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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辞世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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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政宗来说,后面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像流水账一样被一带而过。
他从来不愿去想起那些事,因为只要一想起心口就会很酸。
肌肉累了会发酸,心累了也会发酸。
浑浑噩噩混日子低能耗的大阪冬之阵刚过去的时候,领导家康就来找政宗语重心长地谈过心,具体内容是,伊达政宗同志,你能支持东军参加大阪冬之阵,这是很有思想觉悟的行为,但是你在冬之阵上的表现确实辜负了党和人民对你的期望,我仅代表党和人民,转述一下大家对你寄托的希望和要求,党和人民希望你能积极参与即将来到的大阪夏之阵,为祖国人民的统一事业做出巨大的贡献,请你竭尽全力,以行动和战果证明你对党的支持。
政宗的回应是虚心接受,“呵呵”地傻笑着点头糊弄过了这件事。
政宗总结了一下自己,以前在无政府主义的支持下的自己是个嚣张的极道老大,在丰臣秀吉手上的自己是个滚刀肉一般的无赖,而在德川家康手上的他则是整天吃喝玩乐的傻子。
其实自己是什么样一个人,德川家康也很清楚,他必须得装,家康必须得装作相信,因为家康知道,政宗要是反了,他没什么好日子过。抱着不打仗好好相处谁都舒服的思想,家康也没怎么为难政宗。
自己也经常想,我怎么越活越转去了,混的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不过,奥州还好,仙台还好,伊达家也还好,这样也行吧。
那个人最好是一辈子不要再遇见了,我自己都觉得没脸以这种猥琐的样子去见他了,因为不管是为了什么,自己终归是变肮脏了。
大阪夏之阵是政宗最后一次见到幸村,当时片仓的儿子片仓重纲率领的铁炮骑兵部队,正面遇到了幸村的赤备。
幸村就是幸村,虽然内心单纯想法简单,但是他名动天下的将才从来都是不可小觑的,即使重纲率领的是最先进的部队,还是被幸村诱敌深入的战术打得很惨,虽然说刚刚好是平手,但是对于这个当时最精锐的部队来说,无疑是一件耻辱的事。
家康看到了政宗的付出,很满意,但是刚满意没多久,就被政宗弄得很头大。
后来在道明寺之战,幸村为了保守力量撤退的时候,追击的是神保相茂部队,眼看着就要追上围剿了,政宗的部队却冲上来把神保相茂部队灭了个干净。
家康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伊达政宗你怎么个意思?你是要反了么!
没有没有,大人我只有一只眼,眼神儿还不太好,神保相茂部队好死不死还穿着和真田军差不多的红衣服,我看错了于是就一不小心灭了他……
听完了政宗傻笑着的解释,家康沉默了,思考着是不是该把他放到最侧翼的地方去,反正丫也没有准备给我认真打仗……
这件事算了,你丫给我努力点儿。这是家康后来的判决,想着政宗也不可能怎么反,家康忍痛让那个叫神保相茂的委屈地死在了自家人手里……
于是大军继续前进,直到后来又发生了一件让家康彻底怀疑政宗智商的事件。
伊达军继续追击着真田军,追呀追,眼瞅着要追上了,政宗忽然一挥手,别追了,于是幸村扔下了一句“关东空有百万众,更无一人是男儿”便大马金刀地回到了本阵。
家康看着政宗,政宗看着家康。
“笔头为何不乘胜追击呢?”家康想了想战争这未卜的形势,终于决定不发火,只是用微笑着的眉眼向政宗传达“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啊”这句话。
“在下认为真田军一定在我们追击的路上设下了埋伏,诱敌深入一举歼灭,这是真田幸村惯用的招数了,我们一定不能上他的当!我相信大人早就看出来了吧!”政宗咧开嘴笑的很傻气很欠扁,充分表达了“你有药你有药你有药啊”这个无赖的思想。
嗯,真的不能就这么宰了他,也宰不了他。
确定了这个事实之后,家康的笑容进一步扩大,他重重地点点头:“嗯,说的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其实心里想的是:你大爷的,真田幸村总共就剩三千人,你用三千人一边佯败一边设个埋伏给我看。
于是伊达军被果断从第一军调往第四军。
最后一战是最惨烈的。
政宗和德川家康等众将领、大名正坐在本阵的大营里商量着战况以及计策。
政宗今天明显不在状态,一直发着呆,不断回忆着那天追击真田军的最后幸村看着他的表情。
伊达政宗,你出来,我们一战,我们最后一战。远远地对上幸村的目光,他觉得幸村是想这么对他说的。
要说什么诱敌深入真的算不上,当时两军都停下来了,摆好阵型已经准备最后突击了。
幸村高高地坐在马上,长长的赤色头带在大风里上下翻飞,小麦色的皮肤由于这几年带兵打仗的暴晒也变成了蜜色,本来有点婴儿肥的脸也在时光的雕琢下变出了很有英气的棱角。
全身赤色的他像是烬天的火焰。
他手上拎着的是双枪亚羽栖龙,看到政宗以后,他面无表情地缓缓举起华丽嚣张的长枪指向政宗。
伊达政宗,你出来,我们一战,我们最后一战。
少年的时光在那一霎那就像朔风扫过平原似的席卷了政宗的思绪。
那年的我们,岁月青葱年华大好,我们唱着风与火的战歌相遇在战场上,当景秀六刃拼上朱羅双枪,战火在熄灭了瞬间之后焚尽了天地。
那一瞬间,政宗下意识地伸手到腰间想像以前那样拔出六爪,但是腰间只孤零零地佩着一把鞍斩。
从朝鲜战争以后就没有佩过景秀了吧?不,是从那日负金请罪以后就没有佩过了。
空荡荡的手感让政宗愣了一下,他缓缓地收回手,看着空荡荡的掌心看了好久,最后还是举起指挥扇慢慢地挥下撤退命令。
这时,他远远地看见幸村笑了,笑的讽刺又高傲。带着那个笑,幸村干脆地勒马转身离开。
“关东空有百万众,更无一人是男儿。”这句话语气是用来激怒东军的,不如说是说给政宗听的。
政宗当时心口就像是被人狠狠掐了一下似的疼着。
这么多年来,别人说过的话难听的多了去了,比这难听的话有的是,脸皮已经被磨得像是城墙拐角的政宗从来都是当做没听到。
但偏偏是这一句幸村用毫不在意的语调说出来的话,让政宗撕心裂肺的疼着。
政宗感觉全身所有的陈旧伤口像是全部都重新裂开了一样,火辣辣地疼着。
你也这么说我。
政宗的眼眶酸涩,但是干干的什么也流不出来。
少年时代那样的时光到底要回溯到哪里去寻找?
少年时代那样的时光到底是被什么埋葬了?
我再也找不到了。
“伊达卿,伊达卿?”家康有节奏地敲击着案面,似笑非笑地看着政宗。
“大人,有何吩咐?”政宗拉回自己沉重的思绪,转头看向坐在首座的家康。
“伊达卿似乎近几日精神不好啊,”家康用探究的目光看着政宗,政宗刚想解释,他就伸手打断政宗的话头,他的手指向战场前方,“伊达卿你看,战斗开始了。”
最后的战役惨烈到政宗终生也不愿回想。
真田的赤备带着滚滚风尘冲向相当于自己几倍的德川联军。
一次,两次,三次。
当时在场的所有武将大名都深深地铭记着那一幕,三千真田一族的男儿和幸村一样,挥动着刀和长枪,燃烧在赤焰般的六文族徽之间,一个个被鲜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鲜血勾勒地生动、具象起来。
真田的勇士们就像零落在风中的血色花瓣,一点一点地,惨烈地绽放着,翻飞着,零落着。
是日黄昏,残阳如血。
喧嚣的战场终于归寂于鸦声寥寥的时候,松平忠直的家臣,一个叫西尾宗次的家伙带回了幸村的首级。
那一段时间,政宗都怀疑自己要么就没有喜欢过幸村,要么就感官出现了问题。
当那个猥琐的男人粗鲁的提着幸村的首级谄媚的献给家康看的时候,政宗心里没有一丝异样的感觉。
当他把幸村的首级扔到地上,英气俊美的脸裹上灰尘与鲜血的时候,政宗心里也没有一丝异样的感觉。
当开庆功宴,家康假惺惺的称赞幸村为日本第一兵的时候,政宗和其他大名一起,举杯跟着家康的话交口称赞。
那天政宗喝了很多酒,一杯一杯复一杯,一边开心地和周围的人说笑着,一边爽快地把酒倒进嘴里,没有人看得出一丝异样。
坐在政宗身后的小十郎知道,政宗其实并不怎么会喝酒,不过就算醉了也没有人看得出来,他喝醉酒脸不会红身子不会晃,和正常人一样,不知道的都以为伊达公好酒量,千杯不倒。
但如果看看政宗的眼神,还是会知道,他已经醉了。
酒宴结束后,没有人知道政宗一个人在苍茫的夜色里跑到白天的战场,行尸走肉像在寻找什么似的晃荡到大半夜,最后亲手捡起一面破烂的绣着六文家徽的旗子,揣在怀里,紧紧抱着面无表情一直坐到天亮。
然而从头到尾政宗都没有流一滴眼泪。
几个月以后,政宗带着部队回到奥州,从那时开始过上了一直持续到生命尽头的悠闲生活。
多年以后,政宗有一次去京都游玩的时候恰好遇见出云阿国率领的歌舞团表演,表演的剧目刚好是大阪夏之阵。
看到最后阿国扮演的俊美无双的幸村高唱战歌战死沙场,缓缓倒下的时候,政宗忽然觉得胸口很闷,眼睛很疼,手刚捂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就湿透了。
在明亮的舞台上,丝竹管弦还是在嘈杂地奏着,不知所云的吟唱还是在不断地重复着,优雅的舞蹈还是在寂寂的跳着。
台下各种各样的人毫不在意台上的剧情,走来走去时不时的截断光线。
没有人看见,隐匿在阴影里的角落里,政宗低头捂住眼睛,大滴大滴的血色泪水从他苍白消瘦细长的手指涌出,顺着指缝流下,打在他胸口深苍色的竹雀家徽上。
苍色的竹雀纹,鲜红的血泪,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看见,还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会想起当年艳冠天下的那两个干净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