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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秦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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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杨婉禾脸色越来越差,萧明住嘴不再继续问下去。
谢枕舟几步坐回椅子上,“不必猜想是谁,去了便知。他既要引你上去,就一定会把人送到面前。”
萧明觉得此话甚有道理,点点头,搂着杨婉禾胳膊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低声温柔道,“婉禾,待会我送你去耿叔那处,明日我找到你父亲,再来找你。”
杨婉禾想随他一起去,可转念想到自己只会拖累他们,话到嘴边被咽下去。
她不止一次痛恨自己孱弱的身体。
最后,杨婉禾只能说了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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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萧明将杨婉禾送去铁匠铺,回来时已经是三更天,他却毫无睡意。
月破云层,房顶上的瓦片泛起光泽,而谢枕舟正坐在屋顶上,独占一隅。
萧明轻功卓越,两步跃至他身旁坐下,“半夜不睡觉吹风?”
少年怀着心事轻瞥一眼他,嗓音平稳,“醒醒酒。”
谢枕舟的酒量萧明最清楚,几杯果酒不至于需要醒。
多半如他一般心中有事才夜半独坐。
萧明撩开袍子问,“明日去哪里。”
“云州。”
萧明颔首道, “那不出几日就能到后梁了。”
冬日里的风是刺骨的寒,谁也没再说话,只剩树上的枝条伴随着微弱风声轻轻摇曳。
两人沉默片刻,谢枕舟出声道, “你上来就是同我一起发呆的?”
萧明叹息一声。
“婉禾的父亲失踪了这么久,还有多少活着的可能。”
他心中酸涩,不想叫人看出来,面上还是强带着笑意。
这是谢枕舟第二次看见形骸放浪游戏人间的萧明露出如此的表情。
第一次是他得知萧阁主死讯的时候。
萧明俯首沉思,盯着身下的瓦片,一字一句诉说自己的真心话,“其实我就是害怕明日到林山,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我害怕她会失望。她是私生子,从前对她好的,只有她父亲。唯一的亲人去世多痛苦我经历过,所以我不想她也难过。”
谢枕舟侧脸盯着他,抿唇不言。
“杨均是贪官污吏,他害得并州百姓流离失所,朝廷通缉。人人都对他口诛笔伐,就连耿叔都劝我离婉禾远一点,免得惹祸上身,陷入危局。”
萧明深吸一口气,朗然笑了声,“可我又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到底说的走心。
他们都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谢枕舟抬起头,连片星子被隐在飘荡的云层后。
“倘若她骗了你呢。”
萧明不理解他说的是什么,向后一仰,曲手枕着后脖,躺了下去。
“只要她是真心喜欢我,就算骗我一万次,利用我一万次,我也不在乎。”
他很快恢复到原来那不着调的样子,翘起腿,眯眼道,“为婉禾这样美的女子赴汤蹈火,我在所不辞。”
谢枕舟站起身来抱臂而视,觉得自己多半是疯魔了,才会认真问萧明这个问题。他迈开腿,正欲离去,却被萧明叫住。
“我把手下都留给耿叔了,明日你能不能与我上林山。”
萧明交架的脚分开,撑起膝盖坐起,他自知开了口,谢枕舟定不会拒绝。
谢枕舟低头看向那张与萧阁主相似,又与顾逊相似的面庞,答应了。
因着宿醉的缘故,乔莺第二日醒来额头阵阵钝痛,半晌都没缓过来,望着窗外日光出神。
有人推门进来,她转头一看,是谢枕舟。
“这是醒酒汤与早饭。”他把碗放在桌上。
乔莺暗戳戳打量他,少年依旧是气定神闲,衣摆轻轻拂过地面,如同黑云飘渺,渐次弥散。
仿佛昨晚他们二人什么都没发生。
乔莺更不可能主动提及昨晚的事,她端起醒酒汤,轻抿一口,顺便问道,“萧公子他们已经走了吗?”
“没有。”谢枕舟这才将昨夜刺客自尽一事告诉她。
听了消息,乔莺默然。
杨均在秦照手里。
她几乎瞬间明白秦照这是在向自己赤/裸/裸的挑衅。
他知道她在哪里,也知道她跟谁呆在一起。
早霞灿烂,照在乔莺身上,她感受不到丝毫暖意,浑身发寒。
过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醉得糊涂,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谢枕舟目光在乔莺的脸上流转,随后轻扯了一下嘴角,从袖中拿出一个木盒,“这里位置暴露,你和魏先生从官道走进云州,天黑之前,我会和你们汇合。”
乔莺打开后发现是一张软软的面具,她关上木盒抬头问道,“你要陪萧公子一起去找杨均?”
谢枕舟不应声,从她手中拿起那张耿叔给的面具,慢慢替她覆在脸上,“不要用手抹脸,避免剐蹭,否则它会掉下来。”
他的手指冰凉,一寸寸粘好边缘,认真又熟练。
乔莺无法从他镇定不变的表情中窥得一点信息,但他的沉默,就表明她说对了。
“你先前拒了他,为什么又答应了。”
然谢枕舟答非所问,“你曾问我顾逊是不是凌道阁的人。”
“我与他相识,将他引见萧阁主,后来才得知他是萧阁主流落在外的儿子。”
后面的故事太容易猜到。
幼时被丢弃,在外饱受苦难折磨的少年,怀着滔天恨意回凌道阁,亲手弑父。
“他故意接近我,欺骗我,利用我。”
乔莺撑额听着,大概懂了他对萧明的愧疚,和他对顾逊的恨。
只是听至欺骗、利用二字时不禁心头跟着颤了颤。
她与顾逊都做了一样的事。
“所以...”
谢枕舟不曾和谁这样吐露过往事,陈白过心声。
有些话就在嘴边,说不出口。
这不像他。
乔莺还在等他把话说完。
桌上半碗未喝完的醒酒汤已经凉透了,谢枕舟低头看着淡棕色汤面里自己的脸,搭在刀柄上的手捏紧,慢声道。
“你说过想和我一起去后梁。”
“是不是真的。”
他问的太隐晦,或许该更直接些。
但谢枕舟有点害怕,就像他当初明知乔莺并非乔芙,却不敢质问她为何顶替身份欺骗他。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从很早开始就喜欢她了。
...
天气反复无常,清晨还一片晴朗,晌午便飘起细雨。
寒风中夹杂着雨丝,透着些许凉意,荡进尘埃间消失不见。
乔莺捂着陈旧袄子下的汤婆子取暖,随李魏走在道上。他昨日还不良于行的李魏,今日倒是步履飞快,马不停蹄。
“魏先生腿好了?”
“是,多亏乔姑娘拿来的药膏。”
骗人,他分明没有腿伤。
乔莺努了努嘴。
官道上起了雾,两人穿着朴素只背上小行囊,就打城门口过。
士兵盘问起来,李魏只说兄妹二人从河州逃出来,正要去云州远方亲戚家避难。
不出所料,士兵来回扫视两人,懒得开包袱检查,很快放行。
一路走来都是衣衫褴褛的流民,或是低头赶路的贩夫。
永安河决堤已过了好些日子,官道上,街边,路旁,流民乞丐仍四处流窜,李魏深觉奇怪,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再走几步,他转头看向乔莺,奇道,“我只是听说过江湖中有易容术,没想到真有人皮制成的面具。”
人皮制成的面具。
想到死人的皮贴在自己脸上,乔莺直起疙瘩。
这样好的东西谢枕舟不自己留着用,反而给她。
李魏打量起她的脸,又说,“不过细看还是有瑕疵。乔姑娘,回头借我研究研究吧。”
乔莺很久没走过这么长的路,口渴腿疼,不愿意再与他聊面具的事,于是问道,“魏先生,还有多久到。”
“公子都安排好了,再走三里,看到茶馆,便有凌道阁的人来接应。”李魏回身望了一眼,身后零零散散跟着十几个谢枕舟派来的人。
出发前,他们已经确保身后没有眼线跟着。
话音刚落,背后一阵宛如铁马蹄击石板的撞击响彻云霄,随着城门缓缓合拢,木头摩擦石砾,传出深沉的嘎吱声。
风顺着门缝猛然灌入,乔莺身上的袄子被吹得猎猎作响。
李魏心惊,不知城门为何突然关了。
他顿感不妙,停住脚步。
凌道阁的手下们训练有素,异常敏锐,见有异状立马亮出自己的武器围上前。
而官道上本蹒跚的难民竟开始掀开外袍,抽出刀棍,眼中闪着黠然的光。
见此情形,乔莺耳畔好似回荡起多年前在书案侧,那个素以仁义之心贤名远扬的五皇子秦照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你知道世上什么最不值钱吗。”
“穷人的命。”
“几枚铜板几份吃食便能任我驱使,只要给的够多,就能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乔莺,你现在也是这样的人。”
乔莺从混沌中缓过神,手上的汤婆子再拿不住,狠狠砸在地面,她颤着声音道, “魏先生,快走。”
自打并州城出来,随处可见的难民,皆是秦照的眼线。
一群流民,李魏自然不放眼里,他大步挡在乔莺身前,双眼微微眯起,眸中寒意渐深,拔出剑。
正在此时,从一众难民身后,出现了几队身披软甲的侍卫。
这般景象,活生生像瓮中捉鳖。
霎时间,身影纷纷拥上,剑光闪烁,刀影交错,厮杀声激起千层浪。
晌午,官道上,这般明晃晃地截杀人。李魏看着难民一个个倒下,又不断涌上来,而那批侍卫仍然驻马挺立,不动如山。
他握紧剑的手掌被汗湿,心知这回毫无胜算,捡起身边断刃,放至乔莺手里,“乔姑娘,你放心,为了公子我自当以死相护,你找个机会趁乱逃走。”
乔莺面色惨白,不言不语。
前后被堵,四面埋伏,如何趁乱逃走。
待横尸遍地,数十人的血汇聚在一起,已经分不清究竟谁是谁,待难民都倒下,那批侍卫终是动了,骑马冲着乔莺疾驰而来,身法快如闪电。
一声尖利的剑响,李魏几乎同时出手,他凌空而起,剑下杀气如潮,将人砍下马。
可一人如何敌得过数十人。
不多时,他节节败退,左臂被划开几道口子。
稍远处有人架着弓,箭矢从李魏后肩穿过,他来不及躲闪,只听得“嘭——”地一声人直直倒下。
“魏先生!”
乔莺正要去扶他,被面前侍卫当胸踹上一脚。
麻木的通感蔓延全身,她双目发黑,久久闭上眼帘,趴在石板道上动弹不得。
良久,四周厮杀声渐消,深沉而略带回响的脚步停在她身前。
头顶传来温润的男声。
“乔四小姐。”
这一声足够令她寒意从脚底升起,血液几乎凝固起来。
会叫她乔四小姐的,全天下仅有一人。
她忍痛昂起头,青年熟悉的脸让她辨不清究竟是身处现实还是噩梦之中。
烟雨蒙蒙的官道上,秦照身着一席月白色锦袍,衣袂带起层雾,柳叶般的眼角微微上挑,如春水般清澈,笑颜似玉,一如当年在上京乔家明竹苑前替她撑伞的模样。
三年过去了,那伪善的面庞没有丝毫改变。
秦照低眉看她,笑意骤然消失,而后抬脚用力踩上她的胳膊,撕下她脸上快要脱落的面具。
细小的雨点滴在乔莺脸上,冷得刺骨透心。
她听见他阴沉沉道。
“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