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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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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六年春,倒是比以往几年安静了些。袁倒台了两年,苏州地界的头头换了又换,今个张大帅,明个李大帅,枪炮声常有,吹锣打鼓的也常有,只是都不长久。年轻的学生总是幻想着自己的乌托邦,喜欢高喊民主自由,当官掌权的热爱稳定,爱搞自己的小政府。普通的百姓们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只求平安,有饭吃有衣穿,见高头大马穿军服的,即便心里有诸多不满也要把头低一低,让出一条路叫声大帅或军爷。新春佳节刚过去没多久,苏州又换了爷。这位爷姓柳,全名不知,进城时马身上的血还没凝固,穿着深色军服,友好地向周围的欢呼雀跃的民众打招呼,甚至下了马给摸着小朋友的头笑呵呵地发奶糖,看起来是个有模有样的人。
城内热闹得有些滑稽,柳画眉的小阁楼冷得有些诡异。她也姓柳,说和新来的爷有关又好像没多大关系,说没有任何关系但又真真切切的又有些关系。总之是一言难尽。
木窗半开着,她倚着窗边,潮冷的春风吹得人胳膊起疙瘩。今日刚刚换的新旗袍还是薄了些,她在肩上披了件有些破损的绒衣。窗外的和谐温暖画面逗笑了她,顺手将指尖未吸完的烟扔向楼下,冷漠的关上窗。各自为政的年月军民和谐的景象几乎月月上演,一次惊奇,多次变成了笑话。
世道再怎么变也没影响她的生活,旧的爷来吃酒她穿着旗袍热情地叫爷,新的爷来喝茶她换了身衣服贱嗖嗖地也叫爷,没办法,谁叫来者是客均是衣食父母呢。柳画眉,壹公馆的头牌,卖艺也卖身,不过卖身看得是脸和钱,二者兼具极少。
头牌总是不可缺少的,老鸨敲碎了门,柳画眉只有两个字,不见。她喝了口菊花茶,屏蔽了扰人声。茶有些清苦,她吐了吐舌头,不太明白为什么有人喜欢这苦涩的味道,碧螺春不好喝还是松子糖不好吃。闹中取静是她讨教来的本事,食指沾点茶水,在桌面上写字。前几天新学的,需要多练习,写好了才能去炫耀,心想不能再被嘲笑字丑,左湘湘三个字的人名,笔画有些歪,但是认真且工整。
左湘湘是她的拜把子妹妹,苏州大学的老师,文质彬彬,温文尔雅,有教养且漂亮。至于为什么她能和左湘湘相识还能互称姐妹,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一段俗套又悲催的经历。
柳画眉的落魄并不是从出生就开始,柳家在苏州还是大户人家,手中有兵,枕上有权。上有两个哥哥,大哥擅文,二哥擅武,都是家里的宝。因为二哥少年时贪玩被树枝压坏了腿,没办法母亲求了城中有名的算命先生,说是家中再添一人口方可破灾。于是柳画眉便出生,因为二哥的腿进柳家的大门。那时府中还是欢喜的,起码二哥的腿真的一天天好起来,所以她也姑且算个宝,过了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冷了的小姐生活。家里的人待她都很好,除了她的二哥,因为她的到来他的腿并没有完全好利索,走路坡脚,被人嘲讽为瘸子。上学堂比不过大哥的见识,背文章的能力也被旁听的柳画眉压一头,柳画眉理所当然的成了出气筒,整日被打。柳画眉也不是吃亏的主暗地里下绊子,这样亲哥变表哥。
长到十二三岁,柳家遭了难。原因是柳家的当家人办事糊涂得罪了上头的大人物,没了兵也没了权,也险些没了命。几天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热闹不在,门可罗雀。想东山再起,就想起了嫁女换权势。那时她才发现自己在柳家一文不值,要她嫁她不肯就被关进柴房饿了三天,不服也要捆着强行出嫁,府里照顾她的奶娘动了仁慈的心思,塞了点盘缠叫她远走。
母亲知道后登报与柳画眉断绝关系,自此柳画眉不姓柳,柳家的柳。
年纪小带着钱不是什么好事,逃跑的途中遇到了劫匪,因天灾人祸受苦的人,抢光了她的食物和银两。为了生存不得不放下一些脸面,去乞讨。她以为她活不下去的时候有人递给了她一碗粥,女孩生得好看,温柔地将她捡回家。那时的左湘湘同她的境遇差不多,一把不知名的火烧死了她的父母也烧光了家财,只剩一间远离城区的木屋可供生活。两个不被上天善待的人一见如故,然后义结金兰,按年龄左湘湘稍长些,理应是姐姐但输给了长相,长得柔被迫成了妹妹。
两个相互依存的人日子并不好过,没有实在经济来源,只靠左湘湘每日替人抄书度日,柳画眉也想抄书奈何字太丑被人瞧不上眼,所以只做些粗活。日子过得苦好在有地方睡觉,好在能感受快乐,冬冷夏热,一年又一年,人长大,也越发的好看。贫困人的美貌往往承担不起,被有钱的人看上,不肯,被强行收了房子。女孩子的生存在动荡不安的年月里更加艰难,不得已做了人人所不齿的风尘女。
沦落风尘是自愿的,供左湘湘读书也是她的意愿。她不知道那时念书究竟有什么意义,但她知道她这样的生活是毫无意义,起码穿学生服站高处演讲的话也曾经让她热血追崇。
悄悄推门进来的是左湘湘穿的是男装,手里提了一篮松子糖。
“你很认真嘛!”左湘湘轻轻地敲了敲她的头。
“湘湘,你怎么来了。”她抓了一把松子糖往嘴里塞,像是许久换完牙齿被允许吃糖的小孩子。
“我攒够了钱,可以为你赎身。”她从怀里拿出一个旧钱袋,炫耀般的从里面拿出一根黄灿灿的金条“看”金条在柳画眉眼前晃了晃。
“没想到我还挺值钱。”柳画眉顺手抢过金条习惯性地放到嘴里咬了咬,看着表面清晰的牙印开心的点点头,“回头你养我”
“我抄书养你。”她咬了口松子糖,笑容的甜度超过了口中的松子糖。
第二日,新来的柳大帅派人传话,说是相邀壹公馆的头牌到府上一叙。柳画眉理了理头发,点了根烟,烟灰不经意间弹到来报信人闪亮的皮鞋上,眼见那人脸色变灰,她笑着说声抱歉。
“大帅等着呢,柳小姐可别过分。”那人背手,一脸的不情不愿。
“过分?你哪位?”
“与你有关系吗”
“一个传话的,好大的官威。”柳画眉对着镜子里人像划了个叉“转告你家大帅,老娘今天不见客,还有我姓画,画眉的画”
被下了逐客令,传话的心有不满,但大帅相见的人他也得罪不起,在楼梯间朝柳画眉房间碎了口唾沫“臭婊子,我官威大,你架子比我还大,专门伺候男人的百货商店。”背手挺胸离开。
柳画眉收拾好细软,想着明日左湘湘来,两人远走高飞,她与那个柳家多年前就没了关系,眼不见心不烦。
门几乎是被撞开,学生装的毛头小子湿着上衣质问道,“我也可以为你赎身,为什么看上那姓柳的。”两大包银元稀里哗啦地跳得地面哪里都是。
柳画眉一脸懵,缓了会。银元在耳边打了个响,“你没病吧,小孩子不好好读书,玩什么女人。”她把银元放到了学生手中。
“我不,柳画眉我喜欢你。”懵懂少年的告白闹的柳画眉一脸红,好歹没在男人堆里混这么些年,如果年轻些,她或许会脑子一热答应,现在脸红后只剩下可笑。当初见他老实,单纯地逗他玩,谁想到傻小子当了真。
“你喜欢我,可我喜欢金钱。”她弯腰将脚边的银元一个一个地拾起摆在桌面上,数着几枚,“只图钱的风尘女并不会痴迷于一人,更何况是个穷学生。”
“苏州大学的?”她叠着腿,看着那张稍显稚嫩又因气愤强装严肃的脸笑着说:“身后的柜子里有手帕,是干净的,我这里没有衣服给你换。”
“你和那些人一样。”他瞪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喜欢骗我。”凶巴巴的样子说话时又透露着可怜与委屈。
“虽然老娘长得好看,但从不是什么好人。”柳画眉虽自称老娘实际上也不比眼前的年轻人大上几岁,“喝茶吗,菊花茶败火。”她倒了一杯茶自顾自地喝起来,“再者说,我喜欢当兵的,大官,像英雄那样。你这小身板能躲得过你爹的打。喜欢我,怎么喜欢我?”
“我讨厌你。”沉默不语的人红着眼摔门而出。
柳画眉想了想自己也没说几句话怎么就得罪他了,本打算教育他要好好读书之类的话,现在人走了倒省了她费口舌,她又喝了半杯清苦的茶,将滚落四处的银元归拢塞到自己的行李包里,她感慨自己与左湘湘呆久了好像被洗脑了,青楼女不务正业竟然干起劝人从良的买卖。
门外有人吵架,听声像是阿杉,因家境不好被自己的爹卖到青楼,别看年纪小,相貌一般,勾搭人的狐媚子劲可她这个头牌都要让上三分,勾搭多了总能碰到一个两个真感情实的,东街珠宝行的二少爷就是那人傻钱多动真感情了的,非要娶一风尘女回家,家里人闹翻天沈老爷子差点俩眼一闭去见阎王。沈二少的娘也不是善茬,带着府中下人时不时来闹,看着文弱,骂起架来如街头泼妇。阿杉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拿出当年在菜市场与整条街对骂的气势,扯着尖锐的嗓子,与之大骂三百回合。其尖酸刻薄的用词老鸨听了都要称句老师。
激烈的争吵,两个女人骂架句子都不带重样的。
柳画眉关紧门窗盘算明天如何离开苏州。后半夜阿杉房间里传出一阵砸茶杯的清脆声,“小婊子不给钱就私奔,哪天男人们负了你别回来做妓,爱情,狗屁。”老鸨子气得发抖只能拿茶杯泄气,因为其他东西要钱的舍不得。
柳画眉被吵醒,倚着门看着那指鼻子破口大骂的老妈妈,细长的手指夹了根女士香烟,笑看这场闹剧,拦住了一个平时还算要好的小姐妹打听一番才捋清事情。沈家二少被拉回沈家,离了心上人二少爷耍少爷脾气闹得鸡犬不宁,趁着家人闹腾带着早就准备好的钱和阿杉私奔。听说沈老爷气得吐血直接进了医院。
“没有五六根金条别想走出这妓院,私奔也是个婊子。”因为沈家二奶奶这么闹,壹公馆到现在还没门开张营业,没钱赚外加手下人不仅跑路还留下一地鸡毛等着别人来处理,老鸨有火又骂不到阿杉只能骂那些勤劳工作的人,三更半夜的忍着困还要受着骂。
听闻自己的身价暴涨,柳画眉吸了大口烟,想着包里的那些年的积蓄似乎不够给她赎身,又盘算着如果不能赎身如何带着左湘湘神不知鬼不觉地跑路。吐出的眼圈去掉了她眼底的苦涩,她习惯于笑脸相迎。
老鸨扭着满身膘到柳画眉面前点着她的头提醒着不要动歪心思。柳画眉知会收起还剩一半的香烟,亲切地握着老鸨的双手,撒娇般的叫着妈妈,哄着叫老鸨放心。一声妈妈叫得老鸨心里舒坦,转眼间喜笑颜开,说她嘴里抹了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