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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元神 ...

  •   东风吹碧草,年华换、行客老沧州。见梅吐旧英,柳摇新绿;恼人春色,还上枝头。寸心乱,北随云黯黯,东逐水悠悠。斜日半山,瞑烟两岸;数声横笛,一叶扁舟。
      青门同携手,前欢记、浑似梦里扬州。谁念断肠南陌,回首西楼。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拟待倩人说与,生怕人愁。

      我的名字叫元神。
      对于一柄枪而言,这样一个名字未免显得有些奇怪,尤其是对于我这样一柄如山风中独自摇曳的山鸡般的枪。但只有我知道,这个名字,却是寄托着怎样深切的思念。
      对于那个欧阳世家少司命的思念。
      主人心中那片深沉的红色,也是我最初的记忆。
      不是我吹,我实在是太有名太有名了。因为铸造我的主人,便是三界里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星尊——慕容初九!
      但是我却没什么出场的机会。腥风血雨中,总是星如雨那个家伙的清光射穿战场——那家伙是主人的佩剑,一个自吹自擂、目中无物的家伙——也许是因为主人最开始将我铸造出来并不是为了杀敌吧。
      杀那群从异界而来的魔物。
      主人铸造我,是为了那个女子。
      那位少司命为了主人而逆天改命,遭了五道天雷加身,元神破碎,三魂七魄都消散在天地间。
      东风夜起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件事,也是后来星如雨和他的未婚妻花千树改名的原因——虽是雌雄双剑,花千树却从不承认星如雨。
      星如雨说,主人在那株桃树下默然站了很久——那时还只是一株小树——终于仿佛忽然间失去了力气,崩溃一样地跪了下来,深深亲吻着桃花掩盖下的土地,低声啜泣。
      从来无法想象,主人那样的男子也会那样地痛哭。我也无法知道,那一个刹那,主人心中有多难过。
      后来主人直接烂在了酒馆里,日夜借酒消愁。如果不是主人的妹妹慕容芸一直守在主人身边,也许主人早在那个时候就把自己喝死了吧?但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真是一种卑微的死法。
      不过,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那是刚刚喝了一宿,烂醉如泥的主人趴在污秽的桌上沉沉睡着,桌面上也横七竖八地躺着三四十只空瓶,酒浆流了一桌。主人束发的玉冠也歪了,墨一样漆黑的长发披散满桌,浸入了漫淌的污浊酒水中。乱发下,他清瘦的脸苍白而没有生气,剑眉紧紧地蹙着,毫无平日的风流蕴藉,如同凋谢枯萎的暗夜之花,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自暴自弃的表情,左手无力地搭在桌子边缘,无知觉垂下,右手却紧紧抓着一个红得仿佛能滴出血的宝石——那就是最初的我,伴随了少司命多年,凝聚了她心神的星城圣物,星魂。
      “阿芸,你先出去吧。”紧闭的门被打开,白衣的男子淡淡地对正收拾着一片狼藉的少女吩咐。
      少女微微张开嘴,仿佛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默然退了出去。
      男子扫开一张塌上散放的酒瓶,不作声地在桌边坐下来,也不叫醒沉醉的主人,只是自顾自地拿了一樽青铜樽,自酌自饮起来。
      黑暗的房间里闪亮着我如血般的红光,妖异而神秘。
      慕容蓝慢慢喝下一杯酒,转头看着沉醉的主人。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嘴角冷得如同浸在冰水里的淡笑和隐约闪着杀气的恍惚眼色。
      我想,主人真的是醉得狠了,那样的功夫,居然连有人带着杀气这样靠近身侧都毫无察觉。
      “星依……星依……”仿佛梦见了什么,沉醉的人嘴里喃喃地喊着一个名字,原本无知觉垂着的手痉挛地抠着桌面。
      慕容蓝双眉轻轻皱了一下,然后冷淡地说:“欧阳星依死了。”
      原本艰难地在酒污里挣扎却怎么也醒不来的主人仿佛被利剑刺中一样,蓦地抬头,厉声:“谁说的?!星依没死!她不会死!”
      然而一抬头看着桌边坐着的男子,主人转瞬呆了呆。
      “慕容蓝……”然而他只是冷冷地看了慕容蓝一眼,继续厉声道:“星依不会死!你别多管闲事!”
      “哦?既然欧阳星依没死,你还在这里喝什么酒?”慕容蓝忽地冷笑起来,伸出手去轻轻抚摩了一下我如血的身体,“元神破碎,三魂七魄都消散了。慕容初九,就算有这块星魂,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滚。”一瞬间哑口无言,主人冷冷地笑了起来,抬眼看着慕容蓝,吐着酒气,“别……别管我!”
      “哈……别管你?”慕容蓝怔了一下,失笑,微微带着几分讥谑,“慕容初九,你看看自己的样子,你现在就是废人一个。现在还有几个人愿意搭理你?你亲爱的师弟路枕浪呢?对你颇为看好的大司命呢?如果我不管你还有谁?”
      “是吗……原来,你居然是担心我的。”主人闭上了眼,淡淡回答,“那么,就请你也不要来管我了,阿柒。”
      我看见慕容蓝微微震了一下。
      他或许根本没想到主人的态度会是如此决绝吧。
      黄粱一梦终成空,如此自欺欺人,换来更大的失落。
      但他不知道的是,主人是自己封闭了自己,谢绝了所有来访,哪怕是亲近如路枕浪,尊贵如大司命。
      “不。”忽然间,我听见一个字从慕容蓝口中吐出。他神色有些艰难,但是却挣扎着说了关键的一个字。
      我很惊讶。我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克制的震动——那样真实而脆弱的情感,从来没有在主人已经只残余灰烬的内心里出现过。居然能让主人的心刹那间柔软起来……少司命走了以后,也只有他了吧?
      而能让冷漠无情如他违背自己那脆弱而敏感的自尊的,天下之大,恐怕也只有我的主人一个吧……真好。有这样一个可以交托后背的兄弟,真好。我在主人手里欣慰地想。
      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料想到,他们最终还是互相毁灭了。
      如土委地般,忽然一声沉闷的轰响,一个拳头就狠狠落在了主人脸上。
      血。
      我如血的身体上真的沾上了血,湿而热的液体在我身上流淌。
      主人被打得直飞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低哼了一声,嘴角顿时沁出了一丝鲜血。
      “你只会喝酒了吗?起来,慕容初九。欧阳星依看到你这个样子会怎么想?”慕容蓝揪着主人的衣领,凝视着他,“苍生涂涂,天下燎燎,你的价值不在这里。”
      “啊……该死,居然让你来操这种心。”主人忽然咳嗽起来,微微苦笑,眼里却焕发出凌厉的光亮,甚至片刻前死灰色的黯淡,也已经消失无踪,“……抱歉……阿柒。”
      不错,我居然忘记自己只是因为天下苍生才能苟延残踹地活着而已……真是愚蠢,居然让阿柒来替我操心。
      我听见他心里传来这样的话。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这个不可一世的主人实在可怜得很。要知道,总是独自承担着一切的主人,内心是有多么的孤独和寂寞。
      “……不怪你。”慕容蓝忽然泄了劲一般,躺倒在主人身旁,梦呓般地喃喃:“要好好地活着呀……”
      主人怔怔地看着慕容蓝,我感受到了他心里忽然而起的巨震——这句话,太像她的语气了……
      ……
      元神出炉之时,天山风起云涌,一片肃杀。
      六颗大星划过苍穹,流出六道不同的光芒,盘绕在天山顶上。六色的光芒宛如闪电,映照得雪山光彩绚烂,令人不敢仰视。白了发的少女从天而降,雪白的长发垂到了脚踝,宛如神仙中人。那皱着眉鼓着嘴的表情竟滑稽得可爱。
      “星依……”那一刹那,主人的脸色忽然宁静了下来,轻轻地唤着,走过来。在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隐藏着深深的,近似于痴迷的爱恋。
      然而,她无声地痛苦起来,咽喉里发出轻轻的抽泣。
      主人停住了脚步,柔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他不再走近,就在十步开外站住了脚。
      看着他停住,她笑了,眼泪一连串地顺着脸庞落下。在她笑的时候,仿佛有千亿的星辰掉落在她的眼睛里:“怎么停下了,不想我吗?”柔软的小手伸过来,围住了主人的腰,依偎在他身前,“我想你了。”
      他低下头,看着她眼里澄澈坚定的表情,心头堆积的沉郁阴冷忽然间都如冰雪般融化。他伸手挽住了她的腰,抱紧。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依偎着,衣衫在山风中猎猎飞舞,在六色光芒的投射下化出绚丽的光彩。
      她的眼睛里,有纯洁的、深邃的、坚贞的爱恋。
      我知道,所谓的永远只是一个谎言。在这瞬乎如浮云的世上,聚散离合,永无定数,只有改变才是永恒的真理。就连“离别”,都是能够抹去、无法永远的存在。
      然而,我错了。就连死亡都无法永恒的世上,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着永恒。是的,我清楚地知道。
      那一刹,与两位主人心意相通的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们生生死死钉在了心里,跨越了一切的爱。从一开始,他对她和她对他的爱便是永远的。
      永远无法否认,永远无法抹去。
      “初九,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好吗?”想了想,她终于轻轻地踮起脚尖,手指间缠绕着他的头发,轻声低吟。
      他吻住了她樱红的嘴唇,将那一声承诺送入她的舌间。
      “好……”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是继承了中州两大神袛力量的主人们携手征战沧州唯一神的序幕。

      七月初七,星城,少司命带着星辰的力量重新现世,和主人联袂出手,击败夜魔族等筹划已久的伏击,连杀对方三十五名高手,两人不沾滴血,全身而退。
      金戈铁马,并骑沙场,少司命和主人再次联剑,率骁骑军与十二灵卫出其不意地反攻,一举捣毁了冰魔族在瓅的驻地。二人孤身前往内城,以二对百,两人杀出时全身浴血,似皆穿绯衣。冰夷上百精英一夕尽灭,族长重伤出逃,其余孽纷纷投靠夜魔族。
      铁腕平乱,镇压鬼界密谋已久的叛乱,手刃鬼王伽陵为路枕浪报仇,囚禁鬼姬若耶,彻底斩断了后患————那一战,艰苦卓绝,无间城被夷为平地,至今无法忘怀。
      排除异己,对中州进行更深入的清洗。一个接着一个那些怀有不轨之心的势力被逐步拔除,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清洗由此开始。在双剑合璧的力量下,中州所有蠢蠢欲动的势力再度蛰伏,不敢撄其锋,统一的中州军终于诞生。
      驱逐魔物,联合沧州军,发动全面反攻。主人率骁骑军击溃夜魔族,战线全线推进,魔人退守沧州。
      进驻沧州,镇压夜魔族于奈落深渊,双剑与沧州唯一神决战于北海之上,将唯一神封印在星城与碧城的圣湖之中。花镜王朝建立,魔人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或逃出海外,或遁入荒野。
      开创仙界,建立云浮仙京。
      ……
      一年多的时间,就在满目的鲜血中这样飘过了……那样凄惨的红,完全不同于我记忆最初的红色。冰雪般冷酷的红色,无声地宣张着这场浩劫。
      一年多里,有过多少惊险和生死,然而,主人和少司命的手始终握在一起,双剑始终指向同一个方向。但,主人对待敌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双剑饮过的血,多得令我不寒而栗。那样完美的杀人艺术,死亡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魅力和吸引力。双剑相逢的瞬间,星如雨和花千树互放的光芒几乎能令天下所有人目眩神迷。
      却改变不了灿烂背后流下的鲜血。
      但,主人也是迫不得已啊。
      不同于常人,魔人是黑暗的产物,是负面的集中,一如唯一神,扭曲、残缺的心灵,抛去了那些无谓的妄想和自以为是的恭维,便只剩下萎缩的、小小的一团。就连魔人的血,也是冷的、黯的,让我忍不住作呕——我也曾见过在骁骑军的铁蹄下舍命保护孩子的魔人母亲……这场浩劫,同样也拆散了多少魔人家庭。他们,终究也是血肉之躯啊!
      我知道,让那些无辜的魔人同样沦为战争的牺牲品,是身为凶手的主人一直以来的心结。
      无可奈何。
      一年多里,很多事情发生了,也有很多事情在无声无息中改变了,包括人善变的情感。唯一例外的,是主人和少司命永远的爱。
      雪非常大,风从漠北吹来,在云浮仙京上空徘徊呼啸。
      主人穿行在玉楼金阙里,明亮的阳光如同瀑布倾泻而下,穿透薄薄的树叶,照在主人身上。那些玉树琼花,朱阁绣户疾速地往后掠去。他踏上横跨明河的白玉长桥,驻了足。
      明河两畔,是绵延不断的树木,色彩斑斓,在阳光下灿若云霞。而树下繁华盛开,风和日丽,鹿鸣呦呦。末了,河水没入萦绕的云雾,坠向凝固的冰川雪原。
      明明该是冰天雪地,却是温暖和煦。
      “初九。”忽然,有一线细细的声音响起,温柔婉转,“没有让你久等吧。”、
      主人微笑了一下,看着白玉长桥另一端缓缓而来的白色衣袂:“星依,你来了。”
      少司命由一名使女打着伞,无数银白色的夜光蝶围着她上下飞舞,好几只甚至尝试着停到她的肩上。她轻盈地来到了长桥中间,对着主人展颜一笑。
      主人看着她,忍不住微微一笑:“你可真是受喜爱呢。”
      少司命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微笑。
      “我派去一只,你却引了一群。”主人抬起手,一只夜光蝶收拢翅膀在他手指上停了下来,“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你是不是有什么魔力或者什么特殊的魅力。”
      少司命哧地一声笑出来:“魔力当然是没有,但美丽嘛……你应该最清楚。”
      主人的神色是舒展的,然而只是笑笑,从使女手中接过伞,默默地陪在她身边,撑住伞为她挡住风雪。
      白衣的女子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边。
      上空的风越来越大了,已经隐隐有些寒意弥漫。雪飘了进来,濡湿她的鬓发,但她却似毫无知觉,心里仿佛想着什么事,眉目沉郁复杂。主人只是默默弯下腰,调转手中伞的角度,替她挡住那些袭卷而来的雪。
      “初九。”忽然,少司命霍然抬头,低低唤了他一声。
      “星依。”然而不等她说,主人只是看了她一眼,道:“我有话想对你说。”
      那样热诚的目光,令少司命不禁心中一跳,不敢再开口,只是屏息听他说下去。
      风起云垂,氤氲的水雾和漉漉的大雪覆盖、笼罩了仙京,辽阔的四周一片白茫茫。主人扶栏长叹,转头看向密云飞雪的白茫天空,忽然道:“星依,我们相知六年,也许总以为来日方长,相聚容易——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哪有什么是永远的。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命危于晨露,朝不保夕。”
      “星依,你对我很重要——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已经失去了你一次,那么就断不能像白和羽那样了。星依,我的圆满是你,你可知,若无你,我此生便再无圆满。”
      看着少司命,主人嘴角忽地有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其实,这样的话我早就想说了。却一直没有勇气开口。迟疑许久,却不料反而由你先说出来了。那时没说出来的回答,是我答允你。”
      “初九。”她脱口,叫他的名字,“其实我,我……”
      但是仿佛怕一停下来,就失去了勇气,主人只是看着少司命光芒莹莹的眼睛,急促地继续说了下去:“星依,那个星夜,你问我,有什么比星空更灿烂的吗,我的回答是——有。”
      灰白色的天空下,主人收起伞,抬起头来,看天。
      “光。”
      刹那间,她的呼吸为之一窒——
      灰白色的苍穹下,忽然掠过了一道无边无际的光。那道光从北方漫射过来,笼罩了云浮仙京的上空,在飞舞的雪上轻灵地变幻着,一道一道依次更换:赤、橙、黄、绿、青、蓝、紫……仿佛一场猝然降临的梦。
      “嫁给我吧。少司命!”绚丽的光芒中,他忽然说了一句,“做我的妻子,永远待在我身边!”
      我看见少司命刹那间变了脸色——仿佛有朝霞般的颜色染上了她的双颊。那样娇羞可爱的表情……罕见地出现在我家少司命脸上。
      “初九……”太息般地,她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上,用力握紧,低唤。
      “答允我罢。”主人微微一笑,抬手为她掠去散落的鬓发,“少司命。答允我,完成这个长远幸福的约定,信我必不相负。”
      雪花密密洒落,似一阵风过。少司命忽然微微笑了起来,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欢欣。
      “我答允你,初九。”少司命笑了一下,然而却掩饰不住,欢喜地微微颤抖——
      是的,是的,如果他们的生命里也有过所谓的平和与充实,生命的平静和美丽,那么必定是这样的时刻。

      又是一个正月初九,洛城的北邙,各方来朝、万众欢呼。新生的浮岛悬挂在空中,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当宣布天下一统、仙界建立时,万众下跪、宣誓效忠之声震动云天。
      沧浪亭的正殿——明道堂中,建立了旷世武功的主人难得有了淡淡的笑,白发的、眉目清澈的少司命坐在他身边,与他分享着一切——
      星尊元妃,帝君帝后。
      她轻轻用手碰了碰他的手臂。
      主人回头,看她。
      “你过来一点。”她低声说。
      主人听话地、轻轻地把身子靠过来,神情似乎还有些疑问。
      他比她坐着的时候,也高出不少,只得低下头。被他那双碧眸盯着,少司命忽然有些心慌。
      她忽然闭上眼睛,凑上去。触碰的那一瞬间,天地也仿佛变得空旷起来,却又如此充盈。这样的感觉,让她不敢呼吸,不敢动,也不敢睁眼。
      只能紧紧地抓住在两人之间横亘的木质扶手。
      在短暂的静止中,甚至能感觉到近在咫尺的目光,她的眼睛闭得越发用力,甚至睫毛都在微微颤抖着,固执地,不愿意离开,仿佛眼前的人会再次离去。幸好,主人很快就回吻住少司命,自然而然,用舌尖撬开她的嘴唇、牙齿,探入她的舌间,将所有的被动变为主动。
      而他的手,也轻轻握住她的手,合在了掌心。
      他的手温暖而干净。并不用力,却稳定、不可动摇。
      她纤细而冰冷的手指在他手心里一分一分温暖起来。
      本只是稍许触碰,却未料竟是如此绵延深入的一个吻。他并不着急,甚至有种仔细而耐心的味道。一寸寸,一分分,抽走少司命的思维和意识。她不舍得离开,他也没有放开的意思,就如此反反复复,持续了很久。
      到最后,他终于从她嘴唇离开,轻轻吻了吻她的脸。
      悄无声息地,两个人分开来。
      看着少司命因为忘了换气而涨红的脸,主人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笑了笑。
      少司命偏过头,不敢再看他。
      殿上的人也都是识趣地移开了目光,压低了声音议论着。金衣的男子和蓝衫的少女立在一起,含着淡淡的笑意,望着主人和少司命。
      而主人没说出来的话,也只有我知道——
      就这样一生,也挺好。
      而他们的一生,也确实是这样的。
      醉卧白骨滩、放意且狂酒的将军和靡曼皓齿、微睇绵藐的公主,主人和少司命的故事,到此也差不多结束了。

      然而,慕容蓝,那个沉默的男人,却开始一次次与主人擦肩而过。

      “为什么不救他们?”那一天,慕容蓝指着洪水泛滥的中州,责问我的主人,“那可是你的苍生!大哥,给我一个理由!”
      “因为,我们无权干涉世界,无权替他人决定命运。”主人的手指微微颤抖,眼睛一直看着浮云下碧蓝的中州,静静道,“阿柒,我们只是世界的守望者。”
      “你……你这是再胡闹!”无法忍受地,清俊的男子终于叫了起来,“大哥,现在的中州正是需要你我守护的时刻!”
      “不,阿柒。”陡然,我的主人双眼凝聚如针,冷冷,“这是一场洗礼,是世界的一场自我清洗。”
      “这……这……”转瞬呆住,慕容蓝怔怔地看着眼前白衣如雪的兄长,居然觉得陌生,忽然大笑起来,“好!好!既然你不愿,我来!”
      雪亮的剑光掠起,他铮然拔剑,足尖蓦然一点地面,一招石破天惊,宛如雷电般穿破空气直刺主人眉心。
      然而,定定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他的手陡然无力。
      那一剑刺到面前时,剑势已竭,再无法刺下去半分。黑发被剑气猎猎吹散开来,主人那张清逸美丽的脸上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表情,碧色的眼睛逆着雪亮的长剑看上来,对视着他震惊而不可思议的目光。
      他瞪着面前的兄长,眼里涌动着复杂的感情:愤怒,失望,痛惜和鄙视。
      沉默。许久,他暗自握紧了斩神剑,扬头转身而去。
      ——没有听到的,主人最后的低声喃喃。
      ——“愿洗尽一切黑暗。”
      当然,强大如主人,是能够引发这样一场滔天洪水的。
      而慕容蓝,终也没能阻止这场洪水。曾经所熟悉的一切,最后只残存了星城、沧浪亭、天山和重建的无间城。
      当四啸了数月的洪水退去,主人派下了伏羲和女娲去引导残活的人们——兄妹二人也将生命奉献给了这个从新开始的世界。
      这次,两颗心第一次擦肩而过。
      后来的两千多年时间里,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地出现——两个同样骄傲优秀的兄弟,因为各自的顾虑和误解,再一次次冷漠和僵持中错过了真情流露的机会;在变得微妙复杂的关系中,隔阂一天天积累起来,横亘在两颗心灵之间。
      我想,主人对慕容蓝还是不信任得很,不愿也不敢坦诚。
      而最后,他们还是互相毁灭了。
      ——我依然记得那一天。
      少司命之死。
      没有惊天动地,没有天生异象,有的,只是少司命的星辰乃至整片星空都在瞬间黯了一刹——少司命依在,消失的,只是欧阳星依。
      而主人的心,也在同一瞬间掀起了浩然大波——那样极端的情绪,甚至让我也感到不安。
      那种想要毁灭一切的愤怒。
      然而,只是拍了拍慕容蓝的肩膀。
      ——“阿柒,谨微慎行。”
      这样简单的四个字,又是需要多少的宽容,多大的决心?
      像主人这样的人,看过了太多的苦痛,很难再去信任什么人……也许,只有少司命和簪花女侠能够例外——掌握了所有星辰的轨道少司命,是不可能没能预见到自己的死亡的。
      唯一可能的,只有少司命自己选择的死亡。
      而一直坚定地相信着少司命的主人,才会这样轻易罢手。
      将仙京表面的和平继续粉饰了下去。
      只残余心底撕裂般的痛。
      和两颗残缺了的心。

      少司命依旧是少司命。
      一样的银发,一样的清丽出尘,一样的纯白如梦,却有一种莫名的清冷、疏离。、
      那样孤寂的笑容。
      也许是因为长达三千年的混乱记忆,也许是因为他人的畏惧。
      ——帝后转世、城主之女、准少司命……诸多身份加于一身的她,本应受到万千宠爱,却在回到了旷别了三千年的故乡后,被几乎所有人用奇怪的目光看待,戒备中带着嫌恶。
      ——就因为那头银白长发。
      我知道,这是因为那个在数年前几度让星城陷入恐慌的白发魔女朱秋盈——可笑的是,三千年后,星城的子民却早已忘记了他们敬爱的帝后同样是银白的长发——在城主欧阳星与其决战,白发魔女销声匿迹之后,新生的少司命却被视为魔女转世而被城民们所恐惧。
      因为这个谣言,少司命从小受尽了白眼和冷落。
      那是令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歧视、寂寞、排斥和放逐,甚至被其他的孩子们所凌辱——那可是他们的公主呀!但令我安心的是,少司命毕竟没有被打倒,在灵狐和大她四岁的姐姐的陪伴下倔强地成长了起来。
      镜湖。
      水边,茂盛地生长着蕨类和灌木,鸢尾和睡莲在湖边寂寞地开放着。榕树的根须和藤萝在风中飘飘荡荡,轻轻在水面上激起一串涟漪。碧绿的水清澈见底,银色的鱼儿轻灵地游曳,偶尔跃出水面叼食飞来飞去的小虫。
      岸边有散落的大大小小的白石墩子,宛如珍珠般散落水面。
      有火红的凤凰花悄悄地落在主人白色袍子的衣襟上。
      这里四处都是绽放的生命,茂盛而喧嚣地生长着——空气里却流动着凄冷之意,连湖水边草丛里生机勃勃的鸟鸣虫吟都显得凄戚起来。
      那是少司命。
      清晨的雾气里,少司命坐在岸边的白石上,努力地对着湖面微笑,雪白的脚丫在水中轻轻晃动。
      那样孤寂的笑容,让主人的心忽然刺痛了一下。
      在守望了七年后,终于,戴上了白玉鬼面、染白了头发、广袖长袍的主人走了出来。
      ——“你好,小姑娘。”
      ——而主人,也成为了少司命最最亲近的玉姐姐。
      每个月圆之夜,主人都会凌波而来,悉心教授少司命前世的武学。
      或只是像个知心姐姐和老师一样陪伴着她。
      每个月圆之夜,久不能感知少司命喜怒哀乐的我都能感受到一种欣喜。
      大概就是人类口中的爱吧。
      那样强烈的感情,却不同于欧阳星依对主人的爱。
      那是欧阳星云的爱。
      与前世的爱一起,深深埋藏在了心底。
      渐渐长大的欧阳星云出落得愈发与欧阳星依相像,在丢失的《星纪》古卷被找回后,多年的谣言也终于得到了澄清。
      十六岁那年,少司命一口气破了主人的断玉十九剑,玉姐姐也就从少司命的生命中消失了。两年后,慕容初九也从少司命的生命里消失了。
      我的主人,也不再是慕容初九。

      我的名字叫元神。我的主人,叫柳若馨。
      一转眼,自我、花千树、星如雨和白随着主人一起转世,已经是十年过去了。
      主人一世英明,到了最后做出的决定,也没有分毫差错。
      不同于少司命的童年,在桑海小圣贤庄出生、长大的主人是幸福的,就算遭遇了变故,也有少司命适时地来到了身边。
      陨落星辰的重逢。
      ……
      今天晚上,我终于又被主人握在了手中——那是一双小孩子稚嫩柔软的手,完全不同于慕容初九那双充满控制力、杀气和魅惑的手。
      是的……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

      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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