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守夜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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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喜做了个没有内容的梦，不知为何忽然地醒来了，睁开双眼，一下子看见头顶上高高的天花板。夜色深重，屋顶表面蜿蜒的纹理变得模糊，但它反射而出的光泽却被衬托得愈发明晰。她突兀地被这种神圣的、一尘不染的惨白色晃了一下眼，随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双手摩挲起裸露的小臂，稍一偏头，惊觉是一缕漏网的微风从窗户缝钻入屋里，带进夜半时分冷飕飕的气息。
她把脑袋埋进被窝，闷声打了个喷嚏，本想接着睡下去，可喉咙传来的干渴感让人难以入眠。不过半分钟，罗喜便又睡意全无地坐起来，伸出双脚在地上找起睡前被胡乱甩掉的鞋子，其中一只甚至被踢进了床底下。
失眠与风寒在同一个晚上接连降临，搅得罗喜头昏脑胀，心情也紧跟着变得烦闷。怎么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呢？罗喜虽不敢自诩身强力壮百毒不侵，可身上到底有嘉米尔族的血脉流淌，高原的风与河谷的雨都是童年玩伴，即便她尚且年幼，但为寻找修复圣衣的材料而徒步攀登数十里山路已经不在话下。
小女孩摇摇脑袋，想不出答案，加上实在渴得厉害，无心继续思考，索性利落地趿起鞋子，小跑着推门而出。凉气从门缝渗进，劈面盖上罗喜的前额，险些叫她再打个喷嚏。她听见一下细弱的“吱呀”声，没来得及分辨出来源（是那扇没关严的窗户还是上了年头的门框），就抬脸撞进了一张柔软的手织披肩里。
“罗喜？晚上冷，披上件衣服再出来吧。”
“贵鬼大人！”
与温暖的毛披肩一起落下来的还有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罗喜喜形于色地叫出师长的名字，可传入自己耳畔的却是难听的干哑嗓音。她登时觉得丢脸，便双手拢住那张披肩，让大半张脸都陷进纵横的毛线里，只剩一对隐隐发红的眼睛偷偷地往上瞄。
贵鬼把小姑娘的心思读得清清楚楚，极为体贴地不去点破，仅有些微藏不住的笑意爬上嘴角，以一声不经意般的轻咳加以掩饰。
“你又没好好盖被子。”贵鬼把可怜巴巴的小弟子推回屋子，反手关门，一语道破了罗喜顽固的坏习惯。小姑娘被戳中要害，不甘心地鼓鼓脸颊，余光瞥见床铺上乱糟糟的被褥，暗道自己方才着急而忘了清理现场，这下证据确凿，她百口莫辩。
“贵鬼大人也睡不着觉吗？”罗喜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使用迂回战术转移话题。她仍是嗓子疼，刻意用着气音讲话，贵鬼听闻，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提灯放上床头柜，转身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只水杯，俯身递给罗喜。
大半杯温水润了喉，不适瞬间被驱散大半。罗喜捧着空了的杯子，手心里仍有尚未散去的温度。不用等师父的回答了，她想，披肩、提灯与温水都是答案——唉，贵鬼大人怎会像她一样因为踢被子而染上风寒，更遑论被黑夜和虚幻之梦搞得心悸不已、辗转难安。他分明是有备而来，像是早早预料到了弟子今夜的不安，于是提上灯、带一件衣物，在罗喜小心翼翼推开门的时候及时赶来，以防她大大咧咧地穿着那身单薄的睡衣乱晃引起病情加重。
“刚刚到了几天，你还没适应圣域的环境，可不能像在嘉米尔一样，知道吗，罗喜？”
小姑娘还罩着那件披肩，缩在床边一言不发地点点头。贵鬼顿一下，低下头，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你不喜欢这里吗？”
罗喜蓦地一愣，诧异地抬起脸，嘴唇开开合合了半天，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没有不喜欢。就是、就是……”她迟疑地小声开口补充，可“就是就是”了好几下，仍想不出合适的用词。嘉米尔族的女孩第一次踏进圣域，踏进白羊宫的宫门，对周遭的一切都抱有强烈的好奇、期待与憧憬，因为从师父偶尔透露的信息来看，圣域就是世间最为崇高神圣的至上神居。贵鬼不常谈起这些，即便是罗喜缠着他问起来，也仅仅是讲些不大重要的琐事：十二宫的宫顶雕着什么图案、高墙用什么材质做成、山林里能听见哪种鸟的鸣叫、攀登石阶的过程又有多么漫长。他的避重就轻无疑又给弟子心中的圣域盖上了一层神秘的轻纱，让罗喜愈发地向往起来。
现在，小姑娘终于得偿所愿。她打算仔细地观察一番十二宫的宫顶、高墙、山林与石阶，看看它们实际上是否如贵鬼所说那样。但这个宏大的计划没能实现，不光是因为师父不许她乱跑，更因为有一股说不清的强大气场冲散了这份热情。
“我没有不喜欢圣域，只是有一点……别的什么。”罗喜不愿意对恩师有所隐瞒，可她确实说不清楚。但谁知，这份模棱两可的答案竟是引来了贵鬼一个了然于心的微笑。
“嗯，我知道。”
“贵鬼大人才不知道。”
“为什么这么想？我当然知道，人人都有第一次的经历。”
罗喜立刻瞪大了眼睛，还在心里怀疑师父这是在哄着她玩，可到底是好奇心占了上风。贵鬼很少主动提起过去的事，罗喜生怕对方在这时候反悔，急急忙忙追问起细节，不给他任何转移话题或是闭口不言的机会。
“我第一次到圣域的时候做了些什么事？嗯……我先去了竞技场，因为听我的老师说，那儿总有一大群鸽子，但我刚来那天等了整个下午，一只都没见到。”贵鬼捏着下巴，似乎陷入了回忆。罗喜几次想出言打断，可始终等不到插话的时机。她很想问些别的，她想知道的并不局限于这些，比起十二宫的装潢和林间的鸟兽，她总感觉这个地方有着更加特别、更加强大的东西在左右人的情绪。
“我想，圣域真是个好地方，这一点上老师倒是说对了：风景秀丽，建筑宏伟，安静得像是世外桃源。”说到这儿，灯光忽然闪烁了一下，贵鬼就在方才瞬间的黑暗里飞快地抿唇，然后在恢复光明的世界里缓缓吐出一个转折词，“除了……有点可怕。”
小姑娘神色一变，没了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贵鬼知道自己又一次猜中了。要看穿罗喜的忧虑再简单不过了，不需要观察她的表情，不需要试探她的反应，贵鬼很清楚这一切，因为他本人就曾亲身体会过。
这一片土地——神明脚下的圣城——所天然散发的神圣光芒足以令任何一个凡夫俗子为之折服。当年贵鬼踩上白羊宫的地砖，仰望宽阔的穹顶，闯进脑海的第一个念头绝非赞叹美不胜收的景致与鬼斧神工的建筑，而是朝着空无一物的前方顶礼膜拜。平日里调皮惯了的孩子也不敢在此造次，仿佛一整个宫殿的石砖都裹挟着积淀了上千年的沉重历史，一并隔空压上他的肩膀。
在这个地方，年幼的孩子第一次认识到，战斗、生死、信念、荣誉、正义、以及所有能通过嘴唇相碰、声带振动而轻松念出的词汇，统统都是带着沉甸甸的重量的。也许就在明日，就在日升月落的一个交替之后，他们就必须直面这些：念动力和瞬间移动不再是用来偷懒的工具，银星砂也不再是闪闪发亮的好看的矿石。
当年的贵鬼为什么不安，今晚的罗喜就在为同样的事担忧。唯一的区别在于，贵鬼没有因为踢被子而着凉生病。
贵鬼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当年他的老师也不曾说下去。于是他为弟子又倒了一杯水，看着她喝完。
“夜深了，快睡觉吧。”贵鬼起身拿过提灯，另一边的袖口被躺下的小女孩紧紧抓住，这个反应又在他意料之中，“好了，我只是关上灯，不会离开的。别担心，至少在天亮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他伸手把罗喜的胳膊塞回被子里，俯身低下头，与女孩怀疑的目光对视。
“我没有讨厌这里。”罗喜得到了承诺，用被子盖住半张脸，小心翼翼地问，“但是，我会有点想念嘉米尔。我们……我们还会回去吗？”
“会的。”
“我们一起回去吗？”
贵鬼关上灯，在寂静的夜色里坐下，手指摩挲起那条披肩上柔软的毛线。忽然间，他似乎听见是自己的声音在凭空发问，抬头寻去，才发现是风的呜咽透过窗缝传进来，被错当成了罗喜那句话的回音。
小姑娘睡熟了，兴许听不见他说的话了，但贵鬼望着窗外的星空，觉得心情颇好，便手撑脸颊，微笑着回答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守夜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