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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亮亮?”

      被呼喊的男生蹲在地上,眼泪鼻涕混在一起,仰着脸哭。

      双马尾的小女孩站在客厅里,还没有沙发高,她也蹲下去:“你的身上怎么都是伤?”

      男孩把脸别过去,哭声渐轻。

      肖燕敏正在厨房里忙碌,浓厚的鱼香味从帘布里飘出,

      彼时的她也才不过三十岁。

      自江谅的母亲因病去世快一年了,这段时间江父忙于工作,只能把他寄养在邻居肖燕敏家里。

      肖燕敏回过身望着客厅里孩子,叹了口气。

      江谅这孩子聪明又有礼貌,从不让人费心,大多数时候都抱着砖块似的书在一边看,将来一定像他爸妈一样,会是个有出息的。

      不像“某童姓”小孩,就知道到处惹是生非。

      小谅跟在她屁股后面,生疏却努力亲近讨好的样子让她心疼:

      “肖妈妈,谢谢你做饭给我吃。”
      “肖妈妈,老师上课教我们做了手链,送给你。”
      “肖妈妈,你能讲故事给我听吗?”

      抛开自己和江谅母亲是故交这一点,就是冲着这声“肖妈妈”,肖燕敏是也心甘情愿照顾这孩子的。

      只是……小谅有点太安静了,偏偏生得又秀气内敛,总是被其他男孩子欺负。

      她为此没少和其他家长“友好”交流,但效果甚微。

      好在自己家的这位继承了她“难称淑女”的性格,两人结伴玩耍挺好的。

      肖燕敏用围兜擦净手,回到厨房烧汤。

      客厅里。两个孩子还蹲在地上。

      江谅的身上总是灰蒙蒙的,脸上胳膊上腿上,到处是新添的红色皮损,白衬衫上还沾着从沙坑里带出的流沙。

      他的双手紧攥胸前——那里有一条硕大的红色宝石项链,绚烂夺目,和他单薄的身体格格不入,但从来没见他摘下来过——那是江母留下的遗物。

      童小光看也猜出一二,小区里那帮大孩子肯定又欺负亮亮了。

      “小不点,没妈妈,走两步,哭三下——”
      “小不点,没妈妈,走两步,哭三下——”

      楼下传来孩子们编的童谣,怕江谅听不到似的,越喊越响。

      “闭嘴!!!!”童小站在凳子上朝窗户下面尖叫,两个辫子随着头乱颤,蝴蝶结绑带也跟着胡乱飞舞。

      楼下的小胖子朝她吐舌头挑衅,“略略略,就唱,你管得着吗!”

      “有本事你们就上来,别在楼下猪叫。”

      “切,你怎么不下来。”小胖子不吃这激将法。

      “你们上来!”
      “你下来啊!”
      “你先上来!”
      “就不就不!”

      童小走下小凳子,把牙咬得发酸,她现在能活生生咬死一头猪。

      她气急败坏地在屋里转了一圈,盯上了墙角簸箕里的几双抽丝的黑袜子——童达的陈年旧宝,现已报废,味道历久弥坚,远近闻名。

      童小抓起袜子,又站上阳台。
      “喂!胖子。”

      楼下的众人抬起头,小胖子一脸茫然。

      电光火石间,一团团黑色不明物体迅速坠落,伴着奇异的香味前仆后继赶来。

      随着楼下传来的尖叫呼喊,这些袜子不负众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

      江谅趴在窗边看,和童小一起傻笑。

      童小侧过脸,看见亮亮脸上的伤疤还泛着红,她有点难过。

      江谅察觉到童小在看她,也把脸侧过来,朝她咧出一个清澈的微笑:“小小,谢谢你。”

      明明亮亮什么也没有做错,为什么大家都要欺负他,她真想不明白。

      老师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摇头,说她还太小,长大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了。

      童小的拳头紧攥,她认真地发问:“你不是一直想见妈妈吗?”

      江谅被她突然的正经怔住,但还是点了头。

      春风经过窗棂,安抚伤疤的疼痛。

      女孩向男孩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去见妈妈。”

      ——

      “是这里。”江谅指着一块发黄的公交车牌。

      “我看到爸爸坐过这车,他在倒数第三站‘武义湾’下车,然后换一辆红色的公车,乘坐六站,在‘和源路’下车,最后再走十分钟就能到了。”

      童小胸前挂着一个傻瓜相机——她的宝贝,爸妈送他的生日礼物,满脸兴奋。

      她举着相机“咔嚓咔嚓”,连电线杆上贴的小广告都想拍进去。

      实际上,她从来没有远离过大人,自己出远门。

      车站边除了他们,还有个中年男人。

      他靠在车牌边抽烟,皱纹如爬藤般附在眼角,眼球浑浊,肤色发青,浓烟染黄了他的手指和牙齿,工装外套上面有油漆留下的污渍。

      唯一还算干净的是眼神,他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两个孩子。

      “喂,小孩,你们爸妈呢?哟,还带着相机呢,出来郊游啊?”

      童小抬头看了他一眼,往后退了一步,握紧了江谅的手。

      “你们没有家长吗?偷跑出来的吧,我告诉你们啊,外面都是大灰狼,随时能把你俩吃咯!”

      男人说罢,发出沙哑的笑声,那声音让童小联想到郊外的工业大烟囱。

      “根本没有大灰狼,你在骗人。”童小挺起胸膛搭话,“谁说我们没有家长,我们就是去找他的妈妈。”

      她举起握着江谅的手,仰起头来。

      男人吸了口烟,眉头微皱,掏出电话欲报警,
      “找妈妈……你们和她走丢了?告诉叔叔,你们要去哪里。”

      “去天松路。”江谅往前站出一步,“叔叔,我们自己能去。”

      “天松路,那里离这边差不多要三十公里啊,你们去那里找妈妈?那边可都是公墓……”

      男人说到“公墓”这字眼的时候停住了。

      江谅慢慢垂下了头。

      男人犹豫片刻,猛抽一口手中的烟,最终放下了手里的报警电话。

      他在工装衣兜里抓了一把,掏出一张皱巴巴绿色的纸钞,递给江谅。
      ——五十元。

      他的动作非常变扭,好像并不愿意被其他人瞧见。

      “喏……拿好,找不到路了就用这个叫出租车回家昂。你们知道什么是出租车,对吧?”

      童小倏地抬起头,难掩惊讶。

      她终于明白老师的话:那些源自心灵的东西,大都和外貌无关。

      “谢谢叔叔。”江谅朝中年男人鞠了一躬,但没有收下钱,“不用担心,所有的路我都记得,不会走错的。”

      童小也照着江谅的样子向男人鞠躬,她摘下相机,塞到他手里:“叔叔谢谢您!可以给我们照张相吗?”

      “哦,可以的,但我照的不一定好看。”男人把手往身上擦擦,接过相机。

      “咔嚓”

      男孩把头偏向女孩,淡淡微笑。

      女孩豪迈地比出一个“V”,露出一整排牙齿,像胜利者般大笑。

      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后,终于到达远郊。

      雨后泥土的味道清澈浓烈,钻进童小的鼻子里。

      车站就设立在一片田野中间,满眼是嫩绿,花草树和远处的山坡联结在一起,被薄雾笼罩,一切都和和水泥色的宁城不同。

      童小拿起相机,又开始照个不停。

      江谅蹲在一边,一排蚂蚁绕着他的脚尖走过,列队钻到树下,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童小顺着江谅的目光往下看,他的鞋带全部散开,原本洁白的鞋带已经被淤泥染得漆黑。

      “亮亮,你鞋带开了。”
      江谅把脚抬起来看了眼,欲言又止。

      “你难道不会系鞋带吗?”
      “以前……都是妈妈帮我系的。”

      原来天才也不是在所有方面都是天才。

      “那我只好勉强教一下你了。”

      童小来了精神,为自己高“天才”一点而沾沾自喜。

      打结一直是童小的拿手好戏,童达教她的那种特殊系结手法,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她双手在空中飞舞,把一个结穿到另一个上,又把绳子转出巧妙的弧度,使它和前头的结串联在一起。

      几番操作下,一对挺括漂亮的蝴蝶结出赫然现在江谅鞋上。

      “怎么样厉害吧!你来试试看。”

      江谅点点头,弯下身尝试系另一只鞋,他的动作稍显笨拙,但步骤和细节分毫不差,不到五分钟,就达到了童小苦练一个月的效果。

      童小笑不出来,愤愤用眼神剜了他一眼。

      江谅没有察觉,盯着脚上的结傻乐。

      雨突然变大,童小专属的黄色透明小伞终于派了用场,江谅举着伞,两人肩靠肩,走向最后的路程。

      天松公墓在田野尽头的山坡下,春天,前头是整片山花遍野,冬天,后头有山坡遮蔽风雪。

      它不像公墓,更像是平常的公园。

      最高处那颗柚子树下的小坟,就是妈妈。

      柚子,“佑子”。

      柚子树上已经长出一簇簇花苞,白色的,小小的,已经有了盛开的势头。

      江谅从伞下跑出去,淅沥的小雨就很快打湿了他的额头,雨滴顺着发梢落下来,和眼角的湿润混杂在一起。

      童小看见他跪在墓碑前,背影小小的,胸口上下起伏。

      江谅站在雨里,手抚上冰凉的碑,
      “我来看你了。”他说。

      童小看着照片出神,碑上的陈阿姨还是那么美丽——照片上的女人肩披长发,穿着淡黄色衬衣,松弛地坐在书桌前,桌上是一把老式打字机,和印象中一模一样。

      江谅毫无征兆地跌在水泊里,雨水打湿了他的裤子,倒映出他狼狈的模样,哭声越来越响,有失控的势头。

      雨愈发大了。

      童小不愿意看他这样,用力擦去他脸上的泪,
      “不要哭!”

      江谅被童小拉起身,双手垂着,外套滑落一边,露出手臂上的乌青。

      童小把小伞靠在江谅的肩头,腾出手来,学着大人的样子替他拉上拉链,“见到妈妈是高兴的事,要笑!”

      江谅憋住哭泣,认真地点头。

      ——

      “小冉,你那边怎么样。”

      对讲机里传出声音,身穿整套警服的冉培坤扭过头,按住对话按钮道:“公交站点已检查,暂无发现。”

      彼时,冉培坤还不是罪犯闻风丧胆的“冉警官”,只是个刚从外地搬来的片警,仍在“小冉”和“老冉”的称号之间徘徊。

      突然,两只“落汤鸡”出现在道路尽头,他们头发散乱,鞋上布满湿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冉培坤再次打开对讲机,
      “队长,我好像找到他们了。”

      童小和江谅几乎是被提着送回家的。

      冉培坤一手抓一个,一鼓作气爬上五楼,生怕两人在半路撒丫子跑了。

      “真厉害啊你们,都野到哪里去玩了,快点老实交代!”

      肖燕敏提着拖鞋坐在沙发上审问二人,脸黑的程度可与包公媲美。

      童达则叉腰站在一边,和堂上的衙役就差手里的那根棍了。

      童小低眉顺眼,大气也不敢出。

      江谅在身上小心翼翼地摸索,从衣服里“变”出一把小雏菊。

      “肖妈妈别生气,这是我和童小在路边采的,送给你。”

      肖燕敏的气顿时消了一半,她欲言又止地接过花,微笑着把花放在鼻尖嗅,“啊呀,谢谢小谅!童达你看看人家,你什么时候送过我花!”

      童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回家前采花原来是为了这啊……

      “你们去哪里了,怎么久才回家?下次可不允许了啊!”

      “我们去看陈阿姨了,亮亮他想妈妈了。”童小嘟囔着发声。

      听到这话,童达和肖燕敏对视片刻,默默红了眼。

      肖燕敏蹲下来整理江谅的头发,喃喃道,“小谅,你受苦了……”

      江谅眼神发亮,“不,我今天很开心。”

      他伸出鞋子展示给二人看,“我学会系鞋带了,以后就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童达努力摆出轻松的模样,用那双粗粝的大手抚摸江谅的额头,“对,真棒。”

      关于这个午后的一切细节——青山、春风、雨滴、还有手心里的温度……他全都记在心里。

      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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