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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我们梦想着一段新生活,
      在那和平之地。

      艾瑞斯·弗格尔站在汽船锃亮的甲板上,出神地望着笼罩在海雾中的西西里岛。现在正值清晨,乳白色的雾气模糊了她与小岛之间的距离,看上去仿佛近在咫尺,实际上还要一个小时的航行才能抵达巴勒莫的港口。
      这是她在德国生活了十五年后第一次重返这个名义上的故乡。老实说,尽管身体里流淌着西西里人的血液,但她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童年时和父母居住的那座乡间别墅了。她记得那个时候他们总是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让自己和镇上的男孩女孩一样去广场上玩,只在周日去教堂做礼拜的时候才会允许她出门。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因为父母对她这个独生女总是倾注了百分之百的爱——至少在他们远离自己之前,是这样的。
      海风吹拂着她黑色的裙边。她陷在回忆之中,没有听到身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她的巴拿马草帽提醒了她——它恰好从她的头上滑落。一双慌乱的手下意识地接住了它。
      她转过身去,与一个黑发棕瞳的高大男子四目相对。对方似乎也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因为害羞而闪躲的眼神里透着一股清澈的愚蠢。艾瑞斯在大学里见惯了这样的傻小子,于是便大方地笑了笑,问他:“先生,谢谢你接住了我的帽子。可以把它还给我吗?”
      “当、当然。”
      对方双手捧着帽子递给了艾瑞斯。她又甜美地说了声谢谢,可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还有什么事情吗,先生?”艾瑞斯不解地问道。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似的鼓起勇气道:“我的名字叫德米特里,比萨大学数学系毕业,现在在西西里的乔治曼奇尼中学当数学老师……您是从那不勒斯的港口登船前往巴勒莫的吧,实不相瞒,我已经观察您一路了……”
      见艾瑞斯的脸上露出了惊诧的表情,名为德米特里的青年慌忙解释道:“我无意冒犯你,小姐,我只是……只是想认识一下你……如果你没有兴趣,那就算是我失礼了。”
      看着青年涨得通红的脸,艾瑞斯微微一笑,“叫我艾瑞斯就好。”
      德米特里楞了一下,“您不是西西里人?”
      “不,我是西西里人,”她摇了摇头,“只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送往了慕尼黑念书。说来惭愧,这是我十几年里第一次回家。”
      她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颈间的吊坠——那好像是一只小小的海鸟。之所以说是好像,是因为德米特里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她那上面,而是在她抚摸着吊坠的、戴着一枚银色戒指的左手无名指上。
      德米特里的神情变得微妙了起来,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有些抽搐。
      艾瑞斯从男孩的表情变化中明白了一切。她有些歉疚地笑了笑——任何人都会因为这样一张美丽又真诚的笑脸而原谅她的恶作剧,“抱歉,我已经订婚了,就在三天前。”
      “……这样啊,”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带着一丝淡淡的失望咕哝道,“那您的未婚夫一定是个幸运的家伙。”
      “或许吧,”艾瑞斯耸了耸肩,“当我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您说的对不对了。”
      “您……您之前没有见过他吗?”德米特里楞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问道。
      “没有。”艾瑞斯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照片呢?照片总见过吧?”男人的语气不知不觉地带了些急切。
      “也没有。实际上我是三天前才收到了这枚戒指,知道我要嫁人了的,”艾瑞斯乐呵呵地看着指间的戒指,“应该会是一个帅哥吧,毕竟是我父亲为我挑选的丈夫,他的眼光一向很好。”
      德米特里一下子变得目瞪口呆。
      “好啦,离抵达港口还有一段时间,我要去自己的房间里睡一会儿了,”艾瑞斯抻了抻胳膊,歪过脑袋,冲眼前的男人狡黠一笑,“和你聊天很愉快。希望以后我们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德米特里先生。”

      法兰·恰奇把下巴枕在自己心爱的那辆菲亚特的方向盘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港口的旅客。尽管目标还没有出现,但他会在任何地点任何时刻下意识地记下每一张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面孔——对于自己的工作而言,这是一项有益无害的训练。
      法兰是西西里岛最大的黑手党组织阿克曼家族的一员。阿克曼家族目前的领袖维克托·阿克曼是他的教父,而他的外孙利威尔·阿克曼则是将他带到这个家族的人,同时也是和他亲如手足的兄弟。法兰来港口的目的就是为了接这位好兄弟的未婚妻回他们巴勒莫的家宅,因为利威尔和老阿克曼外出谈生意去了。
      很难想象一个前一天还在米兰和橄榄加工商谈生意的男人,第二天就会在位于西西里的西班牙大教堂迎娶一个此前素未谋面的女人为妻,但如果这个人是一个阿克曼,而且还是自己从小就认识的那位利威尔·阿克曼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如果不是家族安排,法兰很难想象利威尔会娶什么人为妻,因为他对女人的兴趣几乎为零。唯一让法兰有点担忧的是他这位未婚妻的身份——她虽然是个西西里人,但却是一个在德国生活了十五年的西西里人,说她是一个德国人也不为过。
      “呐,法兰,你说大哥的未婚妻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对着法兰发问的是他的义妹,伊莎贝尔·马格诺利亚。与法兰一样,伊莎也是被利威尔带回家的,后来成了老阿克曼的教女。她穿着时髦的黑黄色格子衬衫和白色胸衣,没有系纽扣,下摆松松垮垮地系成一个蝴蝶结。下半身也没有像镇上的女孩一样穿规矩的长裙,而是穿了一条男人们才会穿的背带裤,还故意把裤脚挽到了小腿肚的位置。她在敞开的车窗旁撑着右脸,一边嚼着美国进口的口香糖,一边心不在焉地扫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你不是看过照片了吗?”法兰收回了钉在路人脸上的目光,转而看向伊莎,“还夸她是个美女。”
      “可是只脸长得好看也没用啊,关键是她到底能不能配得上大哥,这才是最重要的。”
      “毕竟是阿尔伯特大叔用性命担保的女儿,品行肯定不会差吧。”
      话是这么说,但法兰自己心里都有些打鼓。作为阿克曼家族的园丁的阿尔伯特·弗格尔,人品和德行家族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目共睹,可这个离开他身边十五年之久、临终前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的女儿,究竟是像她父亲口中那样温和善良,还是已经悄无声息地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一点连法兰都难以判断。
      可伊莎在听到阿尔伯特大叔的名字的时候反倒不作声了。众所周知,在家族里最受这位老园丁喜爱的就是伊莎贝尔了,大概是因为她的年龄和他的女儿相仿,阿尔伯特把对女儿的亏欠全部弥补到了她的身上,而在阿尔伯特的葬礼上,哭的最伤心的也正是伊莎贝尔。
      “法兰,”良久,伊莎贝尔终于轻轻地开了口,“为什么阿尔伯特大叔会突然去世呢?为什么他的女儿连葬礼都没有赶回来呢?那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吧,她对阿尔伯特大叔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不,伊莎,”法兰摇了摇头,“是唐下令没有告诉她的。”唐指的是老维克托·阿克曼。
      “为什么呢?”
      法兰没有回答伊莎贝尔的问题,只是说“阿尔伯特大叔的死和老阿克曼的决定都是家族内的事情”,这意思是家族以外的平民伊莎贝尔不应该插手这件事情,哪怕只是出于好奇心的过问。
      伊莎贝尔不满地撅了撅嘴,可到底也没有再问下去。在阿克曼家族生活了快十年,她很清楚家族的规矩。她只是很后悔当初在老阿克曼委婉地询问自己的未来打算的时候,她没有选择加入家族,而是傻乎乎地选择了去大学念书。
      正当她沉浸在一年前的悔恨的时候,身旁突然传来了车门闭合的声音。她这才反应过来法兰已经发现了“目标”,下车去迎接她了。伊莎贝尔也赶紧开了车门,追随着法兰的脚步而去。
      尽管没有法兰那样过目不忘的本领,要从人群中辨认出大哥的未婚妻也并非一件难事,因为她长得几乎和照片一模一样——一头黑色卷曲的短发,一双温柔聪慧的眼睛,和一张樱桃一样玲珑的嘴巴。唯一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个子,几乎和她的大哥差不了多少,甚至还更矮一点。她拎着一个棕色的皮箱,走到他们的面前停了下来。
      “你们应该就是来接我的人了吧,”她有些害羞地笑了,“我叫艾瑞斯·弗格尔。辛苦你们了……”
      “法兰·恰奇,”法兰向艾瑞斯介绍,“这是我的义妹,伊莎贝尔·马格诺利亚。”
      “你们好,法兰,伊莎贝尔。”
      艾瑞斯的意大利语虽然掺杂了德国口音,但是可以算得上是流利。初次见面,她给伊莎贝尔这个土生土长的西西里姑娘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可以打个六分了。她想。法兰一看伊莎贝尔的表情,就知道她又在玩给别人打分的游戏了。
      “对你的父亲,我感到很惋惜,他是一个对家族绝对忠诚的好人。不过既然你加入了我们,那么阿克曼家族也会成为你的家人,”法兰微笑着接过了艾瑞斯的手提箱,“上车吧,艾瑞斯。更多的事我们在车上再聊。”
      艾瑞斯平静地点了点头,似乎父亲的去世并不能掀起她的波澜。伊莎贝尔暗暗有些吃惊,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这样的平静让她似曾相识,因为上一个如此反应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最信任尊重的大哥、眼前的女人的未婚夫,利威尔·阿克曼。她一下子明白了他们是同一类人。

      阿克曼家的宅子位于巴勒莫北部名为佩莱格里诺镇子上。利威尔的曾祖父把家族的聚居点定在了这里,并且发展了以血橙和橄榄油闻名的圣佩莱格里诺小镇。选择这座丘陵不止是因为这里适宜种植血橙和橄榄树,更是因为这里可以俯瞰巴勒莫和地中海,因此每个胆敢冒犯家族的家伙的行踪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就像一个守卫者,威严地守卫着他们赖以生存的地中海,同时也像一个拥有绝对地位的统治者,支配着整个西西里岛。
      然而统治者的地位也并非一直稳固。在战争期间向军队提供橄榄油而大赚一笔的阿克曼家族,在战后却成了众矢之的。尽管靠着和政府的关系阿克曼家勉强稳住了根基,但人们对橄榄油的兴趣也没战争中那么强烈了。受到战争创伤的老兵和平民们把目标转向了女人和毒品,可这恰恰是老阿克曼绝对不会触及的两类生意。女人倒也罢了,毒品的风险实在太高,不受政府的支持,而且他也不想让他的居民全变成只会吸大烟的瘾君子。
      可是阿克曼家族不做这个生意,就会有别的家族做。路上,在伊莎贝尔睡着的时候,法兰悄声对艾瑞斯说,他们现在的主要对手曼奇尼家族就是在战后的这几年里做女人和毒品的生意发家的。他们在战前被抢了血橙的生意,因此对阿克曼家族痛恨不已,可是这几年却看中了阿克曼家族在政府那里的人脉,想要拉拢他们好将毒品买卖合法化。
      艾瑞斯想起来那个在轮船上那个和自己搭讪的德米特里似乎就在乔治曼奇尼中学教书,便向法兰询问这所中学是否和曼奇尼家族有关。
      “没错,乔治曼奇尼中学和乔治曼奇尼小学都是曼奇尼家族资助的。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做这些灰色地区的生意。哼,只不过现在……”
      法兰的语气有些嘲讽,艾瑞斯知道他想说什么——一个每年为孩子们提供基金资助的家族,现在却在暗地里干起了卖毒品的勾当。说不定他们的顾客中,也有这样十几岁的孩子。
      艾瑞斯没有多作评价。作为在德国长大的女孩,她对意大利的黑手党并没有过多的了解,也绝对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和黑手党扯上关系。行程的后半段她一直把目光放在车外那些向后退去的橙子树上,直到车子在一栋宫殿一样的别墅前停了下来。法兰伸出窗外向守卫招了招手,正打算重新启动发动机,一声阴阳怪气的问好就响在了耳边。
      “哟,法兰,我的好兄弟,带着我们的小新娘回来了?真是的,身为一个西西里男人,我们的新郎怎么能不亲自去接他的新娘呢?”
      那是一张看起来就像地痞流氓的脸,偏偏安在了一身穿着考究的白色西服上。艾瑞斯怔怔地看着来者不怀好意的假笑,而法兰已经沉下了脸,冷冷地说道:“克利斯,你应该知道利威尔和老头子去米兰谈生意了,今天晚上才会回来。”
      “哦,我忘了,”名为克利斯的男人做了个夸张的表情,“真可惜,我们的新郎要在婚礼的时候才能看到他的新娘了。”
      “克利斯,你可不可以不用那副腔调说话,”醒过来的伊莎贝尔也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法兰的阵营,“听起来实在蠢极了。”
      克利斯的眉毛挑了挑,不急不恼地说道:“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如果老头子是带我去米兰的话,不就能皆大欢喜了吗?”
      “那么有些人就应该反思一下这究竟是谁的问题了。抱歉,克利斯,我们还很忙,没有功夫在这里和你闲聊。”
      说罢,法兰一踩油门,把克利斯的抱怨甩在了身后。回过神来的艾瑞斯小声问道:“他是谁?”
      “克利斯·阿克曼。老维克托·阿克曼的长孙,算是利威尔的表哥吧,”法兰顿了一下,“但你应该知道,他和利威尔不是同一个祖母。”
      艾瑞斯点了点头。父亲给她的信中提到过,老维克托·阿克曼有三任妻子,前两任妻子都已经去世了。利威尔的祖母是他的第二任妻子,而这位克利斯·阿克曼的祖母,应该就是他的第一任妻子了。
      “克利斯那家伙和他的父亲一样蠢,所以老头子才跳过了他们,把家族的大部分事情交给了利威尔……但其实利威尔也才接管家族事务没有多久。老头子把他培养成了名牌大学的大学生,然后又让他去军队里磨练了几年。家族里的人都心照不宣,未来的整个家族产业都会是利威尔的。”
      其实法兰没有必要和艾瑞斯说这么多。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将来在家族里享受什么样的地位,她在婚后都会慢慢知晓。他之所以选择这么说,是因为他发现一路上她对她未来要嫁的这个人几乎没有任何的好奇。不多问对家族来说是件好事,但是倘若对自己的丈夫一点兴趣都没有的话,这同样也是一个潜在的隐患。
      “是吗,”艾瑞斯抿了抿唇,垂下了眼眸,“父亲没有告诉我这么多,只是说他是一个我绝对可以信赖的人。”
      法兰楞住了。尽管是出于好心的角度,但他忘了在一个少女的心里,未婚夫的品德远比他所拥有的地位和财富要重要得多。说那么多反而会成为她的负担。
      “……那么,就忘记我刚刚说的话吧。我以我的名誉向你发誓,利威尔绝对是如你父亲所说的那样值得你托付一生的人。”
      法兰在别墅前停下了车子,转过头冲着艾瑞斯温和一笑。
      “欢迎来到阿克曼家,艾瑞斯·弗格尔小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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