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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   三月二十八。
      夜色如墨,只见电闪雷鸣间,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雨声先是细碎,糅杂着初春特有的绿草清香,淅淅沥沥落在地上,不一会盛京的街道上行人寥落,偶有低声细语,隔着雨帘模糊地飘散开,最终消失在繁杂的雨声中。
      空旷无人的街道上,一道身影踏着朦胧的春雨从远处慢慢走来,走得近了,只见那人手里擎着一柄素白的伞,洁白的伞面上细细地描着一只黑色凤蝶,纤细的触须顺着雨势微微晃动,仿佛活了一般。
      擎着伞的一只手,白到几乎透明,五指优美修长,到指尖一点突兀的粉红。
      那道身影缓缓走到一扇朱红的大门前,突然驻足。伞下的面庞慢慢抬起来,与此同时,一道狰狞的闪电划过天空,撕开了沉沉的黑幕,刺耳的巨响震颤了人们的耳膜,也映亮了朱红大门上方的牌匾。
      顾府。

      顾青荇刚下得朝来,连朝服都来不及换,捉住一个匆匆经过身边的女婢问道:“夫人怎么样了?”
      那婢子年岁尚小,大概从未见过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主子这般疾言厉色,吓得支支吾吾,竟是一句话也吐不出来。搁在平日,顾青荇不仅不会斥责,还会温言抚慰一番。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一对秀眉微拧,抛了地上不住磕头的小婢子,大步往顾府主屋去了。
      这边顾忠经下人禀报,早已在主屋候着了,远远看见顾青荇过来,迎了上去却不知怎么开口,只重重唤了句:“少爷……”一开口便心中酸楚万分,满脸压抑不住的悲痛。
      顾青荇是何等剔透的人物,见此种情形,顿时觉得眼前发黑。优雅纤长的身子狼狈地踉跄几步,几乎要晕厥过去。顾忠从小看着他长大,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这世上生离死别之事,皆由天定,虽是心疼到了极点,却无法劝解,因此心里愈发伤感。
      却听顾青荇道:“忠叔先莫慌,我求皇上下旨遣了宫里最好的御医来为红玉延治,况且红玉平日里为人宽厚,经常行善积德,浮空禅师曾言她能数次化险为夷,是多子多孙的福寿命格。这次是头胎,会有些辛苦,但是定能安产。”
      他的声音有一丝疲倦,然而清透异常,渗到人心里感到一阵阵安心。顾忠心思也稍微平静了些,忠实地发挥管家的本分,继续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烧水、端盆、换下血水。
      不多会儿,老御医从内室走了出来,轻合上门,捋着雪白胡须,皱眉深思。
      御医姓王,早已经过了不惑之年,本来在家里睡得安稳,哪里知道一道圣旨下来,半夜里被人从舒适的被窝里挖出来不说,出门劈头盖脸淋了一阵大雨,满心的不愿。偏偏顾府又是个不能得罪的主,顾青荇更是个绵里藏针的人物,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尽心尽力地为顾三夫人阮红玉诊治。
      老御医斟酌片刻,对顾青荇道:“方才探脉,尊夫人脉象微弱,气血虚弱,恐怕有血崩之势……”
      顾青荇见他言语间吞吐,知道他顾忌颇深,于是放低了声音软声道:“先生与顾某同朝为官,侍奉今上也有多年,情谊非比寻常,有什么事不妨明说。”言语之间,已经隐隐有哀求之意。
      老御医入宫多年,深知顾青荇平日是何等精明手腕的人物,如今这般低声下气实属少见,心里的不满早已经去了大半。复又想起传闻里这一双壁人是何等恩爱,忍不住便有些怜惜他了。想了想,还是叹了一口气道:“顾相,这……您还是准备后事吧。老朽无能,愧对皇上和顾相的深恩,就此告辞。”言下之意,竟是救不回了。

      顾青荇纵横官场多年,一十四岁入仕,蒙今上宠幸,官至宰相。如今刚过弱冠之年,便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几乎达到了只手遮天、有求必应的地步。年少有为,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想不到今日竟救不了卿卿性命。待勉强支撑着送走御医,一口气提不上来,吐出一口黑血,直直倒了下去。
      待到缓缓转醒,外面仍是暴雨连连,一片漆黑,只见树影稀疏,映在窗上,好不寥落。
      顾青荇罩一袭淡青色外衫,半边身子侧在琉璃榻上,满头黑发披散,倾在衣衫上,然而一丝一缕,分毫不乱,足见其风姿优雅。更衬眼角一粒红痣,红艳妖娆,点在白瓷般的肌肤上,为这位年少的权臣增添了隐隐的勾人的魅惑。
      “夜半观月行舟中,偶遇红颜玉芙蓉。如今芙蓉艳如血,不见伊人笑如风。”微哑的嗓音缓缓低吟,说不出的寥落忧伤,让人闻之不忍。“红玉啊红玉,你我夫妻五载,你怎么忍心弃我先去……”情到深处,悲哀渐渐涌上,两行清泪从白瓷般的脸颊蜿蜒下来,濡湿了白皙的下颚。
      窗外,雨声不知何时渐渐听不见了,屋中青色烛光摇曳跳动,扭曲的身影映在雪白的墙上,显得狰狞可怕。冷不妨“哐当”一声,门窗大开,蜡烛应声熄灭,屋里立刻陷入一片昏暗。顾青荇被巨大的声响惊了一跳,刚要开口唤人,却突然愣住了。
      “痴人……”一声叹息从门外幽幽飘来,突兀地荡开在耳边,就那么一声,在四周悄然的寂静夜里,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一人轻声道:“生死各有命数,公子须想开些。”
      只见院中的老槐树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隐约立着一个撑着伞的白色人影。也许是刚刚才站在那里,又好像站了很久。隔得几步的距离,那人的相貌和身形却溶进了夜色里,仿佛隔着一层雾气,让人看不清楚。但从那人站立的轮廓看,身材修长,气韵天成,恐怕也不是寻常人物。
      只是三两眼,顾三公子已将来人打量完毕。面上犹带泪痕道:“虽说生死有命,但夫妻结发多年,终归不忍她离去。”
      “六道轮回,生生不息,这一世顾相和夫人的缘分已尽,只待来生了。”
      顾青荇脸色苍白,神情奇异:“先生懂得阴阳?”
      夜色里,那人似乎是笑了笑:“略通皮毛。”
      顾青荇红唇微微抿住,语带疲惫:“先生若能救得红玉,富贵荣华尽在先生手上。”
      那人未出声,顾青荇感觉到他打量的眼光在自己身上逡巡,忍不住挺直了腰板,有些戒备,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等他提出条件。
      “哦……?”语调上扬,夹杂了微末的玩味。没看到那人是如何动的,眨眼间,一双形状优美的玉足踏入青荇的视线,白皙得近乎透明,连脚背的青色血管都看得清清楚楚,脚趾宛若淡色的花瓣,妖娆艳丽地开在纹理清晰的木地板上。
      一步一步,踏到他的面前,然后立住。
      无形的压力夹杂着某种阴暗的气息扑面而来,阴冷地,一丝一缕地,渗入他的四肢百骸中,几乎让他全身的血液一瞬间冻结成冰。偌大的卧房里,只有顾青荇一个人粗重的喘息声,有那么一刻,顾青荇几乎以为自己身边站着的是个死人。权倾天下的青年宰相,突然失去了抬头的勇气。
      那人的声音却依旧暖如春风,缓缓在他头顶响起:“顾相,令妻三月二十八日的生辰,与冥君同日同时,你不可能不知道吧?你能付出什么代价,让我不惜得罪的冥君而救一个我本不需要救的人,嗯……?”
      那人声音很柔软,亦很文雅,几乎让人溺死在里面,却让顾青荇听得毛骨悚然,宛若一盆凉水浇在心底。后背早已浸透了虚汗,他勉力道:“曾有高人为红玉算过命,说她此生富贵长寿……”
      一声轻笑逸出双唇,语带惆怅:“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那人嗓音近在耳边,带着微微的沙哑,之前语气本来波澜不惊,几近冷酷,偏偏这句说得很有些悲天悯人的味道。听在人耳中,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反而好奇他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了。
      顾青荇心中一动:“先生若是有心事,不妨明说出来,顾某说不定能为先生解忧。”
      头顶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片刻后,一双白到透明的手伸到他面前,挑起他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来。白皙的指尖带着温润的暖意,让他微微闪神。顾青荇微恼,伸手想要挥开对方的轻薄举止,冷不妨被抓住手腕,扭到身后,反压到琉璃榻上。
      青白的衣物交错纠缠,温热的身躯贴上来恰到好处地压制住,暧昧的气息喷薄到他的微红的耳垂。居于人下的姿势只让他感到耻辱万分,偏偏挣脱不开,因此恼红了一张白玉般的面皮,死死咬住下唇,撇开头不发一言。
      “阮红玉与冥君同日同时的生辰,注定是冥君的祭品,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暧昧的气息缓缓吐在耳边,那人语气骤然一转:“本来她若不嫁你,还可以儿孙绕膝,长命百岁寿终正寝。可惜你为人过于歹毒,为官多年做了许多天理不容的事,报应不爽,她都替你受了。顾青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现在尚不到收你的时候,你暂且在世上慢慢熬着罢!”
      嘴上慢条斯理地说着狠话,一双冰凉的手却从衫子的下摆探了进来。顾青荇双目陡然圆睁,却动弹不得,只能任那双手在胸膛上游移,身子敏感地轻颤着,眼中的屈辱和恨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他颤声冷笑道:“家仇不报,无颜见地下父母双亲。我歹毒……那帮畜生,我恨不能把他们抽筋剥皮,剁烂了喂狗。我本来就是残破之身,还管得什么道德人伦、善恶有报?只是红玉天性善良,老天只管惩罚我这个生性狠毒的人就是了,为何偏偏收了她去?可见老天还是有不长眼的时候……啊——”
      胸前茱萸被重重一拧,顾青荇惊喘出声:“你怎么……不要……”
      耳廓被细细舔舐,耳边传来低笑:“这么敏感的身子,顾相想必还未尝到雨水之欢的真髓吧……以后,可要好好地满足你呢。”忽然身上一松,那人已重新立在房门口,整整衣衫,声音转眼间又恢复淡然:“若想活得长久,便不可对天地妄自菲薄。顾相不必太过伤心,我救不得阮红玉,却可以救她的孩子。这孩子生日也是三月二十八,本不该出生在世上。你和他的父子情分很薄,请务必好好珍惜,二十年后,自会有人前来带走他。”
      顾青荇听到爱妻死讯,万念俱灰,又听他这样说,顿时眼前一亮,忙抬眼看向门口的人。
      一袭简单的白色衣衫,左边袖口上绣着一只巴掌大的深蓝色凤蝶。乌发拖曳至脚底,只是随意地立在那里,已经清贵得让人不可逼视。顾青荇官场沉浮十余载,阅尽千帆,却也未曾见过此等妙人。可是刚才他对自己的举动却又轻佻得令人生恼……脑中旖旎之色盘旋不去,顾青荇恼火万分,转开头去,既恼那人的方才的鲁莽,更恼自己经不住撩拨。这一番思虑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强压下心中百般思绪,轻声道:
      “烦劳恩人留下姓名,来日青荇必有重谢。”
      那人微微侧了侧头,似乎是笑了笑:“你我非有缘之人,加上阴阳殊途,日后不得相见的机会,公子自己须多多保重。”这一句语调竟是极温柔,让人如沐春风。“我劝顾相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他人留些余地,也是为自己积福。天道昭彰,善恶到头终有报。即使现在不报,也只是时候未到。”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向这边过来,顾青荇略一闪神,那人已经消失于漆黑的夜色中,徒留院中百年古槐,茂密枝冠簌簌作响。若不是身子上被揉拧过柔嫩部位还有隐隐的辣痛感,顾三公子几乎要以为方才不过黄粱一梦。

      顾忠从走廊上疾步而来,语带欢喜地连声道:“少爷,生了生了,是位小公子!”话音刚落,正屋里头突然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老管家喜悦的脸色陡然一变,身子定住,那欢喜竟如纸糊的一般,一下子惨白了。
      顾青荇身子晃了晃,跌跌撞撞向红玉房中跑去,却见帐子已经放下,只留一截青白的胳膊搁在外头。两边的奴仆下人,凄凄惨惨地跪了一地,见青荇来了都不敢大声哭号,有几个小丫鬟实在忍不住,也只敢咬着袖子无声地低泣。一个粉衫丫鬟走上前来,青荇认出是红玉的陪房丫头音音,音音红着眼圈把怀里的孩子交到他怀里,喊了声:“爷。”眼圈又红了一层,哽咽道:“小姐留了话,请爷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好好抚养这个孩子成人。”
      手臂里一沉,青荇神色恍惚,低头看向胳膊里的孩子,只有三分像自己,剩余七分像极了红玉,不由心中又悲又喜。那婴儿哇哇啼哭,待青荇接手,突然止住哭声,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看,神态娇憨可爱。顾青荇怜他幼年失怙,悲从中来,几乎站立不稳,生生厥了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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