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嘉辰》林余绪

1、第一章

　　“今天是冬月十六，阿娘她还是不肯入宫见我。”
　　“不过，若是换云枝你来做我阿娘，想必也是不愿意来见我这么个女儿吧。”
　　“谁让我抢了她太子妃的位子呢……”

　　静得像潭死水的东宫里，唯有窗扇被风吹打的嘎吱声，一阵接一阵传入耳中。

　　沈嘉辰就坐在梳妆台前，平和望着镜中那张随年岁越发舒展，也越发出挑的脸。
　　她这张脸，黛眉如烟，眼如水杏，唇若丹霞，真可谓妖而不媚，艳而不俗，是一张挑不出错处的美人皮。

　　可沈嘉辰明白，她此生拿得出手的，也仅有这张脸而已。
　　只可惜，不论是从前，还是眼下此刻，她都不是很喜欢这张脸。

　　“云枝啊，你瞧我长得是不是越来越像她了？你说，是不是就因为我太像她，所以阿娘才会越来越讨厌我？”
　　沈嘉辰看向身侧一直静默站着的云枝，浅笑问道。

　　云枝闻言，视线对上沈嘉辰，却又迅速错开。
　　她有很多想劝沈嘉辰的话，可话到了嘴边，仍是那句：“娘娘多虑了。”

　　沈嘉辰口中的她，向来指两人：一个是她早死的生母，还有一个则是她羡慕，或者说是嫉妒了一辈子的嫡妹。
　　云枝不敢评判，也不会评判。
　　就这样，在每次说到这个话题时，下意识逃避。

　　而沈嘉辰在听到这个一成不变的回答后，渐渐敛去笑容，又转头看向那面铜镜。
　　云枝的顾虑她清楚，她不怪她，只怪自己这四年来，被那一件错事蒙了心，犯下太多难以挽回的错。

　　那件错事，是沈嘉辰生母犯下的。
　　她生母叫芸娘，是个弱柳扶风的暄南女子，也是她阿爷曾经最宠爱的妾室，更是养了沈嘉辰十九年、被她唤作阿娘的李氏此生最痛恨的女人。

　　李氏恨芸娘，起初是因为对方分走了夫婿对她的爱，然后是因为芸娘掉包了她们二人的女儿：让庶出的成了嫡出的，让嫡出的成了庶出的，还跟着芸娘平白吃了十九年苦。
　　而最后，李氏还恨着芸娘，沈嘉辰想多半是因为她，以及她现在想来是做错了的那些事。

　　沈嘉辰错的第一件事，是她这个庶出的占着嫡女的名号，娇生惯养十九年，却在嫡出的归家后，还要抢对方太子妃的位子。
　　甚至于，在对方入了东宫，做了良娣，她还要冷嘲热讽，不肯相让。

　　至于其余更多的错事，关乎太多人，沈嘉辰反省不过来，也没有时间去内疚了。
　　她扶正头顶象征太子妃地位的花九树冠，缓缓起身，走到窗边，将吱呀作响的窗拿叉竿撑起。

　　已经有些冷冽的寒风从窗外争先恐后闯入，沈嘉辰看向无云的天，听着风中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厮杀声，清楚大盛败了。

　　这腐朽的王朝败于两个女子之手：一个委身圣人的后妃，一个嫁入东宫才半年的良娣。
　　巧的是，沈嘉辰与这二位都是熟识。
　　尤其是那位良娣，正是与她同父异母，她亏欠最多的嫡妹崔予桐。

　　而也正是欠的太多，所以在这二人发起的宫变中，她清楚，她得拿命去还她亏欠人家的一切。
　　但与其让崔予桐辱她一番，再让她抵命，沈嘉辰想还是自行了断来得痛快。

　　她从袖中取出那支她原打算藏一辈子的银簪，没有太多犹豫，就将银簪狠狠扎进胸腔，然后拔/出。
　　血汩汩从心口流出，染红身前金线绣的花，她以为到此算是结束了。

　　可偏偏就在意识彻底丧失前，她余光中却蓦地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又气又有些无奈。
　　宋卿苁，这闷葫芦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让人放心。

　　“云枝啊，我知道你是崔予桐的人。”
　　沈嘉辰坐倒在窗边，拉住跪到身旁、捂住她心口的云枝，颤抖着声音道：“我求你，也只求你这一件事。宋卿苁，她就是个没胆子，也没心眼的，你帮我，帮我护她一二……”

　　沈嘉辰这辈子没求过人，她想要的，从来是靠手段夺来的，甚至于，她在猜到云枝是崔予桐的人时，也没想过求云枝来保住她这条命。
　　却不想，这临了临了，竟还是要开口求人。

　　“小娘子，你糊涂啊！”
　　云枝满手是血，在无法阻止沈嘉辰赴死后，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她想不明白沈嘉辰这么怕死一个人，怎么会自戕呢？

　　糊涂？沈嘉辰想她确实糊涂，但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攥在掌心的银簪滚落，掉在地上，发出“叮铛”一声，沈嘉辰再也撑不住了……

　　今天是冬月十六，她的生辰。
　　若是可以，她今年的愿望是：回到十九岁那年，将欠崔予桐的，全还给她。

　　*

　　“小娘子！”
　　云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

　　“小娘子，快醒醒！那位来了！”
　　云枝又喊了声，声音比先前又拔高了不少。

　　那位？那位是谁？
　　还有云枝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跳脱了？

　　沈嘉辰心闷痛得厉害，眼皮也沉沉的，试了几次，才艰难睁开眼。
　　可仅仅一眼，她彻底怔住了。

　　这，这是——
　　她未出嫁前的闺阁！
　　难道她没死？还被送回太傅府了？！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且不说她是太子妃，注定逃不过给腐朽王朝殉葬的结局，就单说恨她入骨的崔予桐也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小娘子，你还发什么愣呢？”
　　云枝见沈嘉辰痴痴望着床幔，当她是被今日要来府上的那位气傻了，忙把她拉起来，开解道：“小娘子，你莫气，大娘子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哪怕那位才是她亲生的，又有何妨？”

　　这话有些耳熟。
　　沈嘉辰重新思索了遍云枝方才的言行举止，试探道：“云枝啊，我今年几岁来着？”

　　“十九啊。小娘子，你不会真被气糊涂了吧？”
　　云枝伸手抚上沈嘉辰额头，又摸了摸自己额头，喃喃道：“也没发热啊。”

　　“十九。”
　　沈嘉辰有些惘然。
　　她这是重生了，真的重生回十九岁了？！
　　又成了那个恣意妄为的太傅府小娘子，而不是困守东宫，活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里的太子妃。

　　“小娘子，你到底怎么了？”云枝见沈嘉辰又神情恍惚起来，娥眉微蹙，嘴也下意识抿直。

　　沈嘉辰闻言抬眸，在看见云枝无措急躁的刹那间，泪不知怎的就从眼底冒出，不住在眼眶中打转。
　　她都快忘了，那个在东宫不怒自威的女官云枝，也曾是这般喜形于色，天真烂漫。

　　上一世，沈嘉辰一意孤行，要嫁进东宫，害得不谙世事的云枝也被迫卷进权力争斗。
　　若她能护住云枝也就罢了。
　　可偏偏刚进东宫的她什么也不懂，连自身都难保全，遑论云枝。

　　就这样，在那几年里，云枝被宫人内侍欺负时，她忙着应付皇后；云枝被威胁利用时，她疲于应对那些随时准备取她代之的良娣良媛。
　　好不容易，她能喘口气了，却发现云枝已经投靠了崔予桐。

　　她也曾怨过云枝的背叛，可归根究底，对方的不幸都是她造成的。
　　所以，上一世直到死，她都没说过云枝一句不是，反倒怕云枝怪她、恨她。

　　如今，重活一世，沈嘉辰万不敢再重蹈覆辙。
　　至于那劳什子太子妃，白给她，她都不要再当了。

　　她从床上爬下来，拉住云枝双手，诚恳道：“云枝，我想好了，我要随芸娘离开盛京生活。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再同我吃苦，等崔予桐来了，我就去阿娘那求来你的卖身契，再给你一笔银钱，让你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以前，她就是太在乎面子，不肯认下芸娘，还非要和人家正儿八经的嫡女争个高下，才造成最后血洒东宫的结局。

　　现在，她回到十九岁，这个一切尚未发生的年纪。
　　她要想从根本上避免这命数，可得赶紧认回芸娘，把欠人崔予桐的全还回去，然后，离皇宫、离盛京都远远的，最好这辈子都别再回这是非之地。

　　可云枝一听这话，却是面色骤变，哭道：“小娘子，你，你说什么胡话呢！”
　　她想不明白，这小娘子昨儿还好端端的，今儿怎么就想不开要离开太傅府，去过苦日子呢？
　　更让她不敢相信的是，小娘子竟然要抛弃她！太过分了！

　　“云枝，我这是为你好，也是为我好。”沈嘉辰语重心长道。
　　重生这档子事不是她不解释，而是解释起来费时费力不说，一不小心还可能让云枝以为她中邪了。
　　所以，与其说多错多，倒不如一句揭过。

　　可云枝还是不依不饶道：“小娘子，这哪里好了？”

　　沈嘉辰多想反问一句，若不这样，又能讨着什么好？
　　但她终究是问不出口，只是道：“云枝，你不懂。”

　　云枝还想再争辩几句，可话未说出口，李氏就派了人来，让她只得先把话憋回去。

　　李氏身边伺候的刘媪走到沈嘉辰身旁，行了个万福礼，道：“小娘子万福，大娘子与阿郎已在前厅候着，特让老奴来带你过去。”

　　沈嘉辰恭顺回礼，道：“辛苦刘媪了。”
　　她在东宫这么些年，旁的本事没学会多少，但应付人她是学了个全乎，碰上刘媪，下意识就规矩了起来。

　　但此举放在眼下，却是让刘媪微微一愣，忍不住又细细打量了眼沈嘉辰，满腹疑惑。
　　她深谙沈嘉辰脾性，见这往日无法无天惯了的小祖宗，头回这么温顺，心中登时就打起鼓来。
　　但又瞧沈嘉辰面色不佳，眼下还有乌青，便猜她是因那位嫡出娘子要归家，一时伤神得厉害，才会这般。

　　可这事说到底，并不是沈嘉辰的过错，且刘媪也是看着沈嘉辰长大，知她虽然任性好胜了些，却是个心眼实打实的好孩子。

　　于是，在看了沈嘉辰不知多少眼后，她还是走上前一步，将沈嘉辰贴在额前碎发撩到耳后，安慰道：“小娘子宽心，老奴跟了大娘子这么多年，看得出她是真心爱你。就算予桐娘子回来，她想必也不会厚此薄彼，亏待了你。”

　　“不不不，刘媪，阿娘待我已经足够好了，倒是妹妹吃了这么多年苦，理应多被关照些。”沈嘉辰连忙接话。
　　她可不敢再得罪这位未来准备逼宫的好妹妹，只想把存在感能降多低是多低，好让对方彻底忘了她这号人。

　　而刘媪在听这话后的第一反应是：沈嘉辰在装无辜，想要骗同情。
　　可当她触及到她坚定的目光时，却发现，沈嘉辰这话像真是由衷而发。

　　“哎呀，小娘子这是病了不成？”刘媪脱口而出道，也与先前云枝那般，去摸沈嘉辰额头，想瞧瞧她是不是把脑袋磕碰坏了。

　　沈嘉辰见状，目光不由得在云枝和刘媪间来回逡巡，腹诽道：我十九岁前应当还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怎么一个个的都怀疑我有病？！

　　不过，有病就有病吧，总比没命好。
　　沈嘉辰自我安慰了句，正准备与刘媪好好解释一番，可一开口，就被突然插/进的一声压住。

　　“妧妧啊，小爷我给你撑腰来了！”

　　沈嘉辰呼吸一滞，浑身骤然僵住。
　　乖乖，她倒是把这位爷给忘了……

　　是坑，别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