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不放》枝又

6、抉择（三）

　　至于后续，陈主编拍板这本书不用按宋廿的意见修改，直接进入校对流程。但还是让宋廿继续负责这本书，一来宋廿的编校能力适合，二来中间换人重新交接浪费时间。

　　还有，在会议上再次批评了宋廿的社交能力需要提升。

　　宋廿不理解，这些老一辈领导为什么总是这样，一方面告诉你要提高自己的编校水平，牢记各种规范准则，一方面行事时考虑人情，告诉你要灵活，不要拿这些规范准则说事。她不理解，或者说不懂这之间的度在哪里。

　　她认为，像这样一个正规的出版社，早就形成了相对完善的规则流程，大家都按正规流程办事，这样既快捷又省事。因为各种人情什么的，跨流程行事，之前不知道出过多少麻烦了，为什么依然要这样？

　　但，宋廿也不能改变什么，或者说，根本不需要改变，只是宋廿自己不适应所谓的人情社会罢了。

　　这次，不出宋廿所料，果然又出岔子了。

　　编校流程结束后，稿件需要送往总编室与印制科最后再审一遍，确认没问题才能定稿。这本稿件送审后，总编室与印制科提出了很多需要修改的地方，基本与宋廿当初提出的意见重合。

　　但从宋廿口中说出与从这两个部门说出，显然是不一样的。总编室与印制科提出的需要修改的地方，如果不改，就不能下印厂。

　　王设计与陈主编知道后，丝毫没有考虑向宋廿表达歉意，仿佛当初对宋廿的苛责与否认没有发生过一样，还抱怨，改的话需要各方面都从头返工，没法按预计出版时间下厂了。

　　作者在群里也娇滴滴地抱怨：“呀，我的新书发布会邀请函都发出去了呢？书出不来怎么办呀？”

　　但抱怨归抱怨，改还是得改。

　　宋廿也只能任劳任怨地盯着各个环节返工。

　　又过了两周，眼看已经深冬。终于定稿了。在付印审批表上签上字的那一刻，宋廿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重见天日了，不用再被作者、设计师、主编什么的轮番轰炸了。

　　手底暂时没工作了，宋廿打开《武林外传》，趴工位上开始摸鱼。看着看着，她总觉得右眼眼前有个小黑点，动来动去，怎么揉眼睛也没用，显然不是异物，她想着，周末得去医院看看了。
　　但生活呢，尤其是宋廿的生活，从来没有平平顺顺过，从来不是她想什么便有什么，想怎样便能怎样的，即便她想要的从来都只是最普通的生活。

　　周五下午，印厂打来电话了，说因为换了用纸的品种，需要重新开一下施工单和委印单，需要宋廿这边操作一下。

　　换了用纸？环衬用纸由120g新美感换成了120g优质超感，正文用纸从80g光格高白换成了105g雅图，明信片……总之，除了封面，全换了。

　　宋廿作为这本书的负责人，完全不知道。

　　仔细一问印厂才得知，是王设计跳过宋廿直接联系的印厂，除了用纸变了，封面也添加了几个设计符号。

　　宋廿顿感头大，走到楼梯间跟王设计通了电话，表明这样不合规定。

　　王设计一听宋廿又跟他提规定，顿时来气了：“是我联系的印厂怎么了？我一个设计师难道不能联系印厂吗？这也需要经过一下小宋你吗？而且，换就换了，陈主编都同意了，你这边再走一下流程开个单就行嘛，过来质问我是什么意思？让你开单开就行，年纪轻轻的，跟我在这谈什么规定。好了，赶紧走你的流程去，别磨磨唧唧得耽误了下厂。”

　　可能是这段时间累计的压力，可能是宋廿本就不太好的精神状态，可能是王设计从来不把她当回事的态度，反正，王设计的这一通话显然变成最后一根稻草了。

　　宋廿用她温温柔柔的声音冷漠地说道：
　　“走流程需要时间，跟我磨叽不磨叽没有关系。这本稿件从始至终，耽误时间的都不是我，希望您心里清楚。我从最开始便跟您简单交代过我们社的出版流程，如果您当初愿意抱着尊重合作方的态度稍微了解一下，如果刚开始您愿意把我这个年轻人的意见当回事，如果中途您没有三番两次想怎样便怎样麻烦大家跟着一起返工，这本书早就出版了。既然陈主编都同意了，既然您那边都可以直接联系印厂，那您自行解决去吧，别再找我这个年纪轻轻的年轻人了。”

　　劈里啪啦说完，没等那边反应，宋廿便挂了。

　　宋廿知道，她要失去这份工作了。

　　她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当然有解脱，但更多的，其实还是不舍。

　　宋廿有多么喜欢书，便有多么喜欢这个职业。在她心中，就像自己书架上的书不能有灰尘不能有折痕一样，这份职业神圣到不容别人玷污分毫。

　　记得刚工作的时候，很多人羡慕宋廿来了这个出版社，这个在中文系人眼中能排进前三的出版社。舍友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可不要出烂书呀，要守住知识的底线呀。宋廿当时觉得是个很简单的事，觉得终归是个文化产业，大部分人都是文化人，底线还是有的。

　　但，这几年下来，界限开始模糊了。她的坚守，她的愤怒，那些前辈只会当作是年轻人的无知。当她看到伪造书号错误百出的书畅销时，当指导老师告诉她不要在意阿克琉斯是凡人英雄还是半人半神时，当主编罔顾规则拿出版书当人情送人时，当……

　　她很迷茫。

　　但她依然坚持，出版业在她心中就是不一样的，就是需要更多的责任感。做教辅就应该保证知识正确对孩子负责，做社科就应该考虑作者有没有资格出……为什么要拿卖得好不好、地位、关系、潜规则、常态、浪费时间来搪塞？

　　她当然知道这个社会大家都在忙着赚钱，但，如果连出版业都只顾利益了，那，这个社会该怎样前行？

　　她最爱的出版社，在她走进它之后，一点一点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