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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黯渊 ...

  •   司寇翾似乎等来了暖春。

      他在神姬的眼中看到了绿林杏雨,千万朵流云交叠,红日余晖勾勒描绘出金边,四处是彩光舞动,大地万物复苏,蝶蜂共舞。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
      他盼了几近一生。

      苡鸢缓缓收回了手,他额前还残留着那道余温,似暴雨过后的一缕金阳,不偏不倚,恰好照到了他晦暗阴森的角落。

      白衣飘然。
      眉黛青山,双瞳剪水。

      他竟看得恍惚,脑里一片混沌。

      他想抓住此虚,哪怕知险知恶,他也情愿堕入其中。

      那道声音像山谷中的一道清泉,沁人心田:“你没有错,真的。”

      音落,司寇翾稍起薄雾的眼眶忽地凌厉起来。
      像是从幻境中抽离,神智渐渐清醒。

      没错吗?

      可明明,他的存在即是不该。所有人都在欺辱他,痛斥着他去死,耻笑他的一切,偏偏他还不得还手。

      被踏进污臭泥石中碾碎的自尊,迫他强忍的泪水,遭人生硬踩弄的指节,遍布全身的淤青红肿,嘴里常伴的腥浓血水……
      骨肉似要分离,在他体内撕裂,一脚接着一脚,拳头的力度渐渐加大,那些狂徒誓要听到骨碎成粉渣的声音才肯善罢甘休,说饶他一命。

      他在昏暗中痛吟,日复一日。

      他看到灰与墨晕染的心境,遍体鳞伤、骨肉袒露的孤狼撕咬着破碎赤心,瞧着四处狼藉,浓厚的阴邪之气叫人难以靠近。

      他快要死了吧?
      可他不该就这样死去。

      他想起阿母泪流满面地抓住自己的手,发丝凌乱,明明她也难过,她也痛得欲生欲死,可阿母还是扯出笑容,说:“长暨,活下去。”

      声声“长暨”,是在期盼他终有一日可见旭日东升,迎昭沐阳。

      常常是在冥夜,星汉灿烂,他寻来一处幽静,就地而躺,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三两流萤环在他的周围,他早已没有光明了,身旁的萤虫却有,微弱而震撼。

      光,真的能抓住吗?

      黑眸中,融化的冰川再次凝结成晶,寒意逼得此境寸草不生。
      一如那座高笼之外的荒景般。

      苡鸢试图拉他一把,想牵过少年的手,毫不犹豫地,无论三界如何说起今日,她也不会有悔。

      他是可怜又可恨的。

      哪怕他眸中无一丝温度,静若一潭死水,她也还是颤抖着又向少年伸出了手,待着他的回应。
      月下,双影成对,他们踩着光,在暗中候一曲高歌。

      怪的却是,他没理会。

      由着苡鸢一只素手僵在半空。

      他敛了寒意,将袖间沾满污泥与血腥之气的手往内收了收,一手藏在身后,另一手紧紧握住铁戟,任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中,臂上纵有青筋暴起,他也还是这般立着,脸上不见一丝颜色。

      “为何要避我?”苡鸢淡淡道。

      那匹孤狼在他体内长啸,声声哭怨。
      心中乱如麻,可他仍端着脸色,“神姬……”这句却被说得轻柔。

      与最开始的见面不同,少年那时还是厌她的,句句不屑;又与见得众人跪拜后有异,少年彼时虽话中带了恭敬却还是难辨真心。

      可如今……她能察出,少年似是放下了。
      放下了防备与警戒。

      她回着那声轻唤,头稍稍前倾,像是在期待着他的下文,“怎么?”

      他把话说得绝情:“我不敢高攀神姬。”
      随后,又直直跪下。

      他将背挺得笔直,如林间青松,脱凡尘坠流云,身披夜色却皎洁如月。

      他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

      却叫仇恨活活压在了这座死人域中。

      偶尔的呻.吟与喘息都是罪过。
      他是否会在梦中醒来,看着这片地境,遥思从前,想起烬祯元祖的权倾天下,万人朝拜?

      烬祯祖祖辈辈都生在暗夜之域,长在暗夜之域。

      可他如今,在暗夜之域顶着异姓,回到曾经族人的领域,竟有难言出口的陌生与冷意。

      左丘族而今的王座,是烬祯供奉万年的信仰——魑龙尊椅。

      他该是见过这王座的。
      毕竟左丘族向来爱拿抢来之物大做文章,它们会说“烬祯不过如此,若我们早出现百年,哪还有那白首头领何事?咱们也能亲屠九霖魑龙。”

      他会如何想?

      他该是忆起阿母手捧的那纸文书,墨色染出大片汹涌波涛,九霖魑龙的长须被元祖握在掌间,丹血覆在扶光双刃上,刀尖抵着那恶龙的凸额,划出一道深的伤痕,元领在龙首上笑得得意,是烬祯手屠了这叨扰三界数万年的恶龙,烬祯能称王了。
      元领与九霖魑龙在云浪间斗旋,双刃挑破了它的皮肉,割了它的筋脉,又赤手掏出那百丈长的龙骨,斩下其头颅,宣示着他的胜利。
      魑龙尊椅内,是魑龙的骨与颅,是双刀的熔铸,是烬祯向世人证明的神话。

      可慢慢地,传说淡了,无人再会提起这山脚的野草了。

      就算是知道烬祯的,也只会说,他们残暴不仁,屠了那恶龙又如何?海浪照样滔滔,以吞天灭地之势嘶吼了百年,惹得人间如炼狱。

      该说他是忍辱负重的,竟能在这左丘族的统领下活了这般久。
      虽日子难熬,可他也能见到尽头了吧?
      光就在自己跟前。
      有神亲降,欲拉他一把,而非是虐他杀他。
      他大抵是要乐一场的。
      而不是这样平淡,这样漠然。
      甚至扯起了二人间的悬殊。

      苡鸢显然是愣住了,五指虚空地朝前捞了捞,什么也没碰着。

      “何来高攀?适才你便已猜出了,我此行,是为寻你而来。”
      聪明人不讲弯弯绕绕。

      可司寇翾偏生要埋着脑袋,额抵着掌背,连声音也闷闷的:“那便谢神姬今日出手相救之恩。”

      救什么?她救什么了?
      她还没开始救呢。
      她说:“我是要……”稍停顿后,“我是要带你离开。”

      是,她要带司寇翾离开。

      或说,她能为天下做的,就是带司寇翾离开暗夜之域,离开这座吃人的地狱。

      这里有他太多的仇恨,统统虚幻成了邪恶之念,逼他向奸向劣,甚至是压倒了他心境中的三暻塔。

      塌裂的心境中,暗墟森然,岩石遍布,那座毫无光泽却又如玉般素白的三暻塔在呜咽的悲风中独立,塔身倾斜,摇摇欲坠。

      她一眼便看出了这座塔的异样。

      众生皆有三暻塔。
      它可辨人善恶。

      与常人的塔不同。
      司寇翾在善恶之间。

      为何这样说呢?

      她以前判人善恶,只需看塔的颜色。

      塔身若洁白如玉,泛着隐隐的亮泽,透亮澄澈,那么此人定能拥大善大爱,一生的路将毫无坎坷,甚至处处开遍繁花,总而言之,他或将幸福一生,快乐无常,欲念中的所有都能如愿以偿。
      这是善。
      若塔身焦黑如土,死气沉沉,欲裂欲坠,则此人定是终生伴邪祟而活,定要为心中饥渴之物终其一生,念念不忘,他或将罪恶滔天,存于世上乃天地不容之事,因心中私欲而活,却也因此而坠入看不见底的地狱,死也不得安宁。
      这是恶。

      素白的塔身,却摇摇欲坠、几近塔裂。

      苡鸢想起最初,她来暗夜之域是为斩杀百年后翻云覆雨的弑人狂魔,可得知他竟是不死之躯后,竟什么也做不得了。

      但三暻塔是个转机。

      她决心为司寇翾改命。
      既是在拉他逃离深渊,亦是在挽大厦于将倾,救三界苍生于水火。

      她的眼神愈发坚定,瞳孔中光亮闪闪,唇间一抹丹红,仅仅这一幕,便还真让司寇翾察觉自己是远离了严冬,迎来了暖春。

      可惜,他从未有过救赎。

      “神姬何出此言?我生来便是魔族人,更是烬祯一支的,作何要离开?”他声音冷冷的,叫人摸不着情绪。

      苡鸢拧着一双柳眉,也随他一同弯下身子,单膝而跪,两人齐肩相视那刻,她还试图用眼中的暖意去融化少年。

      “我说了,所有的苦在今日都将结束。”她再次朝少年伸出手,掌心向上,邀他相握,“你可曾想过,今日是我见到了绛羽印,明日……便会是左丘族的魔尊殿下,他会如何对你,其余左丘族人又会如何处置你?”

      “神姬难道是见到绛羽印后,才知我是烬祯族人吗?”他缓缓地抬起低垂的俊首,唇边挂着若隐若现的笑,像是自嘲自谑。

      看着苡鸢脸上渐渐浮现的惊色,他又道:“我原以为……神姬是为烬祯而来。”
      来拉他一把。

      “我……”
      “所以神姬,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又为何单单只寻我一人?”

      有暗流涌动,在二人间叫嚣。

      苡鸢总觉得,接下来便是要大打一场了。

      她又摸了摸腰间的缕带,欲拔剑而出之时,司寇翾再次向她叩首,“小的,不敢再高攀神姬。”

      似是在惊讶这态度转变得太快,她微微张了张口,动作一顿,又把那簪子收了回去。

      言谢今日出手相助恩情,又极力划清二人界线。

      她看不太懂。
      即使是看到了他的识川和心境,苡鸢还是无法完全摸清他。

      他的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戾气与狠漠,在苡鸢看来,此人真的仿若一座冰峰,坚硬的外表之下,没有柔软,只有寒霜。

      知镜长吁短叹,为她解疑:“神姬,他不过是在提醒自己,万不可再坠落和后退了。”

      她更不懂了。

      既如此,为何不在最初之时便陷入其中,而今却要这样戛然而止,违逆心中所想。

      所以,他是情愿离开的。
      可他不能。

      苡鸢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再去游说。

      暗夜之域本就是他生长之地,她要带他离开,又能去哪呢?难道离开了这里,他便能忘却所有伤痛与仇恨了吗?

      要除邪根,需得改三暻塔,善恶全由其色所决。

      而塔的色泽又全凭绮华灯所定。

      塔共分三层,每层的对角位置各立一盏绮华灯。三暻塔的一切,皆由这六盏绮华灯做主。

      赤黑的心境中,绮华灯外罩绥晶琉璃,内燃黛绿烛火,那小小的绿焰在无声中摇曳,永不会断,任其风吹雨打,雷击电闪,只要心不恶,它便将一直燃下去,千古不绝。

      绮华灯的燃灭与否,也由一物所决。
      凌天桂叶。
      再寻常不过的叶状,叶脉也清晰可见,却能有着似雅桂般的金灿。
      得它百片,绮华灯便亮一度。
      若要烛火常燃,需数难算。

      可苡鸢要让所谓的恶种向阳向善,破土而出,就一定需要凌天桂叶。

      她得带着司寇翾去到有凌天桂叶的地方。
      也能说是……混沌不堪的地界。
      哪里需要善,哪里便有着无数的凌天桂叶。

      她从前并未做过此等事。

      她已然是雪盈神姬了,无福不享。她看透世间冷暖,却不能从中插手改人命数,能做的便是阻止争斗与战火,她求的是三界祥和。

      关于三暻塔的一切,也不过是她从古籍上翻阅而来,只知其中一二。
      若真想着手改塔,怕是还要再多了解一番。

      是她太急促了,以致在这里失了主导位置。

      况且……他本是可以继续追问下去的。
      他或许已经猜到了,可他不愿说出口,像是独自沉浸其中不愿醒来。

      苡鸢莫名有些心酸。

      自己最初,是要为杀他而来。
      而少年,却将此行当做一场别样的救赎。

      他约束自身,万不可再沉溺。

      反观她,倒像是在咄咄逼人了。

      她起身,裙摆处的轻纱纷纷随之舞动。

      少年的眸光亮了亮,又转瞬即逝。谁也没能捕捉到这一细小的动作。

      “算我今日失态了。”

      他不敢抬头去仰视,只能继续低着头,听苡鸢道:“可我下次来,还是会找你。”

      他闭眸,转瞬间又睁开。

      还会有下次吗?

      下次来,又会是为了什么?

      “像今日这些事,以后都不会再有了。”该说不说,她的声音是像一束耀眼夺目的光的,穿破浓雾,越过世俗,只为他而来,“你能试着信一信别人吗?比如说我,司寇翾。”

      她把自己的名字喊得这般柔,他也不知是怎么,下意识地抬眸回望她,明明是在黑暗中的,却觉得这道身形格外刺眼。

      他不敢信,也不该信。

      信的代价会是什么。

      可能是直抵天境,触得光明;也可能是坠落万丈深渊,永不得回头。
      不过是二选一的事,但他不该做出选择。
      无论走哪一步,都是地狱。

      “神姬,我不信任何人。”

      苡鸢久久未做回应。
      她盯着少年乌褐色的发带,洗得有些泛白,可金丝勾勒出的飞鹤却永不褪色。
      少年就该是飞鹤,而不是高笼中的雏鸟。

      “好,那便下次再见,”她空手生出一道金光,在少年颈间轻轻晃了晃,“绛羽印,莫要再被旁人看到了。”

      倩影飘飘而去,余下一阵芬芳。

      漆黑的眼瞳中,那抹素白的身影在模糊中变得渺小。

      他绷直的背脊终于在那刻放松下来,眼底渐渐猩红,不知为何,素日平静的识川此刻波涛汹涌,狂风呼啸。
      旧时的记忆与此时难言的痛苦交叠。
      他压抑到了极点。

      他为何要沉浸其中呢?
      又为何贪恋那句远离而难以自拔呢?

      一滴泪自眼眶而落,缓缓划过他冰凉的苍脸,炙热的触感一如神姬那玉掌的余温,他不由地一颤,泪珠又顺着下颌流至脖颈,唤醒沉睡的绛羽印。
      赤金展羽,火光耀眼。

      别再后退与坠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长暨:让哥再高冷这最后一章
    ——
    咳咳,小友们敲黑板啦!贯穿全书的最大线索出现啦——三暻塔!长暨能不能转恶为善呢?让咱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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