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莺》海月起雾

32、黑店

　　从上至下打量的眼神让乔莺有些不自在，她低下头不去看眼前人可怖的面孔。

　　那名伙计抱拳笑了笑，拾阶而下。

　　谢枕舟若有所思看他背影渐渐消失在楼梯拐角。

　　这么大的平原只有一家客栈，掌柜伙计不是贼眉鼠眼就是凶神恶煞，他行走江湖多年，自然猜到此地八九不离十是个黑店。

　　他们一身布衣，身上毫无值钱物件，店家大约不会对他们下手。

　　但如果现在离开，恐会引人注意。

　　思及此，他瞥了眼愣在原地的乔莺，转过头同李魏说道，“别睡得太沉，天一亮就走。”

　　李魏顷刻间明白他的意思，神情也变得凝重。

　　不知是不是今天夜里云雾重，晴夜无星，却比前几日都黑。平原无高树，窗外低草随风乱摇，沙沙声吵得让本躺在榻上的乔莺起身关窗。

　　拉上木窗，她坐回床榻。

　　白日休息够了，乔莺一时半刻确实没什么瞌睡，她头靠上草枕，怎的心中隐隐不安，看向正在擦刀的谢枕舟。

　　他动作很轻，用软布擦了一遍，将刀背过，再擦第二遍，如此反复。

　　动作带风，桌上唯一的一盏灯台忽明忽暗。

　　二人中间没有再隔着一面厚重屏风，谢枕舟抬头，看见乔莺直愣愣盯着自己，什么话也没讲。

　　好似回到刚从并州驿站逃出来的时候，却又感觉哪里不太一样。

　　目光相接时，乔莺出声道，“你觉不觉得那个伙计脸上的疤有点儿吓人，他方才一直盯着我们...”

　　“嗯。”谢枕舟应了一声，将擦好的剑收入鞘中，系于腰侧，旋即抬手吹灯，一头倒在躺椅上阖眼。

　　乔莺轻声道，“这里会不会是黑店啊？”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黑暗中传来谢枕舟的声音，“黑店也是要劫富贵之人，你觉得我们现在的模样像是有钱大户人家吗？”

　　乔莺摸上自己身上不算柔软的麻布，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安心睡吧，有我在，他们伤不了你。”

　　她往发出声响处盯着，一片黑。

　　四周静下来，乔莺脸贴上草枕，跟着闭上眼，可一点困意都没有。

　　怀中钱袋子硌地她胸口有点儿疼，睡姿由侧卧换成正仰。

　　或许她能用沈千穗给的银子买蒙汗药，在快到后梁之际将谢枕舟和李魏迷晕后独自逃走。

　　但近日谢枕舟对她态度好了很多，带她去酒楼吃饭，还送她簪子。

　　这是不是代表他对自己其实有些许不同。

　　乔莺不知道。

　　就在她思绪纷乱，眼皮渐沉的时候，门外突然出现细微异响，有脚步声传来。

　　走廊不停有人走过，“咔——”地一声，一把弯刀猛地狠刺进木门，于寂寂深夜里被放大百倍。

　　她下意识坐起来望向门外，慌乱中有人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乔莺侧过头，本在躺椅上的少年不过一瞬就来到自己身边。

　　周边那样黑，他也能准确无误握住她的手。

　　她听见呼吸在周围萦绕，看见他眸中细碎的光闪动。

　　“我...”乔莺话尚未说完，谢枕舟伸手捂住她的嘴。

　　“不要出声。”

　　她点点头。

　　然而下一秒，那把钉入门框的弯刀被人拔起，旋即一道人影重重砸倒木门。

　　晦暗光线炸入，烟尘四起，乔莺遮了遮眼，躲在谢枕舟身后。

　　地上的人伤得不轻，脖子上一口子，他痛苦呻吟，手捂上前颈，想堵住汩汩而出的鲜血，但终究无济于事，扑腾了两下再没动静。

　　“这是楼下的算账的先生。”乔莺皱着眉头认出了他。

　　巨大响声同样吵醒李魏，他警惕走至门口，开门后一道寒光闪过，李魏迅速拔剑挡下，高声喊，“公子，白姑娘！你们没事吧。”

　　回廊尽头的窗不知何时悄然打开，疾风像是找到发泄口，不断涌入，横梁上挂灯笼摇摇晃晃吹灭了好几盏，光线越来越暗淡。

　　谢枕舟衣袂翻飞，一手牵着乔莺，一手抽刀将人砍下。

　　左侧无声落了个纤长人影，猛的一把短弯刀探出，来人身形极快，灵活出众，不似寻常练武之人。

　　谢枕舟抵住薄刃，横劈向他。

　　那人随即后退，从怀中掏出一枚银子打掉梁上纸灯笼，砸在谢枕舟脚边。

　　谢枕舟闪身躲开，脆弱的灯笼掉落在地，风过无痕，火光随之消失。

　　他松开乔莺的手，挡在她身前，刀锋微微挑起，旋身迎上来人，刀势紧紧交错，破风之声宛如雷鸣，光影在墙壁上跳跃。二人同时后退几步，然后再度交锋，双刃剧烈碰撞，那人不敌，手中弯刀脱了手。

　　谢枕舟抓住他晃神间隙豁然跃起，与此同时响起了一道惊讶的青年声音，“谢枕舟？！”

　　簌簌刀鸣声中，谢枕舟终于看清眼前人的脸，刀尖即刻停滞半空。

　　本该在凌道阁的萧明站在他面前，一袭紫色绣金锦袍，发束金冠，镶着宝珠，腰间白玉缎带，坠着好几块美玉，如此打扮瞧起来富贵无极。

　　店家出手本意要劫他，原以为萧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有钱冤大头，没想到碰到了硬茬。

　　萧明表情欢喜站起身，撕掉下巴上贴的假胡子，正准备伸手抱住他，却被谢枕舟拿刀背隔开距离，冷静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萧明也不恼，笑着从地上拾起弯刀，吹了吹，“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不是去后梁国了。”

　　算算时日，现在应该差不多快到了。

　　“路上耽搁了些时间。”谢枕舟收回刀，垂目看着满地鲜血，扫过地上数具尸体，随后沉声道，“少了个人。”

　　他看向回廊尽头那扇打开的窗户。

　　方才在二楼洒扫，脸上一道疤的伙计不见了。

　　萧明毫不在意摆摆手，“算了，算了，他定是趁乱逃走了，穷寇莫追。总归再也碰不上他，饶人一条性命吧。”

　　说完，他将短弯刀插入后腰，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看向谢枕舟身后的少女，笑咪咪道，“这就是乔姑娘吧？果真是上京的美人，长得真漂亮。”

　　乔莺借着头顶唯一幸存的灯笼余光，望见萧明满脸笑意的脸。

　　霎时之间，她背后冒出涔涔冷汗。

　　他的眉眼，竟与紫禁卫统领顾逊极为相似，让她有片刻慌张。

　　乔莺没应，谢枕舟不动声色跨步挡在她面前，抬起眼皮淡淡看他。

　　“看得这么紧。”萧明撇撇嘴，踢开脚边尸体，“你们这是要往哪儿走？”

　　“从云州去后梁。”

　　萧明笑了一声，“你从这去云州，就得经过青城，我们正好一道走了。”

　　谢枕舟靠向木门，“你不回陵道阁去青城做什么？”

　　“接人。”萧明挑眉，笑意更甚，补充道，“接我的心上人。”

　　谢枕舟无言看着他。

　　萧明是陵道阁前阁主之子，曾说过此生最爱三件事：见美人、寻美人、爱美人。

　　在凌道阁的时候，他不兴武功秘法，经常谈及新认识的红颜知己有多美，多动人，但每每谢枕舟都会让他住嘴。

　　“你记不记得我爹有个至交，江湖人称金神医。她病了，我带她去金老头那里看看。”萧明抖了抖怀中药材，“顺便陪她找她爹。”

　　“与我何干，你自己去。”

　　谢枕舟一口回绝，转眼就被萧明搂上胳膊，他压低声音道，“她的父亲身份有些特殊。你刀术超群，尽得我父亲真传，正好同我顺路，我也能放心些。”

　　提及前阁主，谢枕舟态度稍软和，问，“她父亲是谁？”

　　“河道使杨均。”

　　杨均。

　　乔莺闻言抿起嘴看向萧明。

　　别人可能不清楚，但乔莺最为清楚杨均是谁。

　　他出身寒门，家中清贫。从小苦读，文采出众，偏偏不受重用，一直在翰林院当个九品校书，自诩满腹才华无处施展。

　　前年冬天不知许了些什么好处给吏部侍郎，将他调到御史台当个小舍人。同年被一样是出身寒门的御史大夫看中，委以重任，做的极出色，不仅揭露了前河道使的贪污罪行，还将贪污款全数追回。

　　不过一切都是秦照在暗中替他铺路，目的就是为了让他能顺利登上河州河道使之位，为自己所用。

　　乔莺曾在秦照别院远远见过他的背影。

　　那时她想抓紧秦照这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报复乔家，而他初得权势，以为傍上了皇子，仕途有望，连远去的背影都能看出喜色。

　　秦照独自执伞走到她面前，和她一起在雨中望着杨均离去。

　　“我会比他更有用。”她的声音湮灭在噼啪雨声里。

　　她还记得秦照那时淡漠的眸子，分明在外是个温润如玉的人，与自己相处时便变了脸色，他说，“你与他不同。”

　　现在想起这些往事乔莺只觉得好笑，倒头来自己与他别无二致，对秦照而言无非同样是个随时都能舍弃的棋子。

　　乔莺低下头，盯着地板上浓重的血迹，始终没出声。

　　以秦照的性子，不可能让杨均活着，他应当早已死在某个无人角落。

　　谢枕舟对杨均这个名字不太熟悉，有些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或见过，他思索片刻道，“就是那个通缉令贴满各地告示栏的杨均？他的家眷不是早就下狱了。”

　　“没错，是他。”萧明拍手点头，随后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她是杨均外室生的女儿，私生子，外人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