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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火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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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的也对。”秦照放下茶盏,温和的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 “与我那一道来的姑娘受了伤,想着在老师府上休整一夜,明早再动身去府衙。”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慕容游瞧着秦照对此女子颇为上心,“我看她有些眼熟。”
不料秦照坦荡平声道,“她是上京乔家的。”
上京还有哪个乔家,无非是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乔家,以至于他远在河州也略知一二。
未曾想,秦照会与乔家扯上关系。
慕容游神情一刹,又听见他一字一句,道, “老师要告诉父皇吗?”
二人对视半晌,慕容游才敛容,“我已非朝臣,殿下说笑了。”
“这样最好不过。” 说完,秦照拂袖站起身,朝外走去。
门大开,秦照很快消失在拐角,一股寒风涌入,瓷瓶里的梅花枝条猛然摇动。
一直守在门外的管家不敢上前打扰,只静立在门外,直到坐上人开口喊他,才弓着腰走进去。
慕容游倚在椅子上,满脸愁色。
“你去瞧瞧,今夜殿下在哪里留宿。”
“老爷...”管家欲言又止,咽下口水,还是继续说道,“殿下他来之前将护卫全都支走,摆明了要试探您,您此时动手,恐怕不好。”
这管家慕容游许多年,低声劝道:“老爷,您若说出实情,五殿下定会想办法。”
慕容游摇摇头,眉头皱得很紧,缓缓从太师椅上站起,他想起昌儿被唤进宫,想起皇帝日前送来的密信,沉吟片刻后下定决心道,“我若不这么做,如何保得住昌儿,保得住慕容家。”
“吩咐下去吧。”
天色沉了许多,屋外疾风狂嚎,乔莺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屋内光线昏暗,睁眼便见一道青白色的身影在案前端坐。
秦照背对着她点灯,淡声道,“醒了?”
那一抹忽然窜起的亮光让乔莺几乎睁不开眼。
“陪我弈一局,看你是否有长进。”
乔莺哪有拒绝的余地,她拢好外袍,径直走到案边坐下。
桌上摆着一个木色棋盘,上面没有落下一子,也不知道秦照一直对着这个空荡荡的棋盘坐了多久。
自她认识秦照起,他就喜欢搜罗各种棋谱,手中总是离不开。
“你先起手,让你三子。”他说着,将黑色棋篓推至乔莺面前。
乔莺实在没心思下棋,抬起手,牵扯地小臂一阵刺痛。
但她面上无波,又换了另一只手,随意从棋篓里捡起几个棋子。
秦照睨她一眼,问道,“伤好些了吗?”
就好似不是他伤的那般。
乔莺点头,“医官替我换了药,还同我说你遇刺了,想来你到慕容府应是为了这件事。”
秦照不可置否,眉眼弯起,落子道,“不错。”
“既然知晓慕容大人派人刺杀你,为何还要来。”乔莺看向窗外,只剩一个看守侍卫的影子挺立在门口。
是他撤走了外面的人手,只留了一人看门。
“我在给他最后的机会,”手边那茶盏早就冷透了,秦照摸向盏壁,指尖冰凉,“只可惜老师好像不珍惜。”
话音刚落,乔莺隐隐闻到火油的味道,她环顾四周,没发现任何异常。
片刻之后那火油气味变得浓烈,夹杂着木炭的焦味愈发刺鼻。
乔莺心中不大安宁,“是不是哪里起火了。”
她想站起来去查看却被秦照叫住,“回到上京我有份大礼给你。”
他兀自说着,全然不理乔莺。
“乔芙还活着。”
乔莺惊愕,动作一顿。
乔芙居然还活着。
可她分明看见乔芙病了多日,得不到医治后越来越严重,两日后便气息全无,被解差拖出去,再也没回来。
“是你救了她?”
秦照闲闲一笑,“她现在在秦宁那里。”
从只言片语里,乔莺猜出个大概。
当时是乔芙将那老太监从寺里带出来救治,秦宁定以为乔芙知道内情,所以才在流放途中设计把她带回去。
“不过我可以从秦宁手里把她劫过来。”秦照执起白子在手中摩挲,故作沉思状,“让你亲手杀了她出气,如何?”
语气稀疏平常,轻松得就如同问她今日天气不错,出去踏青如何。
秦照盯着她道, “分明同一血脉,就因为出身不同,你低贱,她们高贵。不论你做得多好,身边人都厌恶你,父亲从不会多看你一眼。”
乔莺从惊愕中缓过神来。
他是许多上京闺阁小姐的梦中情郎,温润知礼,从未与任何人红过脸。
从乱葬岗遇见他后,乔莺偶尔会被他带在身边读书习字,接触多了才发现他并非世人所说的温柔贵公子。
他心肠狠毒,情绪反复无常,心中只有权力,为此可以不择手段。
什么兄弟伦理,君臣纲常,统统不管。
还没等乔莺应声,他腾地一下打乱了整个棋盘,棋子啪哩啪啦散落在地上,桌上茶盏器具也被一一掀翻在地,“她们掌握生杀大权可以任意宰割你,把你狠狠踩在脚底,想取你的命。”
一束火苗从墙角腾起时,屋内的空气中充斥着焦木的味道,夹杂着熏烧气息,他抬起头,半张脸遮于阴影中。
“你不恨吗?不想杀她吗!”
那张往日温润的脸此刻无比可怖。
乔莺凝视着他充满怒意的脸,静了好久。
“你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你自己。”
这一瞬间,秦照失笑。
当初他觉得乔莺与他经历相仿。
他们都有卑微的出身,懦弱的母亲,瞧不上自己的父亲。
或许只是想帮帮从前那个一无所有,走投无路的自己,他才会在见面后问她姓名,在她被姐姐打地奄奄一息之际救下她。
就像匠人打造其作品一般,他教她读书识字,明理谋断,连她方才下棋的招式,也与他极其相似。
在这步步艰难的上京里,她是除了阿左以外,唯一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而现在,这个东西,却在剖他的心。
“你处心积虑那么多年,人前伪善,温良,在陛下太子面前伏低做小,事事退让。巡盐,查税,监国之权,不过是被陛下利用,为他最疼爱的草包太子铺路。”
“秦照,你输给他了。”
字字珠玑,句句戳中。
秦照忽觉自讽。
怪不得。
怪不得阿左说她以后会是个祸患,断然不能留下。
角落里炽烈的火焰快速蔓延,如野兽一般在屋内奔腾咆哮,要吞噬所有。
莫名燃起的火光,他镇定自若,仿佛早就知道会发生。
四周开始热起来,乔莺向后退半步,喃喃道,“其实不是慕容游要杀你对不对,他早就还乡不问朝政,从前又于你有恩,他不会帮太子,谁坐上皇位与他干系都不大。”
她恍然大悟:“是陛下,是你的父...”
话没说完,秦照猝然伸手掐住她的喉咙,缓缓收拢五指,含笑的眸中起了杀意,手掌捏住她的颈脖不断收紧,随时都会拧断。
乔莺眼里爬上血丝,被桎梏的咽喉发不出一声。
窒息感犹如锋利的刀锋割裂喉咙,呼吸之间的断续仿佛每一次都是被烧灼般折磨。
眼前秦照的面容越发模糊,乔莺耳边听得不真切,男子温朗的声音爬上了愤恨。
“就算是父皇要杀我又如何?”
他越靠越近,捏紧的指骨泛白,“我从小就知道,大夏国是我的 ,这天下将来都会是我的。”
就在乔莺以为自己要被掐断脖子的时候,秦照突然卸了力,她靠着墙壁滑落瘫坐在地上,面色涨红,抚上脖子局促地咳起来,头疼牵连起剧烈的耳鸣。
秦照站在她面前,就那么低低看着她,说不出来是何种表情,叹了一口气,“我要你知道,不论是在乔府,还是现在,这世上能救你的人,只有我一个。”
秦照铁青着脸走出屋子,关上门,紧接着落下锁。
火焰映照在墙壁,投下扭曲而怪异的影子,灼热气浪排山倒海般向乔莺压来。
大约是吸入太多烟尘,她头晕目眩,没有力气站起来,伏倒地上,隐隐约约听到门外两人对峙的声音。
…
“你是我最敬重的人,当时众人皆对我避而远之,只有你愿意亲近我,为何现在要帮他杀我。”
慕容游的嗓音突然艰涩,“很早老臣就告诉过殿下,宫外,自有您一番天地。”
...
“昌儿还在上京,这局只有我死,方可解。”
...
一个为了能让喜爱的儿子登上皇位,不惜杀子;另一个却为了儿子心甘情愿赴死。
一道门内,乔莺用手捂住口鼻,身边的热浪让她思绪逐渐混沌,眼见火舌向着屋梁上蹿升。
现下她不清楚外面的慕容游会不会死,却清楚今日自己恐怕难逃火海。
适才她说的话惹恼了秦照,他不会这么快放她出去,就算放她出去,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屋子里烟雾滚滚,熏得人睁不开眼,喘不上气。
她意识渐散,眼皮似有千斤重。
不远处火光跳跃,倏然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光影。
浓烟里的一切就似幻梦一般,乔莺好像看到有人穿过烈火腾腾,踏过寸寸燃烧之地,越过芜杂红尘,向她走来。
那人一身黑衣,轮廓却如剪影般清晰。
越走越近。
四周火鸣更加汹涌,簇簇火光照亮少年峻然的眉眼,空中飘着的灰烬落在他睫羽上。
他低下身靠近,乔莺于模糊中看清他的脸。
是梦吗?
在完全失意识之前,她念出了他的名字。
“谢枕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