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何言哉》白玉螃蟹

58、五十七•伤逝

　　暮春的夜晚，霍光醉了。许多事砸在他身上，邴吉又趁休沐时提醒他，说不上是传信儿，只是婉转地表达了一下自己担忧霍光晚节不保。霍光如何不懂邴吉言下之意？可此时他若举报首恶，当真是连霍宜并张环、太皇太后也一起折在里头了。于是霍光也只能假装听不懂他的话。邴吉劝过他两回，霍光一直装傻，邴吉也无可奈何。这一晚，邴吉仍来看他，霍光就把自己灌得半醉了。
　　霍光半醉半醒的，不想留在府中，便命备车去别院，又下个帖子去请张环。
　　张环有心豁出命去让霍光自首，想想霍光还得为他女儿计较，每每话到唇边，又咽下去。
　　再后来到了这晚，霍光半醉，张环在一旁击鼓为歌，见酒液已经溢出，霍光一无所觉，于是停了手。
　　霍光道：“你唱得很好听，为什么不唱了。”
　　张环将小鼓放在一旁，直身道：“子孟，心绪不宁的时候，喝酒，只会让自己更加忧愁。”
　　霍光道：“不醉不行了。现在我只有在醉的时候，才能感到平静。”
　　张环欺身上前，道：“我也不能让子孟忘忧么？”
　　霍光没说话，怔忪着，目光有些呆滞，神思早不知飞到哪去了。张环握住他的手，霍光没反应，张环不知为何，突然道：“子孟，让我做……做你的女人吧。”
　　霍光皱起眉，收回手，道：“你说什么？”
　　张环看着他，道：“我想要个孩子。”
　　“你说什么！不行。”霍光道，“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你对我，只是心中挂记就很好了。不要说终生。”
　　“为什么？我知道你总有一天走在我前头，你连个念想都不愿意留给我吗！我知道你狠，可我不知道你对我也这样狠！”
　　霍光和她对视片刻，最后道：“你的人生还很长……你哭了。”
　　“我早就发誓不为你掉一滴泪。我怎么会哭。”张环用手背轻轻抚过脸颊，一片濡湿，她赶紧转身从襟内抽出一条丝绢轻轻按上，过了一会儿，道：“我要回去了。您喝多了，我先送您吧。”
　　两辆马车晃悠悠地启程。春夜的长安下了场微雨。马车上晃动的风灯一摇一摇，摇过了这个湿漉漉的暮春。

　　再后来，再后来，霍光就病逝了。
　　霍光倒下的时候还能想很多，他在榻上挣扎，让侍从给他灌下一碗又一碗灵汤妙药。宫里赐的，下属进贡的，太医熬的，霍显熬的，还有霍宜亲手制的祈福联。
　　他觉得很疲惫，却怎么也不肯合上眼，他固执地等着，等谁，他不知道。
　　有人说霍光是想见见女儿，于是霍宜匆忙间竟然也出宫来探望父亲。可是霍光只是抓着他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
　　霍宜于是含着泪，和霍显道：“阿母，要不还是让张家的那位进来吧，让阿父远远地看一眼……”
　　霍显狠厉地剜她一眼，道：“不行！有我在一天，那个贱人就别想进这个门儿！”
　　霍宜被母亲的这一眼吓得倒退两步，跌坐在霍光身边。霍光颤抖的手指，轻轻地在霍宜手背上拍两下。
　　这是从小，她遇到不如意的事时，霍光用来安慰她的动作。有时候是轻轻地拍两下她的头，有时候是背，长大了，就是手背。霍宜于是扑倒在父亲臂旁放声痛哭起来，。霍显扭着脸，看窗外远远的一片漫碧的荷花池，就是不看霍光。
　　霍光却笑了，有人载歌载舞，来接他了。那个雨夜，那盏摇摆不定的风灯，划破所有的混沌，照出一条路给他。路的尽头，熟悉的鼓点和琴瑟箫管，仙音飘渺。
　　张环很想再看霍光一眼，但是霍显始终没让她进侯府的大门。后来她索性走了，去了别院枕涛轩，静立片刻，忽然就舞蹈起来。跳跃，旋转，足尖点过花丛，她在独舞，却像有人在一旁为她击鼓奏乐一样，不曾错乱半分。
　　遥远的天际有群鸟飞过，张环停下飞出去的绸缎水袖，望向博陆侯府的方向。“我想见你……哪怕只是在梦里……”

　　霍光去世了，连带张环也死了一半。然而霍光去后，霍禹领大司马，霍山为尚书，霍显没了压制，处处为难张贺，歪打正着，竟激起了张环的烈性，暂将哀恸搁下，誓与霍显你死我活。此时能伤害到霍显的办法已经很少了，可是她的命脉，张环全都知道。头一个，是许皇后之死，不过不能保全自己之前，张环绝对不会借此事发难；次一个，就是宫里的皇后了。
　　霍显以为霍宜做到了皇后，底下的人又都规规矩矩，霍宜就会稳如泰山。然而她忘了，人心一直都在变。
　　霍光出殡不久，张环坐到了王美人的对面。
　　王美人现在对张环十分尊敬，张环这次来，就问了她一句：“你恨霍显吗？”
　　王美人微笑道：“张姐姐可以把那个‘吗’去掉。”
　　“那好。帮我办件事，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复仇，以及地位。”
　　王美人继续静静地笑着，道：“全凭姐姐吩咐。能做到的，妹妹一定做到。”

　　过不久，皇帝接到许珂的书信。关外初秋，已经百草枯尽。许珂向他讨一枝桂花聊以抚慰思乡之情。又云家中虽好，不及关外开阔寂寥，待享足了寂寞，她便会折转中原，往蜀地一览。皇帝命人去看桂花是否开了，来人皆回早桂枝枝花满，皇帝这才惊觉又是一年秋季，起了兴致去赏金桂。木樨那甜绵似蜜的香气，从一个小小的园子以及几个零散的角落散发出来，让整个未央宫都沉浸在绵延不绝的甜糯里。
　　从宣室殿到椒房宫，一路上早有宫人搬来桂花装饰，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桂树，让前行的路也有些曲折了。
　　皇帝走到转角处，桂香格外浓郁，便忍不住闭眼去体会这沉厚的桂息。忽然他听见刘奭低低的哭声。
　　皇帝不由皱了眉，命人去寻刘奭来，自己就在一旁就近找了处干净的山石坐下，也不叫人收拾地方了，山石自然，反更合他此刻的心境。
　　不过少时，祥缶便跟在刘奭身后来了。刘奭的鼻头眼圈哭得红红的，皇帝看了一阵阵揪心地疼，这是他和许珂唯一的儿子，他的长子，就在这未央宫里，哭成这样，皇帝不心疼才怪呢。于是也不管什么君臣礼数了，刘奭还没走近，他先迎上去，一把将儿子抱起窝在怀里，温言问道：“奭儿这是怎么了，为什哭啊？”
　　刘奭呐口不言，皇帝问了好几遍，他不说，皇帝只好吩咐把跟着刘奭的人带来。于是又过了片刻，王美人并几个奶娘宫人来了。皇帝尚未问，王美人盈盈一拜，主动解释道：“陛下，妾身在宫里和大皇子走得近，平素也喜欢和大皇子一起玩，陛下要问大皇子的事，妾身不敢避嫌，所以来了。若是妾身多事了，还请陛下见谅。”
　　“也不算多事了。”皇帝微带诧异地看着她，将想问的话放下，问几个奶娘宫人为何刘奭会这般。奶娘起初还支支吾吾不敢说话，后来皇帝恫吓起来，才有胆小的说，起初是刘奭贪嘴，在太后宫中贪吃点心，王美人若在跟前，总拦着不让多吃，但是即使只吃一点，会来也必会腹痛。叫乳医诊脉，诊不出个因缘。又或者哪里跌了撞了，总之近来状况迭出，以至于近身伺候的人怕担干系，都不敢禀报。
　　皇帝闻言大惊，不顾体面直接撩开刘奭衣袖，果然双肘手腕都有磨伤。皇帝难以忍耐心上突起的暴怒，道：“这事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皇子，叫你们照顾成这样！”
　　皇帝跟前，跪下来一圈人啼哭起来。王美人也跪了，却望着皇帝，似有话要说，皇帝让宣御医，亲手抱起刘奭，急冲冲地赶回宣室殿，却没忘了一句：“把王美人带到宣室殿听诏！”

　　御医很快就赶来了，几名老老少少的名医国手会诊，原来刘奭只是吃坏了肚子，加之跌撞造成手肘膝盖磨伤，赶紧给开了药，内服外敷的一大堆。皇帝亲自给刘奭敷药包扎，一匙一匙将滚烫的药汁吹凉，哄着骗着让刘奭服用，直折腾到半夜，刘奭才沉沉睡去。
　　刘奭睡下，皇帝便腾出手来收拾他身边侍奉的宫人。一个一个训斥过去，他们抖如糠筛，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帝遂命全部押至暴室看管起来，又想起还有个王美人，命诏进内殿来，问：“你今天想对朕说什么？以你的为人谨慎，不可能这样未见诏就跟着奭儿的奶娘来见朕。”
　　王美人目光微闪，将言未语，直到皇帝已经有些躁动了，方道：“妾身也不敢说什么大事，妾身只说一件奇怪的地方。每日殿下到长乐宫向太皇太后娘娘问省，妾身一般都在长乐宫，能偷个空儿和殿下一起玩耍，这事陛下也知道。”
　　皇帝道：“朕是知道。奭儿他很喜欢你。”
　　“妾身并无此意，妾身只是想告诉陛下，妾身每日都能见殿下，和殿下聊天。这件奇怪的事，便是殿下近来，很容易受伤。妾身实在很喜欢殿下，衣食起居，恨不能躬亲，因此悄悄做了一个簿子，记下殿下每日的情形。起初妾身只是觉得自己多心了。前儿里妾身将近几个月的簿子一一对看，这才发现，殿下最近受伤、腹痛、头痛的次数，大大增加。但是每一次都很正常。可是妾身觉得不正常。殿下每日里做的事不变，为何近十几天来，次数如此之多呢？”
　　王美人说完，便从袖中抽出厚厚一卷帛书，皇帝让祥缶取给自己，边看边道：“既然早知这样，你为何不告诉朕！”
　　“妾身……妾身不过区区一个美人，很多事，妾身不敢啊。妾身曾经劝小殿下告诉陛下，小殿下不知为何，什么也不肯说，妾身怕小殿下也为难，所以……”王美人又不说了。
　　恰到好处的停止，留给皇帝很多猜想的空间。

作者有话说

　　很可能是9号前的最后一更
回家过年神马的，相信大家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