眼:“爷爷呢?”
烟云散去。
“南浔镇,有泽玉不得不还的恩。”北宫少煊自回忆中悠悠抽离,他抬眸望向云清禾,缭绕的茶雾将他眸中的怅然遮眼。
见北宫少煊不欲再言,云清禾并未过问。她转眸望向屋外摇曳的红灯,心中疑虑遍布。
若北宫少煊欲带她入妖域,想必是想自妖域之眼中,探寻明苍烛的踪影。
明苍烛与天地同生,烛芯隐力,烛火若燃,可明苍泽世,重塑天道,邪祟遁形。
自颛皇神陨后,神器明苍烛便消匿不见。云清禾下界前,方自赤兮口中知晓此事。然,明苍烛的烛芯与烛体分离难寻,自妖域之眼中重观过去,兴许能寻得一丝踪迹。
“客官,茗雪已至,二位尝尝。”
店小二声中轻快,将云清禾的思绪骤然打断。他将手中端着的茶盏搁置于木桌,方又离去。
茶气氤氲,茶香浓郁。
北宫少煊的双眸隐于缭绕的茶雾之下,他将茶盏端起,微微张嘴抿了口茶。
云清禾凝眸望着氤氲而起的薄雾,低垂眼睫的模样映于茶盏的水波之中。她悠悠将茶端起,放至嘴边的那一刻,忽想起那日鹤离景将山巅云华饮尽的模样。
踌躇片刻后,云清禾启唇轻抿,入口微苦,她不觉蹙了蹙眉。
“茗雪如新雪,云华若旧雪。”
北宫少煊手握茶盏,眉骨温柔,低垂着眼。
清风拂云,风吹茶雾。
长街两侧的红烛摇曳晃动,流转的明烛之光映于云清禾眸中。
云清禾转眸望向长街,双眸倏然凝滞,瞳孔微微收缩。
鹤离景手握长剑,披着夜色,缓行于长街。
如霜的月华倾洒于他肩头,盏盏灯笼悬于他身侧,朦胧的烛光映于他之侧脸。他低垂着眸,白色发带轻轻荡于身后,青裳依旧,广袖宽袍,衣袂飘然。
抬眸时,四目相接。
鹤离景眉宇舒展,唇畔蔓延的笑柔若清风。星光淡薄如雾,他立于檐下,衣袍于风中飘荡。
不,错了。
不是旧雪,是长青。
是春朝常青,故人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