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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魂归来兮 ...


  •   伏芫这觉睡得很漫长。
      脑后仍是昏沉沉的。她用力撑开冗重的眼皮,随即就有一张陌生的少女脸孔挤了进来。少女看样子是早早守候在旁了,见她苏醒,一双水灵的笑眼登时就弯成了月牙,露出了盼请已久的喜色。她头顶扎着一对鼓囊囊的发髻,双颊圆润,模样生得玉雪可人,伏芫估量她的年纪莫约在十五六上下。这张青春的脸孔是新鲜的,同时给人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她曾在哪里见过似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瞧着面善。
      她迟钝地眨了眨眼,紧接着后脑就传来一阵闷痛。难耐的肿胀感再度袭来,视野里的画面开始恍惚地左右摇摆。她睁大眼睛继续打量四周,心里默默打起鼓来。头顶鹅黄帐子温暖素雅,日光透过时被笼化得柔和轻软。手掌能摸到覆在身上的薄被缎面,触感异常凉适丝滑……周遭布置用度皆是陌生的,并非雷州天门山的弟子厢房,亦非记忆中曾有过印象的居处。
      不、不对,一切都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她分明记得,昨夜月明星稀,而自己是在藏经阁中值夜。今日她不该在厢中软塌醒来,该是在阁中案前伏首才对。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按捺住心尖毛躁的鼓动,不动声色地回想自己进入梦乡前的举动……隐约记起是在伏案读书。当时,她阅读的是一本以簪花小楷抄录的易经注解,誊抄者的字迹很秀丽,因而习读起来格外赏心悦目……长夜漫漫,烛影灼灼,一口气儿通宵到天明,过去许多值守的夜晚,她都是这般度过的。但这回不同,再然后的事情,脑海里竟断片儿似的,黑茫茫一片,论她如何冥思苦想,却什么都忆不起来了。如今长觉幡然梦醒,脑中混混沌沌,人竟坦坦躺卧在全然不识的地方,内心不免错愕万分,面上只得强装镇定。
      她苦苦思索一番,肯定自己与眼前这位神色关切的少女不曾在哪里有过照面之缘。可若说彼此素昧平生,对方表现出来的反应却委实亲厚了些,道理上说不大通。伏芫觉得时机不妥,暂且搁下疑惑,没有将其宣之于口,试图以肘支持挣扎着起身,意图环顾房内四面陈设,不料稍加提气,便顿觉手脚绵软无力,通身的气力竟支撑不住原本躯壳,扑通一下栽倒了下去。待她慌忙地上提真气,却又发现内里空空,仿佛多年积蓄不复存在了一般。少女在旁很是焦急,主动伸出援手助力,可惜便是想借他人力量重新坐起身来的这等小事,也因瘫软的脊背无力,顺着竹塌数度下滑,终是没能成功。
      挣扎模糊间,那少女像是改了主意,开始极力说服劝伏芫躺平。纤细的声音传到耳朵里,莫名变得非常遥远,伏芫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甚至有些聒噪难耐,就在这时,剧烈的阵痛发起强攻,猛然渗入发丝,脑壳几欲裂成两瓣。她痛苦地合上眼皮,整个人如同登上了风暴中即将被恶浪打翻的小舟,天旋地转,她失去了方向,被迫裹挟着卷入旋涡,满目闪过的尽是光怪陆离的碎星。少女似乎朝她俯身过来,靠近耳畔说了些什么,但耳鸣轰隆大作,将一切化作了囫囵难辨的混响。
      她想摆手示意,肌骨却酸软无力,身体已丝毫不听使唤。挫折之际,鼻底忽而传来一股奇异清香,像是是少女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自从掌心渡来潺潺暖意。
      伏芫翛然一松,温度倒是做不得假,起码自己还在活着。
      她还没死。
      尚未早登极乐。
      不仅留得命在,也没落得个天残地缺,已然算是幸运。
      接下来的事,走一步看一步便是,总有水来土掩的法子。她迅速整理如今的处境,眼下重伤卧床,肩腹皆有伤患,尚不能行动自如。方才留意到腕处留有施针痕迹,显然自己在负伤之后得到了医者救助。诚然这是一则好消息,不过,如此羸弱地寄人篱下,怕不是已给恩人添了不少麻烦。
      肩头的伤势不轻,创口边缘覆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但凡稍有牵动,便自上而下传来异常难耐的抽痛。疼痛迫使人冷静下来,伏芫决定不再挣扎起身,安静地平卧在床,开始专注地回想身负重伤的成因。然而,此番脑中仍是一片霾茫,迷蒙混沌之中,许多零散的碎片飞速地一闪而过,转瞬便焦灼地乱成了粥,最终没能拼凑成形,给出一个正经答案。
      愁绪和着苦痛爬上伏芫的眉心,少女在旁悄然发出一声叹息,又唯恐被她听了去,急忙背过身去,转头替她在额前换上了一张干净的湿帕。
      其实皮肉伤不是最要紧的。眼皮的每一次的张开闭合都愈发费力。伏芫使劲把自己朝腹部蜷缩了起来,连带病态的面色,活像一只盖在蒸屉布下的虾。躺平时她曾数度尝试催动内力,却都无功而返。自查经脉虽未损至断绝,多年内力却如同在腹中沉睡,千方百计也无法调用,表现得非常诡异。即便在竭力催动之下,也只得到微弱气流,于经脉筋骨中似有若无地游走。而埋在胸腹里的脏器,就好像曾被什么人挖空,拿去灌满了铁水,随后又被强行塞了回来,成为了这具肉身里的沉疴宿疾,灼热而沉重无比。
      真是见鬼。
      究竟发生了什么,叫她这艘不起眼的小叶舟能翻船到此等境地?
      常道人在江湖难免挨刀,伏芫不合时宜地想,眼下情状来看,自己多半是因惹上了什么狠角色,惨烈地打了一架,乃至差点丢了小命。是天门摊上了什么事,还是她得罪了大佬而不自知,还是……而她又能得罪得的了谁呢?
      少女短暂地离开了片刻,很快便回到了她的榻边。她蹲着把在床沿,嘴巴一张一合,又在不断同她说着话,情绪有些激动。可惜这会儿伏芫的听力愈发不济,又无力将自己的讯息向对方传达,双方都干干地着急。
      随着一波困意袭来,眼前的视野逐渐晦暗下来……伏芫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或许,是她的身体还没准备好在此时苏醒,又或者,她悲观地猜测,回光返照后的人将就此长眠。她有些放弃地胡思乱想,自己恰如砧板上的鱼肉,未来如何,有谁知道呢?
      她停止了思考,看起来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随它去吧。
      有人曾对她说过,人生在世,总有力不从心,既是无可奈何,不如选择洒脱,便随它而去罢。
      “快去!快去!”见她再度陷入沉睡,少女当即快步奔向门外,急促地喊道:快请楼主!里面那位高热不退,刚醒就又不省人事了!眼见怕是要不好了,我怕、我怕——”
      ……楼主是谁?
      混沌之中,嘈杂的声音渐渐飘远,耳边的世界似乎重归了寂静。

      =

      梦中云翻浪涌,拨开层层雾霭,她惊诧地发现,恍然间,自己竟已回到了熟悉的邻碣峰。
      朝通往山峰的曲径石阶望去,有一袅袅婷婷的少女就站在长阶转角,正向她所在的方位挥手。是了,正是重现了她值夜那日的情景。
      开明十九年,九月初九,是个天高云阔的好日子。晌午一过,她自厢房前去后堂,师妹苏程程在后峰石径半途叫住了她。程程是门中的幺妹,天生得明眸皓齿,人又机灵活泼,向来是诸位师兄姊们爱护的宠儿。在她提出交换藏经阁轮值的请求时,伏芫记得自己没有拒绝。
      能够参与藏经阁轮值是天门派入门弟子的象征,嫡传弟子与护卫共同戍守,是打师祖那时便定下的规矩。当届门中弟子十七位,人人都要参与。值夜的弟子被特许进入阁中,也正是通过阅览藏书、学习前辈精撰手记等追求进益的良机,众人自是对此甘之如饴。
      恰因半山道场在重阳这日开了法事祭拜山神,白日里到山上登高望远、携友赏花的百姓络绎不绝,苏程程不知从哪听说了山脚镇上办菊花酒会的消息,然后起了偷溜下山凑热闹的心思。程程出生起就养在深山,天真好奇得厉害,而她幼时在家乡便见过许多类似场面,想她不过是想去山脚集市的游会玩耍一二,便未曾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伏芫心下一沉,没想到过往种种,不论历经多久,乃至细枝末节,即便在梦中回想都能如此清晰。
      世上的机缘巧合总是形成于无意之间。
      当夜,月朗星疏,清风习习。邻碣峰上空高悬着的弯月静谧澄亮,浅浅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落在青砖石板地上,就像一层洁白的凝霜。
      如今想来,若是当初她借故推脱,便能彻底逃过一劫……然而,起初谁也不能预知未来发生的灾祸。
      梦中的她朝着‘苏程程’的方向飘然迎去,挥动双臂以作回应,对方却没有应答,似乎视若无睹。‘程程’的视线穿越了她的躯干,投射向了她的身后。她回过头去,发现那里空无一物。伏芫发觉自己的喉头是发不出声音的,她无法呼唤小师妹的名字。脚下的步伐也绵软无力,并没有接地的实体。她向前虚空地抓了两下,将手缩回了胸前。眼前所见,亦非真实。甜美的笑容凝滞在‘程程’的脸上,她重复地挥起、放下、再次挥举,瞬间的片刻,仿佛永久地被留存在了原地。
      伏芫低头看向自己虚浮的脚尖,苦笑着生出几分怅然——天门山的所有皆一如往常,唯有自己恍若鬼魅,似是死后的故地重游。
      她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呢?
      那后堂北侧隐没于白白茫絮之中、在烟岚云岫中时隐时现的塔尖,正是天门派的藏经重地。当夜这座由她值守的阁塔,此刻还安然无虞。
      也许好奇使然,亦或是某种勇气,她驱使着形若无物的身躯,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藏经阁前……院落四周的护卫形状森严,唯一入口处的紫金锁粗大繁重,衬得那扇以金属蒙覆的桃木大门格外冷酷森严。锁头触感冰凉,真实得吓人,伏芫的心随之一点点沉了下来。若那日她能早察先兆、不曾答应交换、又如果……她不自觉地发出叹息,慢慢用力握紧了手指,边缘的骨节几乎要泛出点点白色。然而,转念一想,世上之事,皆成定局,哪里还能有被改写的机会。
      不过片刻思忖之间,夜幕悄然降临。
      她毫无预兆地跌落到了一片混沌的碎片之中。无形的风浪,似乎在裹挟着她不住地向前。她挣扎着游走,无法抵抗洪流的力量,用力张大眼睛捕捉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画面。昔时的那些场景在梦魇中重构,电光火石的功夫,邻碣峰原本宁静的夜晚已被陡然崩塌。
      转瞬间她已被火场包围,就像被暗处的捕食者追捕,被迫重历身陷囹圄的绝境。一间门窗被从外侧紧锁的逼仄小室,四周攒动的火舌如狂息乱舞的鬼魅将她死死围困,张开血盆大口叫嚣着要将一切吞噬,令人无从逃脱。
      梦境里重构的幻景不能伤人分毫,她感受不到火焰灼热带来疼痛,但仍是极尽煎熬。伏芫忆起了当时的不安、慌乱、苦痛与绝望,将死之人的倒叙画面走马灯般浮现,将匆匆短暂的一生□□地展示眼前。在登州无忧的童年、跟堂妹一同陪伴祖父的日子、前去雷州求学之路的坎坷、在后堂独自苦练后流下的汗水、锦城雨夜求草的艰难挫折……心头涌起的阵阵不甘,是那样的强烈。而绝望与失望混杂着呼啸的风暴席卷而来,几乎已经达到了极点,要将她全部湮没。
      还不到,还没到最后的时候。
      她向来自尊极高,见棺亦不肯落泪的脾性,反复告诫着自己不能轻言放弃。
      她不能放弃。
      在绝境中,存活就是唯一的执念。
      火浪滔滔汹涌,而她没有选择。在某一个刹那,她屏住呼吸,摒弃了其他所有,带着对生的极度渴望,咬牙直接奔入了那片熊熊红海——火声呼呼在耳边尖叫着喧嚣而过,然后,黑暗降临……
      回过神来,已是在雨中泥泞挣扎。
      子时一过,大雨倾盆。及时磅礴的夜雨,浇灭了吞天噬地的大火。
      火场中死里逃生的她,正沐浴在滂沱大雨之下,周遭雨声雨水不断冲刷着石板路,发出哗哗哗的噪响。
      世界冰冷了下来,无事发生般重归了‘寂静’。
      厚重的乌云遮蔽了天空,抬眼既没有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她自山崖跌落,本已没有生还的希望,而后崖攀生的树枝,赐予了多余的恩典。于是她没能摔得粉身碎骨,滚落到山脚的灌木丛中,带着满身狼狈的泥沙,一动不动地蜷在原地缓了不知多久,终于勉强透过气来。她的左腿失去了知觉,侧面根部被一片锋利的碎岩深刺,但已不再流出血来。
      阴沉的大雨之中,一户坐落在山脚的人家院中传来微弱的光亮。她无暇细想出现偏僻之地的宅院是何人建造,只想它在这黑漆的长夜中格外瞩目,简直就是救命稻草。她朝着那光亮努力前行,拖拽着半副残躯,如陷深沼一般,仿佛双足有千斤沉重。
      精疲力竭的疲惫与惊惧后的挫败几近要将她击倒了。可想起过去为了上山、为了修行所吃过的苦头,她苦苦支撑的身体里登时便生出了一股倔强的力量。她不清楚这股劲从何而来,但咬牙坚持了下来,艰难地踏出了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直到那院子的大门近在眼前,终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狠跌到了泥水里。
      她想张开嘴巴,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可雨水淹没了她的鼻口,下巴纹丝不动。
      已经没有力气了。
      就在这时,雨声突歇,耳畔蓦然闯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细细听来,所唤的不是旁人,正是在叫她的乳名:
      “芫芫?”

      =

      在轮回般的梦魇中,一次又一次地重历命悬一线的险境,真假难辨的碎片拧作一团风暴,逼迫着她的奔袭永不停歇。长梦终醒时,伏芫发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渗出的冷汗顺着脸颊皮肤往下流去,浸透了鬓边的长发,就连呼吸吐纳也异常疲累,体内所剩不多的精元似乎因此更趋消耗殆尽。
      守候在她身侧的依旧是那位少女,算来她们已是第二次见面了。两人四目相对时,少女兴奋且腼腆地朝她笑了一笑,露出了整排光洁小巧的贝齿,一对水灵大眼炯炯有神,愈显明眸善睐惹人喜爱。
      伏芫郁气沉沉地摇晃着脑袋,想听听里头浆糊咣当作响的声音,恍恍惚惚着意识到了有什么事情不对——自己原该是瘫卧在床,现下却不知为何,竟像是倚在了某人的怀中!她当即大惊,囫囵翻身,仓惶地猛打了一个激灵。心头正懊恼时态,整个儿人就要原地脱出跳起,随即足下一软,不争气地滑跪了下去。
      她这方狼狈不堪,少女反倒发出尖尖细细地欢呼来:“太好了,夫人醒了!您这一睡就是三天啊,可把我吓死了!”
      伏芫闻言大为震撼,小姑娘话音未落,她将将扶着床框颤巍起身的措手不及似的又一屁股又坐回去,紧接着剧烈地干咳了起来。
      “哎呀夫人!”少女手忙脚乱地凑上来,连声担忧地关切道:“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还有哪里很痛?大夫已经在路上了,我、我给您倒杯水喝?”
      伏芫也想说话,但她咳个不停,为难地朝对方摆了摆手。
      这会儿,方才她倚着的那位男子,已在手中执了杯温水,顺势将杯子塞进了她的手里。伏芫进退两难地攥着茶杯没动,她咳得面色发白,躯体随之颤动,不住地打量眼前来人。
      男子见她虚弱而戒备的神态,似是有些无奈,但亲厚地与她说道:“你连日高热刚退,有什么话,慢慢进些水再说吧。”说罢,他自然地向前探出半个身子,替她重新垫好了软枕。
      伏芫眼神微动,悄没声地往后缩了一尺,心下迅速盘算一番:被褥下的衣衫虽然单薄,倒还不至于褴褛不整。若是择机跳窗遁走,狼狈程度大抵还能接受,不至于无地自容……可这窗外是什么地方,也还情报不足,不能贸然行事。正心乱如麻地胡思乱想着,她的头痛忽而又开始猛烈地发作了。
      该死。
      真是该死。
      “呃啊——!”她双手艰难地抱住太阳穴。
      “芫芫,你——”
      “等等!”她出言制止了聚上前来的两人,尽力表现得疾言厉色:“别过来——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是谁?什么人?此地何处?我为何会在这里?”
      少女看她一副凶狠架势,有些怯生地僵在原地,又是着急又是犹豫,不住地巴望男子的眼色。而那男子则直起了身,似乎在眼底聚起了一团复杂的晦色。
      他敛起了方才温厚,稍稍停顿了片刻,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道:“伏芫,你可还记得我?”
      “……你是?”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倒像是在指责她自个儿无端发病似的。伏芫强忍着疼痛眯起双眸,狐疑地端详他的面庞,反问道:“打的什么谜语?你到底是谁?我们认识吗?”
      男子听她反诘,面色倒是和缓了不少,只沉默地盯着她的脸瞧,好像要将她的脑袋看出朵儿花来。伏芫被审视注目得浑身不得自在,便索性张大了眼,恶狠狠地死瞪了回去。二人竟就这般僵在了原处,一时之间彼此无话。
      夹在他两人间的少女神色愈发窘迫,急切地像是要张口说些什么,又有所忌惮,最后只得巴巴地干着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男子的脸色。
      “不。”全须全尾地好生辨认过后,伏芫缓和了语气,笃定地说:“不,我不认得你。还请、还请您自报家门罢?还有你……”她朝少女点了下头:“我们此前并不相识罢?你们是谁?是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是你们救了我?”
      少女扁着嘴,委屈巴巴地说:“夫人,我、我是——”
      男子抬手打断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脸,再次执著地问道:“不如你再仔细看看?不大可能认不得的。”
      伏芫只好歪着头,耐着性子,细致入微地将他的五官又参详了一遍。
      “确定。”她肯定地重复说:“真的!”
      “当真?”男子仍是坚持道:“当真不眼熟?不再想想?”
      “你这人可真怪。”伏芫摇头:“不认得便是不认得,难道还要我硬是说谎配合你不成?许是您二位对我有救命之恩,却又不肯磊落告知尊姓大名,倒借此为难上了,又是什么个道理?”
      那男子听她这般笃定,眼中开始流出难掩的失望。
      对面这个反应,叫伏芫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眼下这事儿算是给她难住了。对方容貌清俊,站立时身约八尺上下,身姿挺拔,年龄似乎已过及冠,较自个儿大概年长五六岁。看其通身青灰色绸缎,衣料头冠制裁皆似上等材质,与雷州之地流行的麻布蚕纱风格大相径庭,推测可知其并非天门山人——进而推断出她现下极有可能已不在雷州。再说其周身这股沉稳中渗出两分威严的肃杀之气,举手投足的阴郁气派,实在独特得紧。硬要说此人外形和她相熟的谁有相似,伏芫想破了头,也只瞧出那对秀利的丹凤眼像是有些面熟,一时半刻却跟具体人物的样貌对应不上。这种微妙的感觉很奇异,好像有个古怪模糊的轮廓出现在脑海,却始终模糊不清,叫她摸不到头脑。
      他们真的认识过吗?
      “我是商辰。”男子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俯身捋开她鬓边湿漉的碎发,低沉地说道:“伏芫,你此前重伤……伤得很重。不止胸腹肩胛,后颅也遭受了重击……如今能保住性命无虞已是万幸,至于连带后遗的离魂之症……想必随着身体恢复,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商辰?!”伏芫偏头避开了对方表达轻抚的手,结巴着语塞道:“离魂症?!不……这不能吧?不可能!你——你不——”她怔住咳了两声,意识不到自己的语句已是结结巴巴:“商辰?怎么会?你怎么会是商辰呢?不,你们长得……他……你不是商辰!”
      男子微微摇头,挤出一抹自嘲似的苦笑:“怎么?如今的我,比你小脑瓜里的,要丑上许多了?”
      伏芫沉默不言,暗中犯了嘀咕。
      她认识的那人肤色黝黑,身形精瘦,剑眉凤眼,虽然举止叛逆,笑起来却意气风发,唇角漾出的梨涡浅浅,很是好看。不得不承认,面前这男子的面容深究下来,在五官上同他确有几分相似,但前者的轮廓更加棱角分明,身材也更加修长高大。可他和自己同年拜入师门,如今也不过十五六岁,尚是位青涩未消的翩翩少年,单年龄这点就着实是对应不上的。至于眉宇之间给人的错觉,是像也不完全相像,若要认真指出具体差别在哪,却又谈不上,怪就怪在这里。
      “是他的兄长还是族亲?”明知商辰族中没有兄长,她仍是不死心地试探道:“还是,有人叫你们装神弄鬼,故意来作弄我?”
      “不……”男子定定地注视着她,摊开自己的左掌,递到她的面前:“你若不信,这就是证明。”
      在他展开的掌心里,有一道暗红色、长约五六寸的、丑陋的伤疤。蜿蜒的疤痕就像一条扭曲的蜈蚣,盘桓横贯了整张手掌。
      伏芫一怔,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双眼,往事突如排山倒海般涌回眼前。十四岁那年,姚文君携门下七名弟子前往锦州拜会蜀西王,回程途中他们曾遭一场突袭。在那场人数悬殊的意外对垒中,同行的一名弟子被对手的毒钉暗器打中,情况不是很好。为不负蜀西王所托,他们只得留二人返锦州,落后大队人马,受伤的人和陪同照应伤员的两人正是商辰和她。直到商辰伤势转好,性命无虞,他们再度启程,奋起直追马不停蹄地赶回天门,便是一路风雨兼程,也晚了先遣部队整整三日才到达雷州。就是那次负伤,商辰的左掌心里,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丑陋的暗色深疤。
      彼时在蜀地滞留,她亲手为其清洗包扎,伤势恶化、皮肉外翻的过程,都系亲眼所见,留下的印象深刻非常。当时的皮肉溃烂是因暗器淬毒所致的,故而商辰的疤痕在创口痊愈后,并未随时间流逝浅淡,始终都维持着毒血淤滞的黑红血色。她还记得,自己曾评价这玩意是丑得别致,远远看去,就像有一条爬虫在掌中盘踞,做势预备袭咬虎口,像个特别的刺青。而此人不仅是外貌与之肖似,竟连伤疤也一模一样。她用指尖反复检查这片掌心,发觉它们连表面的凹凸不平也别无二致,触感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尽管离奇,却不像作假。
      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这……”
      竟、竟然是真的?
      如此情状,周遭氛围不免焦灼,伏芫喉咙发紧,一时间竟想不出妥帖的话来。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先是露出了古怪的难以言喻,而后是多疑多思的踌躇,最后又几度重新端详他的脸庞,低头将那只手掌翻来覆去……面上的颜色来回变了几变,不知是在心存什么侥幸,还是在为了什么念头煞费苦心。
      然而,最终她还是无法得出其他结论,不得不大呼离奇——
      不论以何种逻辑阐释,眼前男子的确就是商辰无疑。
      明明昨日还曾相见的少年,今日竟像见了鬼魅似的虚长几岁,摇身一变成了十分陌生的青年,且还口口声声说自己重伤、还烧坏了脑子?莫非有什么灵丹妙药,可偷偷渡人岁月,以助长神功内力不成?毕竟世上之事无奇不有,伏芫心道,商辰一夕之间撞见了什么奇遇也未可知。醒来后的所有遭遇都疑点重重,她是因何重伤,他的外表如何发生的变化,他们是否已不在雷州,这小姑娘为什么称呼自己夫人……如此种种都亟待核对厘清。可不论多少疑云,现下事实如此,反正她是不信也得信了。
      待到她好容易稳住了心神,正准备将上述问题一一抛出。岂料对面接下来说出的话,却令人瞠目结舌,简直叫她两眼一黑,恨不得当场重新昏死过去。

      tbc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如果喜欢,可以攒攒一起看哦~
    小剧透:本作主角们的记忆力很好,不要太相信他们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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