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说明书》莳伊猫猫

2、羁绊

　　“玄丫。”
　　“玄丫。”

　　微生突然听见有人呼唤她，身体的坠落停下了。
　　等等，不，玄丫是谁。
　　她勉力睁开眼睛，视线里朦胧映出一个稚嫩的面庞。
　　是个长相精致的小男孩，将视线从他饱满的脸蛋向上移，那是一双直击心灵的眼。天真的灵气与阔大的包容感并存，仿佛稍稍搅动就能泛起经久沉淀的温柔……

　　“嗡…”
　　“嗡…”
　　微生再次醒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就被彻骨的严寒淹没，却又在下一刻恢复如常。她内心的绝望才刚刚升起就再度被压下，呼吸几乎失去频率……
　　此时，震动的手机被推到第一优先级的位置。
　　手机，就在她怀里。
　　微生机械性地接通电话，对面只有空洞的回音，微生习惯性地“喂”却只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很快，电话被挂断。

　　她坐在原地征愣良久，变故没有再度降临。微生意识到自己终于回到了现实。
　　雪其实没有那么大，她身上的积雪竟少得可怜。

　　假象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

　　这一切的一切对微生而言就像个玩笑，却又让她分外在意。少年的消失，说明书，男孩的眼神，单看心惊，连起来又那么的让微生心痛，像掀起了往事的页角，尘封的情绪尽数回归。
　　以及，她从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微生”似名似姓，却让微生无名无姓地过了将近二十年。云姨告诉她微姓也是存在的，按理说微，微生这类稀有的姓氏应该很容易找到来处，可微生的家人就像不曾存在过一般。

　　酒店餐厅——
　　微生从未这样感激过云姨的安排，她久久看着手机上的酒店预订短信和云姨发来的胖鸭脸红表情包，僵硬的脸上恢复了人气。
　　感受口感浓郁的甜点融化在舌尖，微生逐渐放松下来，靠在沙发的软垫上。

　　看人来人往，听脚步匆匆，偏嘈杂的环境此时在微生心中却是令她安心的现实人间。

　　酒店的服务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刚办理了入住就奔向甜点座的房客,准备主动提出帮她将箱子送到房间。

　　“冷静，冷静！”微生在心里对自己喃喃。
　　那些虚虚实实一遍遍在微生眼前回放，突然她心下一震，有喜悦的火苗几乎要跳出她发亮的眼睛。

　　服务生候在一旁，不敢冒然上前，唯恐打扰了这个略显古怪的漂亮女子。他的呼吸不断变轻，就在准备作罢，正轻手轻脚地走开时，忽被叫住。
　　女子嗓音清透，“世界有说明书吗？”

　　服务生恨自己两年的工作经验依旧招架不住这个问题，他有点无法判断这句话与今朝几何，哪朝哪代比起来哪句更有冲击性，但他回头看到了女子脸上的认真与期待。
　　凭借极高的职业素养，服务生立马恢复了得体的微笑，“女士，请稍等。”
　　转过身去他开始懊恼，美丽的女士是在向他要世界地图吧，怎么就没一下会意到呢。

　　微生看着服务生拍着脑袋离开，先是眉眼微弯，后来不加掩饰而无声地笑了，“是啊，世界没有说明书，我也没有，那么所有事情的发生都能寻得其缘由，不必因归于怪力乱神而束手无策，我终将要去揭开这一切，无论是身世还是其他。”
　　微生笑到能在眼角抹到泪花，第一次直面了自己身上的谜团，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
　　同时,她也在心里清点了自己的行装，一个假期，一颗年轻而追求勇敢的心。
　　足矣。

　　云千帆突然打发自己出省，一定有她的用意，微生决定先听从云姨的安排再做其他打算。
　　此去平漪城路远，那儿的气候比中都温和不少。微生寻思着去久违的中都之星商场溜溜，添置几件单薄的外套，顺便也找回找回旅行的心境。
　　微生规划好立马放下勺子，利索地安置好行李就出发了。

　　一天之内情绪大起大落操劳了微生的心神，在晃荡的公交车上，她竟一下睡了过去以至于坐过了站。
　　“叔，不好意思开个门，我坐过了。”
　　“再坐会吧小姑娘，马上到站点了，半路上不给停的。”
　　“行，”微生只能认命地坐回去。
　　她看着窗外，天逐渐变暗，红与绿在涂抹秩序，路灯正守候着，时刻准备泛起暖黄色的光。熟悉而心安，就像回到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

　　微生下了车，在街上漫步着，享受此刻的宁静，她有预感自己即将离这样平淡的生活远去了，陡然的眷恋让她贪恋此刻。

　　忽然，路边上一家店的招牌触动了微生的神经，“与衣再见”。是一家服装店，走的是古风改良，色彩素净，格调清爽，挺符合微生的审美。
　　她走进去，眼前一亮，要在这能买好衣服倒也不虚此行。

　　此时天已经黑透，路灯渐次亮起，这里不属繁华地带，撇去晚高峰的尾巴，大街上没什么瞎转的人了，这店里自然也是没什么生意。
　　见微生进来，掌店的大姐很热情地迎上去，“随便看，随便试哈。”
　　“姑娘本地人嘛？第一次来吧，这水灵要是来过俺铁定不会莫印象。”许是耐不住独自看店的寂寞，大姐自顾自和微生聊了起来。
　　“是，”微生倒也不介意。她一件一件看过店里的衣服，捻一捻布料的质地，挑一挑颜色，比一比纹样，想物色出几件最合心意的。
　　“哈哈，能找到这的都好眼光哈。俺不四本地人，俺老头四，我来帮他看店滴。俺老头哈，别滴不说，眼光是一流，可惜哩，俺们店地段不好，这生意也是......不说喽，俺们也都这岁数了，有啥不满足呢，人啊就四要学会知足，对着哩吧，姑娘。”

　　蓦地，微生的手僵住了，她无意间摸到一件月白褂子的口袋，里面......里面......她攥紧口袋的封口处，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啊，是这个理。”声线还算平稳。

　　大姐也没察觉出异样，反而更有兴致地说起这件衣服。
　　“姑娘有眼光哩，这件卖出去不少，姑娘、小伙子都有。这种褂子不挑，女娃穿仙、男娃穿潇洒。你来之前还有个小伙子试了这件哩。小伙子俊哦，就是光着脚跑哩，那脚白滴，第一眼还以为四飘进来的。俺老婆子啦，眼神不好喽，不过看料子还四顶用的。瞅他穿的袍子四好料子，也不像穷人家滴，现在年轻人会玩哩。可惜他也莫买......”

　　微生已经听不清大姐在说什么了，耳边全是自己震响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她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请帮我包起来吧，就这件了。”
　　“可要拿件新滴？”大姐是个贴心的。
　　“不，不，直接包吧，我赶时间。”待接过衣服，微生逃也似的跨出店门，留大姐撑着门框独自感慨，“现在滴年轻人呦.....”

　　微生抱着衣服，心脏又开始狂跳，她健步走出好远才停下，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大口喘息，但手却没有闲着。
　　她怎么就忘了，那簪头…微生不可置信地看着躺在自己手心的白玉簪头，一如她当初放入口袋的样子。
　　她原以为这个物件也会随少年的消失而消失，可竟没有，那么她遇见少年的境遇也并非虚幻？她又急忙翻出新衣服里的断簪。
　　完全契合！
　　褂子口袋里遗落的疑似中间段断簪的玉段与微生从少年那捡到的簪头完全相合！

　　微生感觉自己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真的是他。
　　这世上当真有鬼？不，他到底是如何消失的，又如何出现在了这里。
　　他会有危险吗，那节簪子会是少年留下的信息吗？

　　微生不知道，但真实的介入让微生不断想起少年染血的面庞。
　　虚幻真实，真实…
　　微生突然又想起了那通电话，那通现在看来仿佛专门叫醒微生的电话。

　　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她不断执着地回拨着那个陌生的号码，却一直没有人接起，微生有些沮丧，但她并不准备放弃。

　　酒店房间内——
　　微生坐在床边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硬币，脑中的思路不断清晰。正当准备把硬币放回口袋，她神色一凌。
　　这不是一枚普通的硬币。
　　它的正反面分别分明地刻着生、死两字。

　　微生下意识将硬币稳稳向上抛出，双手接住。
　　慢慢打开合掌的双手，死字泛着冷光的刻痕映入瞳孔，微生平静地看了一会，而后认真地把硬币翻了过去，生。
　　生字已经变色，像被摩挲过无数遍。
　　这“生”已经这么浅了，微生淡淡地想，忽地她又把硬币翻回去，细细感受着死字的刻痕。
　　这个死字太像后刻上的了，她把硬币平放在手上迎着顶灯细看。这一看，真让她看出了端倪。
　　死字之下还覆盖了一个刻痕，像一个π，不，应该是几乎磨灭的死字？
　　π的结构和死字很像，无从知道它最初的模样。若真是死字，那到底是什么使得它获得那么多的渴望以至于痕迹被触碰得几乎消失而要重新刻画呢。

　　这枚硬币又是何时出现在口袋的？
　　她想不起来。

　　今天的疑问太多，也不差这一个。微生没有太大的反应，她甚至有种搜证成功的成就感。
　　或许编织所有问题就能够得到答案，她这样宽慰自己。

　　微生难得在零点前入睡。总感觉生命比昨天重了点，不能再瞎烧了。
　　云姨给微生买的机票是第二天早上的，当天上午就能到平漪城。
　　微生拉开床边的遮光帘，看朝阳被银装素裹的都城捧到她眼前。她坐在床边打开月白褂子包就的包袱，两块玉段在晨曦里流光溢彩。
　　她低头细细端详，这是一支如意簪。如意纹样的簪头精致圆润，很见匠心，如意的中心有一抹翠色凭添别致，等等......
　　“π”微生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
　　翠色覆盖的范围单从平面图形的角度来看正像一个π。
　　那硬币应该是寺里的，如果簪子上真的是π的话，那这一切都必定与神引寺脱不了干系，也正对应微生昨晚的猜测，少年的目的地应该也是神引寺。这更坚定了微生的决心。

　　抱歉啊，云姨。微生退完房，目送机场送接的大巴渐渐驶离，有些不明的情绪在心里洇开。我真不是个听话的好小孩，她默默地想。

　　通信营业厅——

　　“你好，请帮我查一下这个号码”，微生将手机递出。
　　对面的姐姐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我们不能泄露顾客信息的，”像是怕微生不满又急急加了一句，“只从这串数字来看，应该用了至少十多年了。”
　　微生点头表示理解，自己怎么忘了这茬，通信营业厅又不是帮忙破案的地方。
　　她向对面道了声谢然后快速地离开了。

　　站在警局门口，微生思忖着要如何开这个口，后来想到自己又不干什么坏事，心一横直接就进去了。
　　“您好，请帮帮我，我失联已久的朋友突然打来电话来却不说话，再打过去就打不通了，我真的很担心她。”
　　穆今了然，熟练地输入密钥打开系统，导入号码。
　　他正对着微生在笔记本上快速地操作，微生看不到屏幕，正想俯身，一下就被坐着的警员目光锁定。
　　微生不露痕迹地撇开视线，适时地展露出焦急。
　　“很快，”对面的人顿了一下，嗓音低沉，有点沙哑，不难猜到先前熬了几个大夜。
　　“这个号码十年前就没再用过了，”青年的目光里有不加掩饰的探究，让人感觉到一丝压迫。
　　“可是昨天突然有人用这个号码打给我了，”微生倒也不露怯。
　　青年后仰靠向椅背，继续看着微生，“十几年前的，现在来找？幼儿园暗恋对象吧。”
　　微生有个白眼想翻，随后觉得不妥，就也没有应声。
　　“小姐，不用紧张…”他两手交错搭在膝盖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根部，但眼神始终锐利。
　　微生看向青年的名牌，穆今。
　　“穆警官”，她打断他，眼神冷下来，“我想我们都不是有时间可以浪费的人。”她直直地迎上青年的目光。
　　穆今从椅子上站起来，依旧没有要好好开口的意思。
　　微生没有仰头看他，她早该想到这些信息没那么容易获取，不再犹豫，径直转身离开。
　　就在她推开玻璃门即将跨出警局的时候，身后有一股力道扶住了门。
　　“不要回头，”是穆今的声音。
　　“抱歉，小姐，我知道你确实没有说谎，但我只能告诉你，那个号倒数第二通电话后充了很多钱，这么多年虽然不再使用但一直没有停机，那最后一通电话就是在本市拨出的，祝你好运。”
　　语速很快，语毕，那股力道撤出了。

　　微生挑眉，倒是有些捉摸不透，但还是离开了。这个答案加深了她的疑点，同时她也庆幸自己还未出市。

　　神引寺——

　　穿过检票口，微生抬眸四顾，她还没走这里进来过，不得不说这正门修得真不错。
　　她埋着头走在人群里，这是微生第一次以香客的角色面对这座寺庙。
　　跟着大部队向前走，总是不会出错的。
　　忽然人群前进的速度慢下来，微生谨慎地抬头，前方的男人没有任何急躁，想必这是仪式里既定的一环。微生重又低下头去，垂下眼帘，纤长的眼睫毛遮住了她眸中思量的神色。

　　信徒们是在排队取香。一人三根香，香火费算在门票里，况且诚心拜佛没有不敬香的道理，竟没有人打破这份秩序。
　　微生依旧低着头，同时微微抬眸，这个动作使她的眉头微微皱起。
　　三个，两个，一个......心底数着前面的人数，微生的眉头越皱越紧，要去取香吗？
　　她倒不是怕发香的大婶认出她来，只是这香......我是不可能去敬的，她想，心不诚何必亵渎。
　　只是，以现在的境况来看，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微生若是站在那里不动，身后的人群必然要骚动。没有任何行动地站在这里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一旦她拒绝这香，她能想象到香客们狰狞可怖的脸，下一秒就该撕碎她了罢。
　　倒不是她怕事，这要打起来也是打得过的吧。微生藏在袖子里微微湿润的手下意识活动了两下。
　　但她到底不是光明正大地来的，微生闭眼，藏起刚浮上眼的那抹戾气。
　　也罢，她伸出手去接香，这个执念也是时候破一破了。

　　“敲钟祈福，敲钟祈福，三响五百！敲得越响，越乘势！”
　　“咚！一响迎福至！ 咚！二响接财运！ 咚！三响求天寿！”
　　微生伸出手的一瞬间，外界格外喧嚣的声音涌入她的耳朵，她明显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减少了，还未伸出去的手一滞。
　　就是现在！

　　下一秒，微生已从容地从那个小插曲中脱身。她站在一处不起眼的屋檐下，双手插兜，目视着人群聚集的撞钟处。
　　多谢了，小唯哥。

　　神引寺的每日敲钟活动是有时间限定的，开放时间不定，但每次只会开放十分钟。微生此前还笑周唯那个经管系的高材生竟然把饥饿营销都运用到寺庙了，这时倒感谢起来。
　　香不好拒绝，但为了敲钟不顾香可不稀奇，就微生离队的当口就有几个老婆婆跟着一块跑到敲钟的地方去了。

　　看小唯哥被人群簇拥，乐在其中的样子，微生莞尔，后来想到这标价是黑的离谱，不由又“啧”出声。

　　当然，她也没有忘记正事，又瞄了两眼就避开寺里的熟人往深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