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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电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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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的电话
2023年4月2日,星期天,我从床上醒来,瞥了眼左边的日历。
明天是上班日,又要穿上一身清丽的服装,化个淡雅的妆容去学校了。我漠然地想着,又慢慢躺下去。
脑袋里空空荡荡的,我的灵魂好像升到了虚空中俯瞰着身体,看不到过去,只好细数当下的生活。
我姓罗,他们都叫我罗老师,正在一所重点初中担任老师。
我运气还算不错,教的班级挺听话的,加上长得漂亮,性格比较随和,所以人缘也还可以,我只要每天微笑着面对学生和老师就好,所以有没有过去并不要紧。
周围人都说我活得很阳光,很恣意,开始是伪装的,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习惯。
是啊,我的日子就像一束阳光,直直从太阳投射到地上,到了地面上就终止了,什么也不会留下。
可偏偏,我在阳光下看见了一片叶子,它不知是从哪窜出来的,在地上留下一道阴影。
阳光之外的地方对我来说是看不见的,这个闯入者引发了好奇,我决定顺着那道阴影去外头看看。
4月2日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接通后只听见对面轻微的呼吸声,我没说话也没挂断,耐着性子等着。
她终于开口了:“罗施,我是林巧。”
我不免有些疑惑,找遍了目前认识的所有人,也没有对她的印象。
可是她叫出了我的名字,或许也知晓我的过去,未来很无聊,找找过去也无妨,于是我说道:“你好,林巧,我们多久没见了?”
“七年了。”
她记得倒挺清楚”,我琢磨着开口:“那要见一面吗?”
对面顿了一下,“我下周要出差,一周后见面吧。”
“嗯。”
她又犹疑地问:“所以下周我可以天天给你打电话吗?”
“好呀。”虽然不清楚这两者有什么因果,但闲着也是没事,我就答应了。
挂断电话后,我隐约听见了“咔哒咔哒”的声音。
第一天正好是周一,傍晚十点左右,我回到家里,电话响起,熟悉的号码。
“喂,我还以为你忘了。”这次我先开口了。
“怎么可能,要说忘了,那也是你。”
她的声音淡淡的,说不上指责,我却心慌了,只好勉强说:“我记着呢。”
她没再纠结这个,话题转移到我们的近况上。
“原来你成了名画鉴赏师啊,那一定是个有趣的工作。”我表示羡慕。
“对啊,你那么喜欢画画,一定很喜欢。”
我原来喜欢画画么?一些零碎的画面闪过脑海。
画面里,我穿着校服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着,一个眉眼如画的少女坐在我旁边,脑袋凑过来,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
画面一转,我和她人手握只冰激凌坐在秋千上,她侧着头问我:“罗施,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画家。”
“什么叫也许?”
“因为画家挣不了钱,熟知的基本死后才出名,活着得不到赏识,人都死了,又有什么意思?”
或许是这番话过于直白了,她许久没说话,我扭过头,她只是愣愣地盯着远方的落日,冰激凌滴到手上都不知道。
于是我敲敲她的脑袋,大声道:“发什么愣呢!你呢,以后打算做什么?”
“没想好,到时候再说。”
“也是,有钱人烦恼这个干什么?”我撇撇嘴。
“怎么?要不要大小姐包养你?”她坏笑着朝我靠近,趁我愣神的时候咬了一口手上的冰激凌。
“草莓味的,真不错。”
“林巧!你自己没有吗?”
夕阳西下,两个人的嬉笑声回荡在静谧的空气里,惊飞了栖息的群鸟。
回忆到此中断了,任我怎么想也记不清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相识的,从校服来看,似乎是高中,她坐在我旁边,难道是同桌关系?
我迷迷糊糊地猜想着,第一次没有看时间就睡了过去。
周二还是一样的流程,打招呼,上课,吃饭,上课,说再见,可是又好像不一样了,从前的这个季节我只觉得风寒,街阔,人群熙攘,如今却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是从脚下传出来的,我低头看,是层层叠叠的落叶,它们是什么时候悄悄地聚在一块的?我思考起这个问题,步伐放慢了,凉风轻拂,一片明黄色的银杏落在脚边,我缓缓抬头,看见了暗红,浅棕,土黄色的叶片纷纷扬扬地飘下,凑在一起,构成秋季,这时我才明白,那些咯吱声是秋天在告诉我它又来了。我继续前进,路过奶茶店,久违地买了支草莓味的冰激凌,确实很好吃,丝丝缕缕的草莓清甜缠绕着舌尖,一直持续到回家。
十点多的时候,我又听见了熟悉的“咔哒”声,正想寻找源头,手机如约地振动起来,我摸了摸胸口,似乎心脏的跳动也随着话筒那头传出的声音而加快。
“罗施,接的这么快,该不会是在等我的电话吧?”
我听出她话里的揶揄,不自觉舔舔唇,仿佛上面还有奶油冰凉的口感。
“对啊,等你很久了。”
空气凝滞了,隐隐有抽出纸巾的声音。
心上好像被刺了一下,我缓缓开口:“知道吗,我刚买了草莓味的冰激凌,真的很好吃,你还在忙,肯定尝不到。”
扑哧,耳边传来轻笑,“那我回来你可得请我吃。”
“说好的大小姐包养我,怎么主次颠倒了?”
“亏你记得,那作为回报,我下周回来请你去西藏旅游怎么样?”
西藏吗?我盯着墙上的时钟,发现指针竟在倒转,身上的家居服变成高中校服,握着的手机变成了笔,下课铃声响起,我飞速跑到昏昏欲睡的林巧身边,敲了敲她沉甸甸的脑袋,“巧巧,刚才地理课你听了吗,老师讲到西藏,那儿真的好美,你以前去过吗?”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又摇摇头。
“那我们以后一起去吧。”我拉住她的手。
她迷糊地点了点头,便趴倒不省人事了。
那时的话是真心的,之后的放弃和逃避也是真的,我原以为这话她随便听了一下,却没想过她一直放在心上。
校服褪去换上了职业装,职业装消散又变成了家居服,手里的笔变成了电话,唯一不变的,是倾听我说话的那个人,从前是隔着课桌,如今是隔着千万里,通过看不见的信号相联。
“好。”我听见了心底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想起了曾经做过的梦,我和林巧躺在青藏高原的草地上,看着群星璀璨,听着微风缠绵,天高地阔,我们只是宇宙中的两粒紧挨的灰尘。
她说:“罗施,你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吗?”
我说:“有天晚上你睡不着,我看你蚊帐里还有微弱的灯光,据说甜的吃多了容易打瞌睡,我就想着给你塞颗糖。”
她摇摇头,“那是你第一次接触我,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早在分班之前。”
“哦?”我难免提起兴趣,那个时候的我可没那么漂亮,只是个长相普通,还有些微胖的女孩。“你怎么记得我的?”
“等待接热水的时候,我正好排在你边上那人的后面,我看见他接热水的时候溅到你手背上了,你的手抖了一下,他明明注意到了,却不道歉径直走了,?你只是在他走后用衣袖擦去了手上的水渍,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一点恼怒都没有。”
受过的忽视很多,我记不起她说的这件事,便问她:“那不是很懦弱吗?”
“没有,我只看到了无所谓,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这让我很在意。”她认真看着我。
什么都不在乎,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评价我,我缓缓闭上眼睛,“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对很相爱的夫妻,他们一块从乡下到城里去打工,工作很辛苦,但有了彼此的陪伴,倒也还幸福,后来妻子怀孕了,她的脾气变得很差,刚开始丈夫还能体谅,可日积月累的抱怨积累成一座大山,他艰难地背负着,终于在妻子又一次把筷子撂到桌上的时候,那座大山把他压垮了,他们爆发了史无前例的争吵,妻子哭了整整一晚,丈夫事后也觉得愧疚,思来想去叫来了他的母亲来照顾妻子的起居,自己很少出现在她面前。婆婆虽然不情愿,但一想到她的孙子就要出生了,还是尽心尽力地来家里指挥,顺便劝诫妻子多多体谅她的丈夫,别再无理取闹了,妻子听了她的话,渐渐不闹了,只是整个人像枯败的花一样,迅速萎缩下去。怀胎八个月的时候,赶上了除夕夜,烟花的剧烈轰炸让她的肚子绞痛不已,当晚,她被送进了医院,一晚上的折腾伴随着第二天黎明的啼叫划上句号。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
父亲没有等候在急救室外,因为他忙着挣钱,过年都没有回来,婴儿被抱到她奶奶手上,奶奶一脸欣慰地掀开包裹着婴儿的毛毯,在看清的瞬间,微笑的表情僵在脸上,‘怎么是个女孩?’她将孩子放回塌上,想去看看孩子的母亲,可诊室内一团糟,产妇身下大出血,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急救室的红灯持续亮着,像是外面初升的旭日。
不知道过了多久,绿灯亮起,医生慢慢走出来,奶奶焦急地问病人情况怎么样了,只看见医生冲她摇摇头,安慰说:“为逝者处理好后事吧。”奶奶双脚一软,瘫坐在椅子上,哆哆嗦嗦掏出手机打给她儿子,孩子睡在床上,她的眼睛还睁不开,耳朵却清清楚楚地听见身边人的啜泣,咿呀咿呀地哭喊着,奶奶听见,便双眼猩红地怒骂着:“都是你这灾星,害死我孙子还不够,又害死你的母亲!”可是小孩哪懂什么呢?听见有人大声叫嚷只觉得恐惧,便哭个不停,最后还是由护士抱着哄去了。”
“那孩子的父亲呢?他对她怎么样?”林巧望着我,声音有些颤抖。
“能怎么样,他的妻子因为这个孩子和他争吵,又因为这个孩子死亡,他的母亲因她抱怨他,可惜这个孩子还是他的亲身骨肉,是妻子留给他的最后念想,不能抛弃,就只好不情愿地收养喽。”
“那个孩子,一直是一个人吗?”她忽然问道。
“不是,曾经有过一个人,她以为他们是同类,后来发现并不是她想的那样,所以她把他推开了,于是她又是孤身一人了。”
“那她现在不是了。”
“什么?”我紧闭着眼睛,在黑暗里四处摸索着,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忽然,一双柔软的手覆上我的脸庞,轻柔地将我的眼皮掀开,黑暗褪去,她璀璨的双眼注视着我,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会陪在她身边。”
醒过来的时候,我看了眼闹钟,周三,七点,很久没睡这么迟了,我摸摸脸庞,上面似乎还残存着温暖的触感,所以昨晚那到底是清醒时的回想,还是个梦?
没有多想,我匆匆洗漱就出门了。
“罗老师,早上……好。”邻桌的朱老师看到我的素颜露出讶异的神情。
“没化妆一定很丑吧?”我笑着回应她。
她连忙摆摆?,“不会不会,几乎差不多呢。”
我整理桌上的资料,笑意不达眼底。
下课转角下楼时,不意间听到了我的名字,便放慢了脚步。
“诶,你注意到了吗?罗老师没化妆,也不怎么样嘛。”女学生朝身边的男生嘀咕着。
“确实。”
“我记得你之前还跟我说你的理想型是她呢,现在还是吗?”她对男生的敷衍要追根问底。
男生笑着摸摸她的头,“开玩笑的怎么能当真,怎么?大你十几岁的女人你都吃醋?”
女生一下子红了脸,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按照往常,早恋我是懒的管的,青春叛逆期的小孩把爱情看的大过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句话却在转身的那一刻在耳边响起—“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我很在意。”
默默的,我慢慢调转方向,微笑着走到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面前,冷冷地开口:“我记得学校是不让早恋的吧。”
暧昧的气氛一扫而空,两个学生自觉双手绕后,低头站在我面前,男生先开口了:“老师,能不能饶了我们这次,我不想被叫家长。”
我挑挑眉,“难道还有下次?”
他慌忙解释“没有,没有,我们这就分手。”
还分手,说得有多成熟似的,我强忍着笑意,看向女生,“你呢,分手吗?”
女生愣愣地瞧着边上的男生,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快妥协了,她几次张口又说不出话,我静静看着,加上一句:“不分的话,还是要叫家长哦。”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男生迫不及待先开口了,“她同意。”言罢还扯了扯她的衣角。
“她的意见还轮不到别人替她决定。”我瞪了他一眼,男生偷偷抬起的眼睛又开始朝地上看。
上课铃响了,女生终于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我们分了就是。”
我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你们还小,不懂什么叫恋爱,把这青涩的懵懂看成天和地,这样下去只会耽误你们自己的前程,要知道,分别或许是为了更好的重逢,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希望你们可以稍微听进去我的话,去上课吧。”
我目送着他们走进教室,心里想要是林巧知道这件事,会怎样评价我呢。
剩下的半天时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可能的回答,所以当电话响起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告诉了她,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她只是笑着说:“你看,你的工作也没那么糟吧。还能带领小孩迷途知返不是吗?”
“我以前从来不管这种事,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听我的话呢,说不定只是在我面前演一场戏罢了。”
“不论怎么样,你对他们说过那段话,他们怎么做是他们的选择,无论他们是后悔地想起,还是感激地想起,甚至根本不会想起,那句话一直存在,你的工作就有了意义。”
“意义?”我苦笑着,“这么多年,我的工作原来都是有意义的,那么我的人生呢,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未来清晰可见的人,时间都不存在了,还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和价值从来与时间无关,而是你怎么想的和怎么做的。”她说到这停了一下,“还有,什么叫没有过去,罗施,你难道脑部遭到了重大创伤……”
听着她越说越离谱,我连忙开口打断她,“什么呀,我没毛病,可能是最近有点累了吧,你就当我胡说。”
“说到这,我倒想起来个事,你还记得你当时怎么跟我自我介绍的?”
“想不起来。”
“你说你爸姓罗,妈妈姓施,所以你叫罗施,这么草率的起名方式我只在小说中看到过。”她嘿嘿笑道。
“你的笑声吵到我眼睛了。”我幽幽地说,“多好,简单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