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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纯净之家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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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轻轻地叩门。
正靠着床头坐着、煞有介事一页页翻着日记的毛绒兔子软绵绵地向一边歪倒,红宝石眼睛呆板。趴在床上、支着下巴垂眼读书的安娜随手把书签夹进自己正在看的一页,翻身下床,恹恹地拖着步子去开门。
门向内推开,一整束色彩明亮的花束向她倾泻过来。
朱迪斯两手捧着花向她送过来,蓝眼睛睁大,嘴唇微抿,生动的担忧而关切。
安娜用右手抱住了花,扑到她怀里,朱迪斯就熟练无比地半跪下来,伸手回抱她,两人的脸颊和散发亲亲密密地贴在一起。
花香清丽馥郁。
“朱莉姊姊关了我们禁闭,”安娜搂着她的脖颈抱怨,被垂下金发遮挡的面孔漠然,“好——无聊欸。”
“我就是来找你说这件事的,”朱迪斯咬字轻轻,纯然哄人开心的语气,“我和凯斯老师谈了谈,她答应我带你出来啦。”
“咦——你怎么和她说的?”
朱迪斯闭着眼睛笑了笑,她拥抱安娜的时候总会闭上眼睛:“就说了些有的没的、向她保证我会看顾好你啦。”
——朱迪斯小姐,令妹拒绝接受教育,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对这种行为放任自流,学风何在?人们如何放心把自己的孩子送来这里?
——我的妹妹无需遵守你们的规矩,也无需遵守他们的规矩,你知道这点。你撤销禁闭,或者我自己带她出来。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布莱斯小姐?
——当然。也不差这一件了,不是吗。
“你从哪里摘来的这些花?”
“南边花园的中心。那里的花茂盛但疏于修剪,我和负责的姊姊做了交易,我为她修花,她让我自己摘上二十支。”
安娜于是低下头去数花枝,朱迪斯调笑地轻轻推一下她的肩膀:“这里只有十八支,过犹不及嘛。”
安娜把脸埋在柔软清洁、沾着水珠、显然精心打理过的花瓣里,也笑,声音轻微地发闷:“另外五个人呢?”
“……安娜,我很抱歉。”
“你不要道歉……啊对了,奥瑞斯.弗里茨,最开始要带人出去的那女孩,她和我说想要认识你。你知道她吗?”
“自海上前来的使者,我听说过她,没有私交。”
“她说觉得你很厉害,希望我来‘引荐’一下——维维安.华顿也这么说。”
“未来的王后吗……好喔,我知道啦。”朱迪斯伸手过来揉她的头发,“谢谢你传话,我的小信使。”
“唔嗯。”安娜含糊地应了一声,始终没有从花束里抬起头来。
朱迪斯允诺之后会分别去见弗里茨和维维安,又拉住安娜空闲的左手,很兴奋地要带她逛完这整个大得惊人、富丽堂皇的修道院。放好花、牵着朱迪斯的手离开之前,安娜没忘记把歪在床头的兔子小姐揪起来抱在怀里。
“阿尔忒弥斯你好呀。”朱迪斯弯腰,笑眯眯地握了握兔子毛绒绒的前爪。
[怎么样?]寂静的声音。
阿尔忒弥斯红宝石的瞳仁完满无缺,乌郁金眼睛睁得滚圆:[我感到了。]
妈妈口中“可以从恶灵手中保护我”的“阿尔忒弥斯”,狩猎之神,野兽的主人与荒野的领主。第一天夜里,感到朱莉那双僵硬含笑的眼睛定在她身上的一刹那,安娜就在兔子玩偶毛茸柔软的肚皮上摸出了乍然而起的利器的轮廓。
阿尔忒弥斯的心口有一把随她心而动的剑。
无害的抱着兔子玩偶的女孩,只要正手握住了剑柄,就可以刹那间把剑尖捅入敌人的心口。
[朱迪斯是敌人?]
[朱迪斯是让安娜感到负面情绪的人。]祂的声音里既无惊讶,也无满意,纯然平静的听感,[朱迪斯没有来问安娜希不希望被这样独自解除禁闭,安娜不喜欢花。]
[可朱迪斯对安娜很好……?]
[她对安娜很好吗?]祂的声音忽然毛躁起来,陡然蒙上了情感的色彩,[自己能够常日出门在外却对安娜守口如瓶、讳莫如深,留安娜独自一人终日锁在屋内接受令人不快的“礼仪”教导,这很好吗?]
[这难道不是在保护她吗?]
[保护至少应当是告知、阐明与教导,而不是自说自话地把老虎养成怯弱的宠物猫。“柔弱”,嗤,难道女人天生柔弱?难道安娜生而怯懦?性格必然在经验里有迹可循。
柔弱,示弱,讨人欢心。
把人视为人来教养,怎么可能教出一只兔子?]
手心下利器的轮廓愈发鲜明,几乎感到一种似真似幻的滚热,安娜又感到那种闪电一般刹那间清晰明了的直觉,理所应当,不言自明。
此剑可杀。
果然,祂想。
用言辞煽动事实,详尽并同仇敌忾地演讲恶,就能激起人的恶的回应。
凶恶的报复欲,凶暴的破坏欲,越单一地熟识恶、经历恶的人,越容易被这恶的激情吞噬爱的记忆。
人的长久的痛恶,没有比这再锋利的双刃剑了。
她最不爱挑起相爱女人间的恶,无奈时局所迫。被占据“玩家”,也即“安娜”身份的乌郁金的痛恨无用武之地;她不恨丰千雪,正如人类无法去恨一粒灰尘;而唯独关乎朱迪斯,才有可能让安娜或许仍然存在的潜意识爆发出如此锋利的恨意。
炽烈的恨与爱同等稀缺,爱的反面只是空无一物的冷漠而已。
[我觉得您的观点有所偏颇。]乌郁金静静地说,然而声音的底色坚决,[我认为说到底,人最应当为自己的生活负责。朱迪斯是安娜的姐姐,我认为她已经尽力给了安娜她自己认为最好的,而她并不负有这义务。
您说朱迪斯留安娜锁在家中受礼仪束缚,但是朱迪斯在外奔波必然也抵抗了相应的磨难,这并不是个属于女人的时代。何况,所谓“礼仪的束缚”,安娜最直接应当痛恨的,该是使这礼仪得以存在的人,男人和女人。
而且,以我的理解,安娜从来没告诉过朱迪斯自己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她没明确地告诉朱迪斯自己不想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没表露自己足够聪明到理解并不满于朱迪斯的隐瞒,也从没说过自己不喜欢花,对不对?你不能什么都不说,却要求身边的人理解你一切的需求。
最重要的是,我相信,朱迪斯是会为了安娜而做出改变的——我认为朱迪斯对待安娜的方式并不出于剥夺和剥削,不是明明知晓她的痛苦却刻意忽视乃至蔑视,而是在意与爱。
我不相信完全适配的天生登对,但我相信相爱之人之间的长久磨合。过往的经验,俗世的偏见、曾经的错误——只要爱足够真、足够重,那就没有什么阻碍无法克服。
我相信朱迪斯爱安娜。]
祂凝视着乌郁金的灵魂。
明亮的、饱满的、丰盛的、光辉的灵魂,被人爱着、知晓自己被人爱着、也爱着人的灵魂。
童年时得到了很多很多爱的灵魂。
邪神最难动摇的灵魂之一。
让祂模糊地忆起故人。
[我偏颇了,]祂承认,声音重归寂静,前后迥异如同猎手卸下她不动声色的伪装,[不过你也偏颇。我有意强调恶,而你立足自我猜测爱。说到底,只有安娜本人拥有判断朱迪斯是否爱她的权力。
不过,我的剑是货真价实的没了。]
兔子的肚皮不知何时已经重归柔软,触感毛茸温暖,安娜把脸埋进去,嗅到一点太阳的味道。
[!啊!]乌郁金抱头惨叫,[我懂了!我的错!]
[没什么,此路不通,换条路就是。]祂心情一往无前地良好起来,甚至换了人类富有情感的音色,[说来,既然你醒了,“乌郁金”这个名字就还给你。从此以后,吾借名“乌昭”。]
[乌昭,乌昭,]乌郁金轻轻念了几遍这个名字,音节在舌尖上来回滚动,[我喜欢这个名字,有一种光辉灿烂的质地——和武曌同音不同调诶。]
[嗯哼,还真是巧。]
乌昭牵着朱迪斯的手,站在修道院最南边、在风里无休地翻卷着连绵起伏波浪的花田前。
非常盛大的一片土地,叶脉花枝都招展,整齐中又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杂乱。只是尽管花样纷繁,浅色却都过于浅亮而近似于白,深色又过分深暗而近似于黑,美当然仍是美,乃至添了一分分明间的摄人,只是异常。
比起自然的风光,更让人联想起经由艺术夸张过的画作。
……但是风可真是香啊。
乌昭深深吸气,那一束花让她感知到某种深埋的厌恶,这自然里挟满花香的风却让她止不住地雀跃起来。
朱迪斯晃晃她手心里乌昭小了一号的手,声音也放松而雀跃,满是风发的少年意气:“一起进去吧!”
[小心啊。]乌郁金用毛爪子轻轻扒拉了一下乌昭。
好奇怪,乌昭想,在抚面的微风里眯眼看花田里供人行走的弯弯折折的小路,这个副本怎么这么……平和?
她方才在路上自然而然地问起朱迪斯上午她逃掉的课,问到失误的女孩会不会受罚时,朱迪斯很被逗笑地拨了一下她额前的散发,说这有什么可罚的,不熟再练就是,凯斯虽然擅打官腔,却算是个慈师。
“一个人都没受罚吗?”
“一个人也没有。”朱迪斯忽然笼起眉,她一旦隐没了柔和的神情,五官就立时沉出一种冷峻的威压,“我们请的那位家庭礼仪教师会罚你吗?”
“没有啦。只是凯斯看起来很凶的样子,我有点好奇。”
“安娜,要是有什么不好的事,一定要立刻告诉我,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