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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半来电 ...

  •   大冬天,冷得天翻地覆。除了眼珠子,根本不想露出身上其他任何部位。偏偏在冷得这么叫人想尽量减少不必要消耗的季节,身边有个如麻雀般聒噪的人跟着,情况实在有些雪上加霜。
      “你看,你看哪,这么冷的天气,那边居然还有鸟?”
      但伟勉强朝旁斜视四十五度角,从围巾下发出回答的声音:“拜托,那是已经冻僵的……”
      模糊的字节还没有说完,立即被另一声更加兴奋的惊呼所掩盖——
      “天哪,有人在溜冰!嘿,北方就是好,到了冬天湖面就结冰,人人都可以上去溜达一圈。难怪你以前要填北边的学校。等过两年,我考大学……”
      “但愿!”但伟拉住说得正起的但愿,戴了厚厚手套的手硬是将她的头生生扳转过来,“我不是为了玩,才到阳城来念书的。”
      但愿眨了眨眼睛,鼓着腮帮勉强冒着话来:“那是为什么?”
      “因为——”一说到这个,莫名烦躁起来。但伟甩甩头,瞪了但愿一眼,“反正你别再嚷嚷,否则我立即送你回家,别想寒假留在我这儿!”
      “不要啦!”但愿嘟起嘴,甩开膀子紧紧抱住但伟,将围巾掀起来,连眼睛也盖住,“我保证会安安静静不烦你,哥,哥哥,好不好?”
      有些阴郁的心情被但愿孩子气的举动给驱散,但伟拍了拍但愿的头,没奈何地将她围巾微微下翻一些,露出她乌溜溜的眼珠。
      “走吧。”他伸手,牵起但愿,将她挡在身后。
      一阵寒风强劲拂来,即便裹得严严实实,他还是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哥?”
      “什么?”他当然知道古灵精怪的但愿是不可能如她所保证的安静下去,见前方已能看清店招的糕点店,他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反问。
      “今年你还是准备不回家过年吗?爸爸妈妈都很想你呢。”
      但伟的呼吸急促起来,额际开始抽痛,不知是不是感冒了的缘故。
      “自从你到阳城来读书,每次年夜饭,就算你不回家,妈妈也会做好多你喜欢吃的菜,说是怕你突然回来。哥,妈妈其实挺好的,她——呀,哥,你弄痛我了!”
      “那又怎么样?”松开但愿的手,但伟深吸了几口气,扯下蒙着面孔的围巾,盯着但愿,语气平静得可怕,“她毕竟不是我们的妈妈。”
      “哥,你真固执。”但愿噘嘴,语气有些不满。见但伟拧眉,她吐吐舌头,拔腿就向前跑去。跑出一段,还不忘回头冲但伟扮鬼脸,顺带扔几个雪球过来。
      但伟站在原地,望着但愿越跑越快,直到整个人,闪入前方那个糕点店,他才抬起头来。树上皑皑冰棱反射出的白光有些刺目,他眯缝了眼,却遮掩不了眼底的一片茫然。

      推开贴有两只正在吃蛋糕的可爱小熊的玻璃门,悦耳的音乐响起来——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欢迎光临!”
      对这样的欢迎辞有些啼笑皆非,但伟摘下手套,脱去全身的厚重武装,拿过旁边的工作服穿上,敲敲旁边的柜台:“老板,小心人家投诉你误导儿童。”
      真是暖和,与室外冻彻心扉的鬼天气相比,这里暖洋洋的适宜温度简直叫人忍不住想要打个盹儿。
      柜台后探出一颗人头,看见但伟,脸上露出标准式的微笑:“你迟到了。”
      “有但愿跟着,我已经很准时了。”但伟避重就轻,四下望了望,“但愿呢?”
      一只拇指翘起来,指向内里的制作间,不到三秒钟,一阵大笑传来,接着跑出十指沾满了面灰的但愿。
      “邓陆希,你教我做糕点好不好?”但愿兴奋地手舞足蹈,面灰顺着她的抖动不断落在干净的瓷砖上,引得靠窗正对这方的客人的侧目。
      “我姑且,将你妹妹叫做小魔头,希望你不会介意。”邓陆希转过半边脸,小声对但伟咕哝。再回过头去,面对但愿,换上一副百分百标准好人模样,“好啊,没问题。不过,先等陆希哥哥看完这份报纸好不好?”
      “今天体育版应该没有什么你感兴趣的新闻吧?”但伟礼貌地为3号桌的客人找零,走回来,见柜台后的两颗脑袋挤在一起,暂时友好地分享同一份报纸,而且,是同一个版面,看得兴趣正浓。
      瞥了一眼版面,A8,情感驿站什么的,好大的篇幅,满满都是同一个人的若干文章,看署名——黄洛一。
      “什么时候你也琼瑶起来了?”本是打趣邓陆希,不想,但愿先抬起头来,将他从头看到脚,眼中满是惊奇。
      “干嘛?”老实说,被那种毛毛的眼神看得颇为不自在,他瞪了一眼但愿,试图找回作哥哥的尊严。
      “哥,你从没读过黄洛一的文章么?”但愿不放过他,努力努力再努力地靠过来,悬了半边身子挂在柜台上,不死心地问他。
      “黄洛一?”但伟嗤了一声,“什么人?我该认识吗?很出名吗?你们两个那是什么眼神,喂——别再像看外星生物样盯我!”
      看来今天有点不顺啊,事事不如意。
      “你比外星生物还稀有。”邓陆希很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摇晃手中的报纸,“哈,你居然不知道黄洛一?在阳城,你问市长是谁,可能有人答不出来,但是黄洛一嘛,啧啧,恐怕连外星生物都知道。”
      “嗯嗯,她很出名的。”但愿在旁边捧着脸,连声接话,“著名的心理学家,还是情感专栏作家呢,好多人都给她写信呀,打电话呀,请她指点迷津,帮忙解决烦劳。据说她分析得很准哦。”
      “据说而已,不是吗?”但伟就手中的抹布凌空给了但愿一击,挥得她抱头躲到邓陆希身后龇牙咧嘴,“吹得跟神仙一样,有那么厉害吗?”
      “神仙倒不是。”邓陆希在旁边看好戏,悠闲地啜饮奶茶,将手中的报纸摊在但伟眼前,“不过厉不厉害嘛——”他冲但伟眨眨眼,表情似笑非笑,“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但伟望着展开的报纸,正对他眼帘的,是报纸刊载的黄洛一工作室的电话、传真、电子邮箱,详细得不能再详细。

      黑暗中,只有滴答作响的钟声。隐约听得开锁的动静,数秒后,顶灯亮了起来,还了房间一室光明。
      随手丢下钥匙,一路扔下手套、围巾和外衣,径直走到柔软的躺椅前,整个人躺上去,不忘甩去脚下的高跟鞋,将少了束缚的双脚搁在对面的软座上。
      摘下眼镜,双手平放胸前,惬意地敛合了眼,悦耳的音乐响起,耳边响起干练的女声——
      “欢迎你回来上班,洛一。今日共有55个电话接入,67封邮件接收,其中无聊加好奇的部分我已替你剔除,其他的,希望你能给他们好的建议。另接待来访8人,其中3人是你目前正在治疗中的病人。还有,报社编辑来电,催问稿件事宜。最后要说的,是今天报纸的专栏写得不错,我很喜欢——你最忠实的助手,华美灵。”
      黄洛一睁开眼,偏头看向办公桌旁的答录机,瞅显示屏上正在闪烁的时间栏目。
      微笑,估计某人是算准了时间,还设定了闹铃,煞费苦心。
      足尖点地,她从躺椅下勾出她最忠实助手早就准备好的拖鞋,取过眼镜戴上,又拿起茶几上的发夹,随手将长发固定在脑后,这才站起来,走向办公桌,扫了一眼华美灵留下的便笺,扳转过电脑屏幕,灵巧地输入地址,不多时,一长串的电子邮件蹦了出来。
      坐下,从第一封邮件开始,黄洛一很耐心地打开浏览内容。
      社会复杂,人也变得浮躁,牵连了感情,也脆弱起来,逐渐变得不堪一击。
      她的工作,便是倾听浮躁中的人们的倾诉,听他们或多或少地谈论种种困惑,然后,再将她对这样那样困惑的理解告诉他们。
      只是,这样的倾诉,大多数,建立在书面邮件或电子邮件的基础上,以及,办公电话的往来,很少有人,会将电话打到她的私人手机上。
      点击了一下鼠标,翻入下一页,她向后挪了挪身子,伸手拿过自己的水杯,视线落在平放在桌面的手机。
      有许多人来电来信问她,她留下的手机号码,一定是假的。理由是,在这种名人隐私的年代,怎么还可能有公众人物这么堂而皇之地暴露自己的私人电话呢?
      不少人好奇,她知道。不过,她也好奇,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肯试一试她留下的电话号码呢?
      到底是自我保护主义盛行的年代将人性变得自私猜疑,还是自己的特例独行,不符合这个社会的主流?
      有一两秒,连贯的思路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打断,以至于当眼睛看到手机显示灯开始闪烁,大脑还处于对外界刺激半停顿状态。
      直到略迟钝于视觉的听觉恢复,确实听到了熟悉的手机音乐。
      来不及放下水杯,她的身体骤然向前,溅出的水浸湿了一小块衣领,她也不在意,只是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盯着持续响动的手机屏幕。
      不曾见过的电话号码,居然,真有陌生人打她手机。
      下意识地抓起手机,她迟疑了片刻,这才接通——
      “喂?”
      “哦,你好。”那边,是很轻的问候,客气而不废话半句,“你是黄洛一?”
      “我是。”她非常坦诚地回答,并不反感对方的直接。从声音上判断,打电话的,应该是很年轻的男人或男孩。
      “听说你是感情专家?”
      凭借职业习惯,她至少听得出对方语气中的不屑,全然没有急于倾诉的欲望。她扬眉,放松地靠向椅背,以自己认为务实的态度爽快地给了答案:“我从没这样评判过自己。”
      显然,对方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沉默下去。
      她耐心地等着,果然,不一会儿,那边又有了动静:“他们把你吹得很神。你真能——我是说,人的情感,真的可以治疗吗?”
      黄洛一微微愣了一下,除了自己心绪的细微变化,更多的,来自与跟她对话的这个人话语中不经意流露的淡淡忧伤。
      治疗感情?他倒是用了一个很新鲜的词组。
      “感情没办法治疗,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她遗憾地告诉他自己的理解,还给他最为形象的比喻,“好比你必须携带的一个苹果,上面有小面积的疮疤。你只能选择用刀剜掉,或者,看到它大部分的美好。受创的感情也是一样,要么遗忘,要么宽恕。”
      听得出,对方从牙缝中挤出了某种声音,她姑且称为冷笑。
      “黄医生,你说得好轻巧。遗忘?宽恕?纸上谈兵的理论还能蒙小孩子,可惜,你忘了,感情比一个苹果要复杂很多。”
      黄洛一把住座椅扶手,转了个向,对着身后的落地窗——有意思,头一次,有人头头是道地与她针锋相对起来。
      “有什么不同?”对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称为不敬的话不以为意,黄洛一平静地回答,“好与坏,最终的结果,都要咽入腹中。一段有隐痛的感情,跟那个有疮疤的苹果一样,你不会拿出来和别人分享。”
      又是短暂的沉默,她也不急,拿着手机,站起身来,拉开挡在窗前的帘布,都市夜晚的繁华在星星灯火的辉映下,尽显无遗。
      “什么声音?”
      对方倒是有很好的听觉。黄洛一腾出空着的手,搁在另一侧腋下,她侧身靠在窗前,转过脸,向下俯瞰。
      “喂——你,还在吗?”或许是没听她回话,那一边,终于耐不住性子,试探着发问。
      “还在呢。”她回话,摘下头上的发夹,任长发披下,以指闲适地在发间穿梭,“你肯说话,是不是代表,认为我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
      “你习惯这么晚工作吗?”
      黄洛一愣了愣,没料到他的话答非所谓,居然打探起她的工作时间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工作?”她瞄了一眼还在闪烁的电脑屏幕,突然对一个陌生人的揣测好奇起来。
      非常难得的,这一次,她清楚地听到了轻轻的笑声。
      ——年轻的,干净的。
      “能在半夜三更这么耐心地对待一个陌生人的来电,还精神十足地给了一大堆听上去头头是道的理由,你以为,我会认为你在休息吗?”
      黄洛一也笑了,为了那理直气壮的口气,像是发现了新奇事物的孩子。
      除了先前的冒失,有点可爱——她在心里做了结论。
      “你知道,干我们这行,晚上处在无人打扰的状态,思路一般比白天灵活。”不知道话题何时被转移开来,她也不介意,倒乐于放下手上的工作,与他继续说下去。
      “我以为我已经干扰到你了。”声音骤然轻了很多,语调也平稳下来。
      “不算很严重。”黄洛一微笑,并不否认他的来电确实稍微影响了她的工作进度,“还有其他需要效劳的么?”
      “你的声音——”犹豫了片刻,顿了顿,而后继续下去,“听起来,很温暖。”
      她倒不曾料想他会在这个时候注意评价自己的声音,以致于大脑片刻短路,竟找不出词汇来回复,最后只能采用非常大众化的对词:“嗯,谢谢。”
      回复完毕,那边却没了动静,只听得见浅浅的呼吸,知晓他还没有收线。
      “如果愿意,随时欢迎来我的工作室。”她如此说道,想要体面地结束这次通话。不曾见面,却能敏锐地觉察这个男孩或是男人有不为人知的心事,
      “等一下!”她的拇指,几乎已摁下了挂断键,对方却急急地叫出声来,“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为什么——”
      “什么?”吞吞吐吐的,若是没料错,他要问的,应该是私人的问题。
      数秒后,对方像是下了很大的勇气,终于连贯地开口:“为什么要公布私人电话?”
      第一个,他对她提出这个问题。
      她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宽容地轻笑:“因为有很多人需要倾诉,不是吗?”
      简单地给了答案,也不再等对方的反应,轻声道了“再见”,随后,挂断了电话。
      应该是很完美的答案,只是——抬眼,望玻璃中的她,笑容下,是自己都无法忽视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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