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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离别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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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幸村焦急地拉开政宗房间的门的时候,政宗半卧在被炉旁,正单手支额,悠闲地看着书。
现在已经是初春,天气逐渐开始暖和了,但是政宗还是离不开被炉,因为当年人取桥和战的时候政宗伤的很重,落下了畏寒的病根,到了这种换季节的春冬之交就格外注意着不能受凉。
“哟,honey来看我了?”看见幸村急匆匆地冲进来,政宗没有丝毫意外,只是抬眼冲着幸村笑了,声音还是像往常一样爽朗,但是手指却因为攥紧了手中的书卷而微微发白。
幸村迅速走到政宗面前坐下,眉眼里是满满的担忧。
“政宗大人,蒲生氏乡向关白密报,一揆中有人使用您的旗帜和指物,并且他说他还搜获您煽动一揆的一封书信。这是真的吗?”
政宗没有回答他,只是放下书卷坐直身子,伸手揉着幸村褐色的短发,笑容温柔的像是春日温暖的阳光,他用低沉好听的声音对幸村说:“honey,要不要吃团子?我这就让小十郎去准备。”
幸村皱起眉头躲开政宗的手,语气越发急切:“政宗大人,关白对这件事十分震怒,已经秘密准备攻打奥州了,这件事还是三成大人私下跟我说的,请您告诉在下,这件事和您到底有没有关系?”
幸村躲开他的那一瞬间,政宗愣了一秒,但还是迅速恢复了微笑,他避开幸村的目光看向窗外:“honey,在奥州多呆几天吧,再过几天樱花就要开了,大家都说我做的樱饼很好吃哦,你要不要吃吃看?”
“我不要!你不要老把我当做小孩子!”幸村急躁的冲着政宗吼出声来。
政宗脸上失去了笑容,他只是看着窗外还光秃秃的樱枝,寂寂地出神。
门外庭院内的水斗装满了水,不堪重负地前倾泄掉了所有存水,在竹杠上敲出来一声清脆的响声。
幸村跪坐起来,伸手用力握住政宗的双肩,把政宗扳过来强迫他面对自己的目光:“伊达政宗,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开始幸村的语气还是强势的,但是看到政宗眼中冰冷的光泽和失去笑容的脸色的那一瞬间就变得犹豫了起来。
“蒲生氏乡说的都是事实,我曾经派过人协助一揆造反,一揆中看见的旗帜和指物就是伊达家的,他搜获的书信也确实是我煽动一揆的书信。”
“这不可能……”幸村的手慢慢放开政宗的肩膀,喃喃地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政宗说。
“而且如关白所想,一揆众造反的背后主使正是伊达家,正是我伊达政宗。”
“为什么……”幸村震惊地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已经许久未见过的独眼龙如修罗的那一面。
“成为天下人是我从来没有改变的梦想。”政宗的脸如覆冰霜,严正没有一丝犹豫的表情。
“就……因为这样么?”
“这个理由还不够么?”政宗微微扬起下巴,倨傲的看着幸村,“那么现在,你还要我说什么?”
幸村愣住了,呆呆的看着政宗。
水斗再次倾覆,敲出寂寞的声响。
“可是关白是个那么好的主上,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被水斗的敲击声惊醒了的幸村泄了气似的坐下,像是还想劝戒政宗一样说出这句话。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煽动造反既成事实,不管政宗现在怎么想,罪也已经犯下了,这个罪名也已经是定下来了。
政宗咬着牙看着幸村,真田幸村,你要我怎么告诉你,关白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要吞并奥羽的想法是从未改变的,如果我不煽动一揆造反,关白会以现在对付一揆众一倍或几倍的兵力对付我伊达政宗,为了保住伊达家,我只能这么做。
真田幸村,你我要怎么告诉你这个孩子,你生活在这么一个虎狼环伺的乱世,你所敬仰的关白也只不过是看中你的作战能力而暂时保留你们真田家?
真田幸村,我怎么能告诉你这些?
让你知道只能是让你陷入危险的境地。
政宗面无表情冷漠的看着幸村,手指却慢慢收紧握起了拳头。
幸村就这么愣愣地看着陌生的政宗,过了好久,他正跪着俯下身子深深一礼,然后抬起头咬着牙对政宗说:“政宗大人,请你赶紧去跟关白道歉,在下一定也去乞求关白大人的原谅,政宗大人,在下真田幸村一定与您共进退。”
听到“共进退”这几个字,政宗心里像是受了重重的一击。
和我共进退?!如果我这番死在了关白手上呢?
我怎能让你和我一起赴死?
政宗没有让幸村起来,只是缓缓地站起,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幸村:“真田幸村,你以为,你是谁?是不是我平时太看的起你,于是你把自己当回事了。”
拳头握得越来越紧,政宗修剪整齐的指甲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肉里。
“政宗大人——”幸村蓦地坐起,一脸惊讶地看着政宗,像是怎么也不相信平时那样温柔可亲的政宗大人会说出这种话。
惊讶之余是深深的伤心。
幸村低下头,重重地咬着嘴唇。
大人,我一直以为您是把我看成和自己一样的人。
以前,你是一国大名,我只是个普通将领,但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我有什么尊卑。我们一起闹,一起笑,一起除掉第六天魔王,生死与共,我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人能比得上我们的血的羁绊。
政宗嘴角带着嘲笑再次开口,说出的话更是狠绝,握紧拳头的手心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鲜血的染就,已经是湿漉漉的一片。
“真田幸村,我觉得我和武田信玄都太宠着你,太给你面子了——”他的语气随意而带着淡淡的轻蔑。
这句话像是一条有毒的藤蔓,拧成鞭子冲着心脏甩过来,给胸口留下的是渗入肌理的剧烈疼痛。
以前,我住在甲斐,你住在奥州,这么远的距离我却觉得我们近的恍若比邻,仿佛只要我想念你一下,你就会瞬间飞到我身边。
现在你在我一步之遥,仅仅只有一步之遥,只要我伸手就能触到你的衣角,但是你用那不带有任何温度的目光俯视着我,我感觉离你的距离就像一个空间与另一个空间的距离,生死契阔般无法触及。
幸村眼眶有点儿发热。
我知道我不是什么特别聪明特别有智慧的武将,我也从来没有希望自己能多么了不起,我只是很喜欢很喜欢政宗大人,但是我没有想到政宗大人原来这么瞧不起我。
“是我们让你总是过高的估计自己的影响力,难道你以为以你们真田家卑微的势力,能让关白改变什么想法?”
幸村要紧牙,睁大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我的出身的确一般,但是我很努力地战斗,很努力地活着,永远让自己做一个真正的武士,就算这样我在你眼里依旧是低劣的是么?
我一定不能流眼泪,主公死前叮嘱过我,一定要像一个真正地武士一样,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政宗大人不喜欢我,以前的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也一定一定要努力地继承主公的意志,坚强的活下去。
“你大概也只有愚蠢这一点继承了武田信玄。”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幸村的理智,幸村跳起来,一手抽出背上背的长枪一手掐住政宗的脖子,瞬间把政宗按在地上,他双膝跪在政宗身侧,枪尖压在政宗的心口。
幸村虽然是个急性子的人,但是从小脾气就很好,从来没有跟谁生过气,也从来没有对除敌人以外的人用过武力。
此刻幸村努力睁大着眼睛,拼命想忍住眼泪,但是积蓄已久的眼泪还是大颗大颗的砸下去,砸在政宗的脸上,顺着他脸坚毅的线条滑到他泛蓝色的头发里,消失不见。
幸村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伊达政宗,你耍我看不起我侮辱我没有关系,我本来就是个除了上阵杀敌什么都不懂的武夫,但是你如果侮辱主公,我一定会杀了你,他是真正有智慧的战国英雄,我不准你侮辱他。”
政宗被他重重掐住脖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氧,胸口沉闷地钝痛着。幸村的眼泪打到他酸涩的眼眶里,像是拥抱一般地温暖着他的眼睛,他的眼泪把自己的世界折射得支离破碎,透过模糊的光线,恍惚的想起的却是过往幸村各种各样开心的笑脸。
幸村,对不起,你看我又欺负你了,对不起啊,你不要哭啊,不要哭啊,你笑的样子最好看了,求求你了,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我做樱饼给你吃好不好,我让他们做最好吃的团子给你吃好不好?你不要哭啊,我求你了,不要哭啊……
幸村的眼泪溢满了他的眼睛,顺着眼角滑下来就像是自己的泪水。政宗的声音沙哑到破碎,他竭尽全力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对幸村说:“你他妈就是愚蠢,蠢到让我厌烦。”
政宗一生中,一共看幸村流过三次眼泪,一次是武田信玄去世的时候,他当时还抱着幸村说,主公不在了不要紧,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永远不会孤单。一次是这次幸村被他欺负到哭,幸村像小孩子一样伤心地大声地呜咽着,让他很不忍心,几欲冲上去抱住幸村,告诉他,我都是骗你的,honey,不要难过了。
最后一次,幸村是看着他绝望地无声地流着眼泪。
幸村是个很坚强的人,他一直都是个真正地武士,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种话,对于他来说是理所应当的。如果说看着他像孩子一样大声地哭,是让人很心疼的事,那么看着他绝望地无声地流泪又是怎样一种让人觉得悲凉的心境呢?
那天很热很热,炽烈的阳光像是要燃尽他们俩之间最后的一丝火焰般打在干涸龟裂的土地上。
政宗身穿白色的死者之服,扛着巨大的金十字,在京都的大街上缓步前行,周围不明真相的百姓冲着他指指点点,不时发出哄笑;知道事情真相的官员们或默不吭声地坐在阴凉处的茶肆里,或低声评论着这些事。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是目光无焦点的看着前方,缓步前行着。
夏日的阳光打在地上反射到人眼睛里都让人头晕目眩,周围的声音黏腻在一起,混杂成让人觉得恶心但是又甩不开的东西。
这些人这些事都是早就预料好了的,虽然听到了心理还是会不舒服,但是也没什么了。
政宗只是面无表情地前行着。
直到视野里出现了幸村。
幸村听说政宗上洛请罪时,还是如释重负了的,于是想赶紧找到他,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虽然之前的事想想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但是政宗大人既然改变了主意来上洛请罪就很好,这样起码可以保住伊达家了不是么?
后来嘲笑的声音里传来的消息让幸村越来越心凉。
政宗身穿丧服屈辱的带领家臣出现在最繁华的大街上。
政宗肩扛可笑的巨大金十字。
看见政宗的那一瞬间,幸村停下脚步站在街头,阳光重重地打在他的皮肤上,带着火辣辣的刺痛,看着政宗一向笔挺的身子因为十字的重负微微佝偻着的样子,忽然就失去了表情。
几乎是同一时间,政宗也看到了幸村,那一刻阳光瞬间就有了重量,打在身上很疼。
幸村永远是幸村,他永远是意气风发的穿着他那件红莲战衣,笔直挺立于天地间。
政宗眼眶微微有些酸涩,他身子晃了晃,伸手揉了揉眼睛,托了托肩上的十字,低下头继续向前走。
幸村看着这让人心酸的一幕一动也动不了,他生怕自己随便一动就会忍不住冲到政宗面前,夺下十字扔到地上,然后冲进宫殿和关白拼命。
直到政宗走到他面前。
政宗一直低着头,直到走到幸村面前才抬起头,像是不认识幸村是谁似的,一脸麻木地笑了笑,低沉的声音因为在烈日底下长时间的行走而嘶哑:“穿红衣的小哥,麻烦你让让。”
直到前一秒幸村心里想的都是,要狠狠责怪他为什么要这样折辱自己,但就在听到这句话以后,他的心脏像是被人重重地揉过,疼得像是要绞碎了一样。
心疼。悲凉。难过。伤心。
各种各样的味道让他怎样也无法狠狠地责怪政宗。
幸村的眼圈一点一点变红,酸涩的感觉让他大大圆圆的眼睛眨了又眨。
“让开了好不好?”像是哄小孩一样的温柔语气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这种情况下又听到让他更加难过。
看见幸村动都不动,政宗微微直了直腰,深深吐了口气,想要向左绕过幸村继续向前走。
幸村移向左边,伸开双臂挡住政宗的前路,声音已经带上了压抑感情的颤抖,他低声对政宗说:“大人,求你不要这样,我们回去吧,回奥州去,在下愿意带领真田军和你一起打倒关白。”
政宗神色慌乱了一秒,他抬起头看了看周围的人,微笑着看着幸村,语气里却带上了警告的气味:“真田殿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完,他绕开幸村就要往前走。
幸村拉住政宗的手臂,声音已经明显带上了哀求和哭腔:“求你了,大人,别这样,我去跟关白拼——”
还未说完,政宗就转身反手一巴掌扇到了幸村脸上,把他剩下的话生生地逼了回去。
“真田幸村,你要是想死我可以在这里直接成全你。”政宗面无表情,冷冷的看着幸村。
这一巴掌不是很重,但是很响亮。
其他人远远地看着,在他们眼里,这不过就是仇人相见互相侮辱而已。
——哟哟,你看,那个被称作天霸绝枪的也不过就是一个落井下石的垃圾。
——哈,那个奥州笔头,以前那么嚣张,屠城,杀亲,哪个不是他干出来的,不也沦落到了这个地步嘛!
无论是世界的哪个角落,都不会缺少恶心的人和恶心的话。
说完那句话,政宗扔下幸村继续往前走,幸村只是在原地愣了一秒,就立刻追上前去,再次拦在政宗面前。
“大人,在下知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在下,但是在下是真心喜欢您,在下真的不希望您这样!所以算在下求您了,求您不要这样,行不行?求您了……”说到最后,幸村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他努力睁大着眼睛看着政宗,极力想看清楚政宗的表情,终于透过眼里温热的液体的折射,他看见政宗笑了。
从来没有喜欢过么?
政宗眼睛细长,笑起来会带点儿邪邪坏坏的感觉,再加上平时做人嚣张,几乎所有大名都不喜欢看政宗笑,因为他一笑就意味着没有什么好事儿要发生了。
但是幸村的感觉不一样,他只觉得在别人面前,政宗大人的笑从来都是很霸气的,但是面对自己的时候,政宗的微笑从来都是温柔的,让人深深陷进去的那种温柔。
政宗此刻的微笑是从来没有人见过的软弱无力,让人心疼。
“真田幸村,以前玩弄你的感情是我的不对,但是求你放过我,我必须得乞求关白的原谅,我害怕他杀我。”
幸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感觉瞬间从这烈阳下掉到了冰水里。
幸村沉默着,绝望地睁大眼睛看着政宗,泪水一滴一滴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到瘦削的尖下巴上,滞留半秒再打到地面上,打出褐色的印迹,然后一瞬间就蒸发,消失不见。
对视着幸村的眼睛时,政宗那个软弱的笑就没有改变过。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毫无遮掩地站在干燥地蒸发出泊泊热浪的土地上。
“原来这就是我认识的奥州笔头伊达政宗,我一生的宿敌。”
幸村说完这句话,决绝的转身离开,长长的红色头带抽开空气,氤氲出一片绝艳的红色。
政宗看着幸村远去的背影,看了好久,直到那抹耀眼的鲜红再也看不见,那个笑容像是如释重负一般,温柔又惨烈。
他看着幸村消失的方向,挺直脊背微笑着,一瞬间,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这个被称作为独眼龙的男人其实从未被改变过。
对,幸村,就像这样,离我远远地,你才能安全的活下来。
对,幸村,我也知道屈辱,我也是有自尊的人,我也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是我是一国大名,在奥州的千万百姓和伊达家上上下下人的性命面前,我的自尊算什么?
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干净的红莲,你是高尚的战鬼,我注定是背负着世俗的污秽而出生的人,我配不上做你一生的宿敌。
但是,不管怎么样,幸村,我永远永远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那以后政宗再也没有见到过幸村。
那年夏天,在他的记忆里,时间像是被谁拉快了,就那样如同流水一样飞速地消失在生命里。
鲜花放肆的盛开转瞬即败,嘈杂的歌声在寂寞的生命里被反复传唱,飞鸟破空哀鸣而过,天际云卷云舒,什么事都留不下任何痕迹。
一晃六月炎阳,转身七月流火。
八月,九月,十月……
没有他的日子突兀的来临,又苍白的消失,漫长的时光冲刷一切更改一切,记忆里的人影像是染在手上的墨迹,一点点模糊,一点点消失。
只是那一点红色,也唯有那一点红色,在脑海里从来没有变淡过。
因为当初遇见这点红色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忘记这点红色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