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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故人重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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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停滞,霜花凝固。
云清禾与鹤离景并肩而行,月华影照,四野皆白,脚印深浅。
鹤离景强撑着力竭气弱的身躯,每行一步,心口便如若利刃划过般疼痛。他侧过脸悄悄瞥了眼云清禾,身侧之人颤动着长睫,犹若蝶舞。
“那日,便是这样的雪。雪覆万里,亦覆于心。”鹤离景的神色隐于朦胧夜色中,晦暗不明。清辉洒至他的肩头,他垂着眼帘望着寒地中的雪印,眉宇染寒。
云清禾脚步一顿,眸中漾开一抹柔情,却又被清冽掩去。她转头望着鹤离景,神色微动,流转的眸波映于月光下:“嗯,我立于雪山之巅,你跪于我身前。”
这是她在鹤离景的回忆中看见的画面,他求她传术。
雪印蜿蜒,脚过窸窣。
鹤离景垂眸轻哂,眸中浮出些道不明的情愫:“其实那时,我恨极了你。”
云清禾猛然顿步,止步不前,立于原地。她凝眸望着鹤离景向前而去的身影,唇角轻颤,紧抿成线。
她于无虚神境,听过凡人因爱生恨,却第一次,听闻因恨生爱。
鹤离景继续向前走着,不欲解释。他始终低垂着头,将眼底的怅然与迷蒙的神色一同遮掩。
“你是身怀神脉的神,世人跪拜。”
鹤离景停步,微微动唇,孤冷的背影与凄清的月华相融。
凝固的素雪陡然飘落,几片霜华徐徐落至云清禾的墨发之上。
“你传术于我,是怜悯。”
鹤离景抬首,望向空中残缺的白月,声中清冷。
残雪飘动,霜华飞舞。
“可我接近你,是想拿走你的神脉,续我残命。”
鹤离景立于雪幕之下,白雪落青衣,眉眼含霜。
“你清冷孤傲,如山巅之花。可我也在那片寒凉中,窥见了你的脆弱。”
鹤离景仰起的头忽又垂下,语中沉重,一如他此刻的内心。
雪落四野,天地寂白。
云清禾顿觉心中一颤,胸口一闷,刺骨的寒意传遍周身。她倏然将头抬起,眸中湿润,指尖颤抖。
鹤离景低沉着声,弯曲的唇角忽蔓延出一抹浅笑。
“若非境茫,我父尊不致陨命。我将那份对他的恨,悉数倾注于你的身上。”
“我断去魔筋魔脉,虽摆脱了魔族身份,却已将半具身子,埋入黄泉。”
鹤离景的声音与雪落之声一同传入云清禾的耳中。
“我身陷囹圄几欲自弃之时,你出现在我的身前,将我救下,赐我新名。也是那一刻,我决定接近你,以寻生机。”
“我靠近你,殊不知自己的内心亦悄然而近。”
“是你予我术法,施我善意。你教我,术以济世;我待你,心若灿阳。”
鹤离景缓缓转身,衣摆拂过雪野,青枝上堆积的簇簇白雪忽然抖落。
霜雪不凝,记忆不滞。
“山巅云华,故人,可归?”
鹤离景轻声发问,眼中氤氲,覆上些霜雪,久驻不散。
云清禾怔然立于原地,沉痛过往骤将她吞噬。
那是她将长出一缕神脉的时候。
母神赤兮常立于神镜前,垂怜苍生之愿。她学着赤兮的模样,神瞳凝世。
然,神瞳看见的不是世人,而是境茫屠魔。
她看见魔尊断去其子的魔筋魔脉,加以魔咒禁制,将子逐出魔界,再无瓜葛,再不重返。
她只觉得,他很可怜。
她悄悄溜至神镜前,日日凝望镜中之景,寻鹤离景的身影。可却于寒池之下,听见了鹤离景的祈求。
故她下至人界,施以悯心,将他救下,却不想鹤离景竟叫她赐名。
她恍然忆起寒池中独立的神鹤,清冷孤傲,不染烟尘。
她也希望他,能清若白鹤,隐入烟云。不桎梏于身份,不受制于神明。
所以,她为他,取名鹤离景。
离景,离景。亦是离境,远于神境,远于境茫。
云清禾返回无虚神境后,却发现鹤离景望入仙门,却终是徒劳一场。
悲悯之心,那是一个神的神性。
云清禾毅然下界,故意立于他必经的雪山之巅,教他术法。
她自幼一人,无伴无友。
她本想于鹤离景身上找些乐子,想看被仇恨吞噬的魔,会不会变成世人口中那样,青面獠牙,噬血如命。
然,鹤离景却没有。
他爱世间生灵,纵是于暴雨中折翅的翩蝶,他都将其救下,悉心照料。
生而为魔,却无魔性。
生而为神,不见神性。
那是云清禾第一次,厌恶境茫。
鹤离景在雪山种满了嫣花,她本以为,雪野严寒,花不会开。然嫣花开遍,姹紫嫣红。
她不知,那是他以心头血养的。他说云清禾清冷若霜,要多些艳色,嫣花恰好衬她。
清禾若花,更胜嫣花。
人界的茶与神界的茶大相径庭,神茶无味,不似山巅云华,甜中带涩。
鹤离景晨时爬至山巅,摘茶去寒,热茶滚烫,亦如两人炽热的心。
相伴数日,自春至冬,朝暮不离。
雪山之巅,苍穹之下。
二人融以心头血,缔结情誓,生生世世,不负不离。
当鹤离景命数将尽,油尽灯枯之时,云清禾垂眸望着自己体中的神脉,一个想法油然而生。
她要予他神脉,续他残命。
她将神脉剥离,赠予鹤离景。
天道降罚,银雷劈落。
她以凡人之躯,挡于鹤离景身前。
说,
鹤离景,有我呢。
却终是陨于雷下。
她一个神,却教他如何做魔。
素雪飘零,雪落残枝,亦落心房。
云清禾悠悠抬眸,凝望着鹤离景。
雪连成幕,沉雪消霁。
两双含泪的眸于雪中对望,雪落额头,染白墨发。
一行清泪自鹤离景的眼尾慢慢滑落,打湿衣襟。飘零的白雪落至他额前微扬的发丝,他颤抖着,缓缓将手伸出,雪飞如絮,落于掌心。
几片残雪堆积于鹤离景的掌心,却又须臾间消融。
云清禾怔愣于地,心中的酸涩滞于喉头。
雪幕朦胧。
云清禾提步,行至鹤离景身前。她垂眸望着鹤离景颤抖的手,一滴热泪忽落至鹤离景掌心。
她垂着手,并未抬起。
鹤离景神色一滞,怔怔地望着掌心中悬着的泪滴,指尖一颤。
万年悲戚,踽踽独行。
经年厚雪终消霁,
残雪却落故人心。
鹤离景抬起双眸,眼底酿着缱绻情愫,直将云清禾笼罩其中。一片晶莹的雪花落于云清禾的长睫之上,云清禾倏然抬眸,双眸朦胧。
“我在此处,布了杀阵。”
云清禾的双唇微微开合,她望向鹤离景的眸底,那双眼眸平静含泪,她亦于那双眸中,看见了她自己。
“我知一法,可解情誓。”
“我故意施术引你来此,便是为了解去情誓,取你性命。”
云清禾眉心微蹙,垂下眼帘。她极力克制声中的颤动,密麻的痛意覆于胸口。
“可我,不愿杀你。”
云清禾倏然抬眸,氤氲的眸中泛着点点泪光。她提唇微微一笑,眼角的清泪滑落而下:“我虽不是你的故人,可我觉得,你得留着性命,去寻她。”
雪落簌簌。
鹤离景微微摇了摇头,朦胧的泪光中忽瞥见了云清禾唇角的浅笑。他缓缓垂手,墨发扬于身后,声中哽咽:“你既是神,世间机运,握于掌心。神明可否施我悯心,告诉我,何时能寻到她?”
“终有一日,你会寻到她。然,此生冗长,岁月蹉跎,你愿意等她吗?”
云清禾鼻头酸涩,望向鹤离景的那双眸中多了些期许。她压制着内心的悲痛,可声中,却还是多了分颤抖。
唯闻落雪窸窣。
鹤离景的瞳仁微微转动,他凝眸望着雪幕之中的云清禾,声中坚定,眸中决然:“不惧千秋沉浮,万载更迭。”
雪舞若蝶。
闻声,云清禾一时哽咽,无语凝噎。她缓缓将垂于身侧的手紧攥成拳,指尖嵌入掌心,骨节泛白。
二人相视,眸中噙泪。
我曾与你,雪山修剑。
满天飞雪,二人持剑而立。
我曾与你,共抗邪祟。
天道黯然,邪祟现世。
亦曾与你,石桥相拥。
烟花漫天,映于眼底。
纵是寥寥几载,他却是她镌刻于心的峥嵘。
云清禾于心中想着,往昔之景不断浮于她之脑海。她将眼底的怔然敛去,替以故作不知的模样,眉宇沉静,冷如霜雪:“你是霆夜,魔尊霆毓之子。”
那时的她以凡人之躯挡于鹤离景身前,予其神脉,续其残命。
世间因果,轮回至今。
原是她的神脉,弥补了他残缺的一生。
你不是鹤离景,别做鹤,要做魔。
要做那悲悯众生的魔。
颛皇曾与魔尊见过一面。
稚嫩的云清禾躲于颛皇的身后,看着大片盛开的血瑰,心中害怕不已。岩浆滚滚,烈焰不断喷涌而出,年幼的霆夜将一枝开得正盛的血瑰摘下,递至云清禾跟前。云清禾垂眸望着嫣红如血的血瑰,纵是惊惧,却仍出于礼貌将血瑰收下了。
临走之前,魔族之人纷纷将至宝赠予云清禾,眉宇含笑。
魔,并非恶类。
魔亦怀仁心,亦担己责,镇守邪祟。
不该如此,不该沉寂。
六界,本该齐放,共绽光彩。
血瑰之光可冲苍穹,与神界万年不凋的嫣花相衬。
“魔尊之子,你可愿与祖神之女联手,共塑天道,予世间浩浩泽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