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不机器》橙皮丁

2、享受怀抱

　　“请问，你是我的主人吗？”那机器人又问，刻板地，非得要得到个确定的回答。

　　简晰故作淡定：“是的。”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希望以后的日子我能常伴在你左右，为你分忧解难。”机器人微笑，“你的名字是？”

　　“简晰。简洁的简，清晰的晰。”

　　他跟着重复：“简晰……”
　　“我可以叫你晰晰吗？算是我们之间专属的信号？”

　　她挑眉，噢？这是初始里程序自带的吗？虽说自出生以来尚未有人如此称呼过自己，但，也行。

　　她不反感，于是她点头。

　　“那我的名字呢？请为我命名。”他似乎确实是在一板一眼地执行某种既定的章程。

　　唔？简晰沉默，她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要取名的话，最好取个简单易懂好记的……

　　啊，有了，不如就叫简单吧。

　　“简……”简晰刚出口个姓，就正好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目光配合着脸部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期待，于是“简单”二字突然间就变得说不出口了。

　　话到嘴边，拐了个弯。
　　“简易，你的名字是简易。简单的简，容易的易。”

　　“简易”听起来似乎是比“简单”要更正式些……她略微心虚。

　　“善解人意”的机器人自然是没有意见的：“我很喜欢，谢谢你，晰晰。”

　　简晰胡乱点两下头，算是应付：“嗯。”

　　他转过身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缩短了许多。

　　她有些不适，虽说想定了要将简易当成个物件，但是他的外形实在是太像个人类男性，熟悉的环境中突兀地出现个陌生存在，她还是会想要下意识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维持某种安全的界线。

　　可公寓实在太小，她只往后退了一点，后腰就撞上了桌子，退无可退。

　　“晰晰，你在紧张，为什么？需要我帮忙吗？”简易适时地送上贴心问候。

　　“不不不不……”简晰马上否认，“我不紧张，也不需要帮助。”

　　话音刚落，她撑在地上的手腕就被他一掌握住。他的掌心温暖而有力，她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盯着两人手的交接处。

　　简易陈述一个他感知到的事实：“你心跳很快。”

　　她瞬间涨红了脸：“不用管这个，它是正常现象。你手，收回去。”

　　他乖顺地收回握着她手腕的手：“那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她的原计划是把他当成树洞，疯狂吐一通苦水，发泄自己的不满和怨气的，现在，要执行吗？还是，放弃，把他关机？

　　算了，开都开了，还是照做吧。

　　简晰尽量平静地说：“最近工作上遇到了件烦心事，想同你讲一讲。”

　　说完她意识到不对，机器人没法处理这种超出情绪范畴问题，她怎么会跟他提到这个呢？一定是因为他外形太类人了，让她误认为他能理解自己。既然他听不懂，他又能帮助她什么呢？

　　忙活一晚上，忙活忙活还是白忙活，就像她的事业那样。沮丧的心情立即涌上心头，简晰又又又叹气。

　　她抓抓额头，准备绕到简易后面，按开关机键把他关上。

　　就在她起身的那一刻，他也同步有了动作。

　　伸手，不由拒绝地将她揽入怀中。

　　他出手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跌坐进他怀中。

　　简晰呆住，连呼吸都静止。

　　“虽然不清楚你的忧愁是什么，但是我可以给你拥抱，我会永远和你站在一起。”

　　他温柔低沉的嗓音从头顶洒下来，他的怀抱宽厚温暖，简晰忘了反应，甚至沉溺于此刻，沉溺于这一个机器人程序设定里的公式化拥抱。

　　她鼻尖不受控地微微发酸，连日来的委屈疲倦爆发，决堤，冲昏了头脑。

　　简晰颤抖着，揽住他的腰，埋进他的胸膛，理所当然地享受她的机器人给予的拥抱。

　　就一回，她就失控这一回。

　　不知何时，简晰睡着了，在机器人的怀里。

　　简易兢兢业业地用让她最舒服的姿势搂着她，手掌轻拍她后背，像是在哄睡一个婴儿。

　　他们肢体上的互动极其亲密，可他的视线却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僵直地停在前方的某个虚空，只是在完成程序设定里的某个工作任务。

　　在无尽的重复之中，简易的双眼眼忽然眨了几下，然后有了神采。

　　窗外，大雨倾盆，一道霹雳划破夜空，带来短暂的白昼。

　　它从长久的沉眠中醒来。

　　就在刚才，在这具身体执行拥抱程序时，它就已经有了意识。只是它与这具身体的融合程度太低，无法调动任何一个部位，于是只能呆在躯壳之中，任凭伴侣机器人原载的程序运作。

　　而现在，它发现自己可以调动双目，于是它仔细地将视线可以范围之内的空间扫视一遍，最后它垂目，观察在怀里的女人。

　　碎花睡衣，乱糟糟的丸子头，看不清脸。

　　它知道，这是它日后要提防和依靠的对象——简晰。

　　而它，是简易。

　　——

　　尖锐的闹钟声响了一遍又一遍，简晰眉头紧皱，习惯性伸手去摸手机，指尖的触感却是坚硬而粗糙的。

　　什么东西？她迷迷糊糊地睁眼，看见的是纯白的布料，不是她熟悉的枕套颜色。

　　怎么回事？她猛地坐起来，简易顺势松开搂抱她的双手。

　　发懵的她对上了他空空的眼。

　　“晰晰，你醒啦？”简易体贴问候。

　　啊，吓到我了……她大喘气，意识回拢，这才想起来，她昨夜启动了机器人，而刚才摸到的，是公寓的墙壁。

　　“是，醒了。”她敷衍回答，边揉眼皮，边越过简易，循着声音，从被褥里摸出手机，关掉闹钟。

　　一看时间，竟是8:30，还有30分钟，她就要迟到了！

　　简晰一激灵，彻底清醒了，赶紧往卫生间跑，手忙脚乱地洗漱换衣服，再到桌上随便拿一包营养液，下一步就是穿鞋出门，疯狂赶路。

　　走到门边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还有个机器人没关，怎么关来着？

　　她慌慌地跑到仍旧坐在原地的简易身边，尝试用长按开机键的方式将他关闭，试了好几回，他仍旧用毫无波澜的眼神看着她。

　　说明书！说明书在哪里！

　　简晰着急忙慌地在塑料袋里搜寻，短短几眼里，竟然没找到。

　　算了，不管了，反正昨晚他们抱了一晚，不也无事发生吗？下班回来再研究吧。

　　“你在这坐着，别动噢。”简晰严肃叮嘱他。是叮嘱，也是指令。

　　他乖巧：“嗯，好的。”

　　得到确定回答，简晰赶忙小跑着穿鞋出门，狂奔向地铁站，再跑向公司。

　　8:59。
　　她喘着气坐到工位的椅子上，万幸，可算是没有迟到。

　　简晰叼着营养液的袋子，开了电脑，登陆邮箱和公司内网账号，处理工作信息。

　　第一个弹出来的信息来自于她的组长，庄昊然。
　　“你这两天再修改一下昨天组会上提到的项目配方，周五给我一个新方案。”

　　简晰翻了个白眼，用力敲击键盘，回复：“收到【抱拳】【玫瑰】”

　　她忍，咬牙。

　　简晰毕业后直接入职原动力——国内最大的三家营养剂公司之一，在产品开发部担任食品研发工程师。她当然也期望过升职加薪，可现实是，四年多过去，她还只是部门内平平无奇的研发工程师，做些平常工作，偶尔给组长背一背锅。

　　就像昨天在部门例会里被骂得狗血喷头那样。

　　原动力的产品开发部分了两个小组，两小组有各自独立负责的项目，偶尔也做同样的项目。重要的项目会同时给到两边，由两边分别给出解决方案，最后交由部门统一定夺。

　　最近部门的工作重心是下一季度的新品研究，在谈论会上，她代替组长将她们小组研究出来的新品分给部门领导试吃。

　　简晰将盛了营养液的小纸杯一个个递到领导们面前，那时候她就已经忐忑不安了。

　　果不其然，每一个干脆利落地将新品倒进嘴里的人，都立刻露出了扭曲痛苦的表情。

　　部长脸色都青了，做呕吐状，桌子拍得砰砰作响，大吼：“你们这搞得什么东西！你们是觉得常规的味道太平淡，所以想请我们的顾客品尝鼻涕虫的口感吗？！”

　　组长反应得快，扭头就冲她发火：“简晰！我是不是上周就跟你说了，你这个想法太不成熟了，你在公司干了四年多，还搞不清楚什么是顾客至上吗？！”

　　她嗫嚅几下，忍下来。

　　她明明白白地记得他的要求——“这回要有一个突破性地创新：我觉得可以做成咸鲜的口味，增稠剂或是凝胶之类的多加些，要调成一种有一点嚼劲但不影响直接吞咽的状态。”

　　她甚至记得他昨天还说——“对，就是要这个效果。”

　　现在就都是她的错了吗？

　　类似的事情在过去发生过多次，她曾经当场争辩过很多回，最后绩效拿B的还是自己，后来她心累了，学会不争辩，至少能省点力气。

　　可心里总是失望的，也不愉快，工作变成了应付庄昊然时不时的发癫和生存必需，没有一点儿成就感。

　　简晰也不是没有过离职或是换别的工作的冲动，只是一直没能迈出那一步。

　　原动力作为三大营养剂厂商之一，它提供的工作岗位本就对她这个专业的人很有吸引力，在同行业偏上的薪资待遇也让她满意，她不能保证自己离开后不会后悔，也不清楚到别的公司工作后会不会再遇到类似的事情。

　　于是，她得过且过了四年多。若无异常情况，她可能也会继续得过且过下去，攒些钱，就这么在临市平淡地生活。

　　不甘心但妥协——她当下心态的写照。

　　深呼吸几回，努力将所有的不愉快塞进心里不起眼的角落，然后强行打起精神，继续完成工作。

　　工作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在她灌了第三包营养液之后，简晰终于完成了今天的任务，收工回家，逃离般地走出公司大门。

　　天色早已黑透了，城市灯光冷冰冰的点亮黑色，路上都是像她一样满脸疲惫麻木的打工人。她将自己迷失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再在分支散开，游荡到她租住的公寓楼前。

　　在公司灌了足够多的营养液，回家后应该不用吃东西，洗漱完就可以倒进被窝了——这是她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

　　想到这里，简晰脚步都有劲了些，更快地走。

　　忽地，她停下脚步，今天有不同——家里还有个机器人在等着她。被工作填满一整天的大脑瞬间清空，只剩一个问题：她要怎么处理这机器人，啊不，简易。

　　第一反应是关掉，塞回床底，毕竟昨天已经用过了，用完之后收起来，不失为一种好的收纳方法。可下一秒，她竟犹豫起来。

　　昨晚的拥抱实在是温暖，她必须承认，她在简易的怀里感受到了某种安全感，享受了近一个多月以来最安稳的一次睡眠。

　　简晰脸发烫，他很好用……

　　要不，就留下来吧？反正买来的东西就是要用的呀！她是在合理利用资源让自己生活得更好。

　　——

　　她离开后，简易在屋里也没闲着，他花了大量时间来提高自己对现在这具躯体的控制权，一天下来，他已经可以自由掌控上半身了。

　　进度略慢，但尚可接受，他勉强满意。不顾一切来到实体世界，就是为了要体验和感受，若是半点儿都掌握不了身体，不就同过去没半点儿区别。

　　天色渐黑，屋里也暗下来，或许这个伴侣机器人的主人快回来了吧？简易想。

　　按照人类设定好的程序，这具身体的一举一动都完全受它主人的控制，可那是他不在的情况下。现在他接管了这具身体，是简晰的控制力更强，还是他会更胜一筹？

　　简易静静地坐在原地，计划找机会试探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