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琉璃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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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屠城结束，已是日落之时，城郭一片荒芜。
兀鹫使劲挥动长翅，以沉重的身体盘旋，试图甩掉死死勾连在尖喙上的腐肉。暗流潺潺，汇聚成河，浇灌着大漠干涸的戈壁。
狂风骤起，朱色沙尘在孤城中翻飞。在昨日把酒言欢的农家烟囱里，在昔日纸醉金迷的宫殿高墙上，血色的炊烟，袅袅升起。
“无论何时，只需记住，我很爱，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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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西域，午后热浪翻滚，卷走空气中最后一点湿润。马蹄扬起尘土，一行十来人，皆作商人打扮，正去往安国都城。
突然，一人一马从商队中冲出，径直朝悬崖飞驰而去。众人惊骇不已，手足无措。唯一白髯老者古水无波，无奈地摇摇头。
地平线后，玄衣黑马飞跃断崖，落在另一座山的戈壁滩，激起一圈沙幕。他眼中光彩忽现，随即朝那抹亮色疾驰而去。
戈壁滩上，滚烫赤潮向不远处的绿洲蔓延，激发出一颗金色桃子的香气—— 它汁液饱满，从少女嘴角溢出一滴甜蜜。
西敏抹了抹嘴角，感到面颊发热。索性爬上一颗老树枝干，四仰八叉躺下。拉起繁叶帐子，顿觉一片荫凉，津津有味地读着神话—— 一本达达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大食为她搜罗来的萨珊波斯古书。偶尔几口清爽的酪浆入喉，好不惬意。
一大早便骑马出了城，毕竟，眼不见，心为静—— 近日镇守的大食士兵愈加蛮横，市集里还多了批五大三粗的突厥商人，杂乱不堪；此外，达达亚兹丹不知道从哪里带回一个陌生女子，说是要娶作妻子，帕帕和姆姆竟也都围着打转，令人感到有些郁闷。
她索性趁众人都没起床时，独自跑出去，想叫家里人急上一急。
那簇火一般身影，像是要把大树给点着—— 西敏穿着赤地忍冬花连纹的翻领窄袖短衫，绯红银条纹卷口裤，腰束细缕带；没带花帽，只一把玉梳背，将乌黑微卷的长发简单束成一团。
当热浪翻涌到树梢，她索性蹬开两只软锦透空靴，一双雪白的胖脚吊在空中荡荡悠悠，感受微风穿过趾缝的清凉。
“啊！”忽地传来一声惨叫，“………何人如此无礼！？”
西敏撇撇嘴，缓缓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循着那句略带口音的粟特语望去。
“啊，抱歉。”
谁能想到她那一甩，靴子飞了至少十丈远，被一少年的头不偏不倚地接住。
少年正在修整被砸歪的幞头巾子，一袭玄色长袍，身骑三花黑马。马的个头略矮，却十分健壮，喘着粗气，目露戾色。
不远处的一匹白马，对比之下，高大神骏，四肢修长，却惊魂未定地朝西敏跑过来。
她看见那委屈巴巴的大眼和矫揉造作的前蹄，向树下抛下一个嫌弃的眼神。
西敏倏地从空中一跃而下，掰下半个桃子喂给白马，目光定定地掷向少年，“你欺负肉脯，又是何礼数？”
肉脯？李玄有一瞬间愣神，疑心是自己粟特语不精以致于听岔了，回神后道：“虎纹龙翼骨，乃是不可多得的天马，想比试一番，不料惊着了，对不住。”
西敏抬起肉脯的蹄子，发现新换的马蹄铁竟磕坏了，顿时觉着有人在自己头上点了把火。
“传闻大唐人人皆善文辞，果真不假，至于温良俭让嘛，恐怕总有几颗老鼠屎。”
李玄有些憋气，这小娘子怎的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
“呵，天生龙马精神，竟被养得如此怯弱，主人为人可见一斑。”说完，将那只砸中他的靴子用力扔了回去，划出一道长弧。
西敏猛地向上一跃，一把接住靴子，正要还嘴，忽然对面又来了两个男人。
其中胡须花白的男人作揖道：“家中小儿顽劣，多有冒犯，小娘子请见谅。”
红髯男人则慌忙朝老者摆摆手，看着有些语无伦次，“言……言重了，必定是言语不通，有些误会。”
“确实不通，请勿挂怀。”她只觉日头愈发毒了，更添烦躁。向红髯男人行礼问好后，故意略过少年傲慢的目光，转身驾马离去。
方才那红髯男人西敏认识，乃国王的心腹管家里柯，毕竟帕帕几乎每次运特产香料、果蔬进王宫，都会带上她。看里柯恭敬谄媚的样子，想必老者大有来头，绝非普通商人。
不过西敏并不好奇来人身份。方才被强行打断，一颗心悬着发痒，如百蚁啃咬却难挠——正好读到国王被暗杀的关键时刻呢。
残阳映照着大漠中的零星绿洲，晃眼看去像一撮撮火苗。穿行其间的一袭红衣怨念道：“骑着秃顶黑马的少年，根本就是与雨神蒂尔作对的可恶旱魃 ……”
白马似是听懂了，一个劲地抖着后臀撒娇。
“怎么，想改雨神的名？要你真是他说的天马，便带我穿梭星河，否则，想得美，就叫肉脯，一辈子叫肉脯！”
肉脯闻言，不满地“嘶嘶”了好一阵，别过头去。
西敏不做理会，哼唱着诗歌，朝城内飞驰，手里下意识地揉着鬃毛——因为太习惯肉脯的时常娇嗔但实则没心没肺的性格。
一岁的西敏看见帕帕商队运货的马驹，哭着喊着抱着不肯撒手。家人便立刻去康国，给她精挑细选了匹上好的初生小母马。从此，一人一马便日日相伴，打打闹闹。
转眼间，行至月涯酒居，客栈今日格外喧闹，人满为患。
她轻车熟路地钻进梅禾的房间，此时主人却不知去了哪儿，唯有一缕爪哇产的榈木香气萦绕其间。
昨日收到梅禾传信，说有一熟客，送了几颗传说中最上品的何嘉里乳香，产自阿曼，洁白无瑕，便兴冲冲地过来一探究竟。
西敏半躺在宽榻上数着珍珠项链玩。宽榻边角散落着许多木板和碎屑，似乎墙面正在修缮。由于太过无聊，等着等着便昏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间她好像听见有人说大食语，心中不禁发笑，自己为了看神话，大食语、波斯语竟都顺便学会了，和来往各地的行商比也不差的。
只听一低沉男声说道：“见到台米目将军，不胜荣幸。我乃左威卫大将军李景猷，受大唐圣人之命来使。”
尽管声音耳熟，她却想不起来是谁。
片刻后，那人又道：
“这位是大唐太宗文皇帝之孙豳王的嫡孙。”
“台米目将军，我代大唐天子表达对贵国哈里发去世的惋惜。同时恭贺苏里曼哈里发即位。”
耳边传来又一个陌生的声音，“多谢贵国天子好意。只不过大使尊驾，为何不联系总督屈帝波大人，而是托人秘密寻我？”
“那我便不绕弯子。听闻，新哈里发即位之后拖延许久才允许屈帝波连任呼罗珊省总督，两人不和已久了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得到消息，屈帝波意图利用他这几年在呼罗珊、吐火罗、河中诸国收拢的势力谋反。”
“……不过是传言而已。”
“是不是传言，您心里很清楚。我想告诉将军的是，河中诸国中，康、史、戊、曹等国，屈帝波必定无法调动一兵一卒，他的人皆已被敌对贵族或起义军挟制。至于您故乡呼罗珊省，此时乱局，不必多言。至于安国，恐怕暗处的力量也不会平静太久了。”
“刀剑无眼，战乱波及大唐使臣也是可能的。”
“台米目将军的父亲曾是呼罗珊北部诸部落的首领吧？已故哈里发任命屈帝波为总督，便是希望他稳定呼罗珊局势，制衡南、北集团。可后来，他暗地里纵容南方部族对北部艾兹徳氏族倾轧，以致于您父亲被暗杀。”
“您是个聪明人。此刻诛杀叛首，撤出安国，保存实力，班师大食，朝见新哈里发，才是复兴您家族，位极人臣的正道不是吗？”
一段长久的静默。
“李将军和贵人从长安远道而来，日后怕是不易再相见了。”
一阵酒杯相碰的清脆声音。
“祝将军马到成功。”
西敏心想，这个梦还真是……莫名其妙。
转眼，穿过层层云雾，又看见雨神化身成金角公牛，正在和长着玄衫少年脸的旱魃决斗。她兴奋地挪了挪身子，恍惚间好像碰翻了一樽花瓶。
忽然听见床榻隔壁传来“嘭”的猛力开门声，“何人！”
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西敏被梅禾使劲晃醒，脑壳都摇成了几瓣。因为一向嗅觉敏锐，受不住对方浑身浓重的酒气，正要打喷嚏，却被捂住口鼻。
梅禾把她推到窗边，挤了挤眉，示意跳下去。
西敏觉得莫名其妙，还不等她反驳，就被使劲撞了一把，从低矮的窗框翻了下去，差点没四脚着地。
“亏的这是二楼啊，你要害死我？”
“得了吧，平时你不老从窗子出去。刚刚要不是我动作快，你才是真没命了。”
“你说什么？”
“行了，闭上嘴。”
方才梅禾将她拽到马厩草垛后面藏匿起。此时两人从稻草缝隙中望去，两个面目狰狞的大食士兵正从房间窗口探出头来，目光警惕，四处搜寻。
整整一炷香过后，梅禾才允许她走出去。
“你刚刚都听到了什么？”
“我打盹呢，能听到什么？”
“嗯，那记住，你什么都没听到。”
“……” 西敏不解，是她睡懵了？还是梅禾喝多了？
“乳香给我吧，新香配好了给你送来。噢，上次大唐来路的沉香甚好，帕帕想托你搭个线。”
“好说，” 梅禾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匣，“以后先知会奴仆，别自己跑进我房间。”
少女努努嘴，“知道了。”
天色渐暗，月上树梢。西敏牵着肉脯从后院小门钻出去，看见窄巷里两个男子的黑影。其中一人竟是午后才遇见过的里柯，一头红髯即便在夜里也十分醒目。
里柯从衣襟中掏出一封信件交给另一人。在察觉到她时，二人皆目露警惕，较为面生的则迅速遁去。
西敏感觉气氛有些诡异，一股寒意爬上背脊，丝丝麻麻的，于是行礼问安后便迅速抽身离去。
她背后没长眼睛，感觉却灵敏。此刻，身后那人的目光逐渐变得阴森可怖，像是从阴沟里爬出来的藤蔓，在黑夜里张牙舞爪，肆意生长。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琉璃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