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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曲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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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儿牵上盛武杰的手,坐到行军床边的草地上,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几张地图,在纸背面,拿着盛武杰当年送过她的钢笔,把想问的话都写了下来,而后端着明媚笑颜,把纸举到了盛武杰面前。
盛武杰看着上面的字迹,和他背诵于心底的那些信件一样,写着:“是不是队伍里有人为难你?”
盛武杰摇头回道:“没人为难我。”
确实没有人为难他。大家都心知肚明,一个聋子哪里还能继续待在前线?他们知道盛武杰的少将做不长了,很快就会被调到其他地方,而带兵打仗能容忍一个聋子的地方少之又少,盛武杰往后的日子能过成什么样,大家也都明白,同情他还来不及,谁也不可能为难他。
可惜大家不知道,像盛武杰这样的人,宁愿被人憎恨,也不愿受人同情。他是个在情绪上极度自律的人,遇到任何天塌下来的大事,他也不可能随意撒气,所以这过于平静的外表让人误会,以为他既然要做将军,必然天生心思豁达,所有大事小事都可以自行消化,哪里需要别人理解安慰。
门外来了人找,盛武杰去得很快,忙到夜半也没有回营。士兵进到将营里,替盼儿点了两盏煤油灯,又送了些白粥小菜,盼儿接过白粥,告诉来人大营外头有她寻人拉过来的玉米和一头羊,要他分给营里兄弟,士兵喜上眉梢地退下。
煤油灯下喝着白粥,盼儿心里有些失落。
一个人过的八年,她怀着对自己的信心和对盛武杰的信任,从来没有一刻怀疑过盛武杰,甚至连最简单的想法都没冒过。
但见面之后,她有些动摇了。
盛武杰对于重逢的反应太过平淡了,就仿佛她是个好久不见的旧友,冷不丁地冒出来,盛武杰惊讶是有的,欣喜却不多,跑到营外这么久不回来,八成也是在躲她。
好不容易熬到半夜,帐帘前才出现盛武杰的影子。
他掀帘而入,手里拿着一沓报告文件,像是要回营阅读,另一手端着一把行军床。
他朝盼儿张望了一眼,似是有些惊讶盼儿还没入睡,脸上茫然,眼神闪躲,把行军床安置在了营帐的另一端,就没再说话。
帐外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剩巡逻兵的脚步。
“你休息,我拿灯到外面去看。”盛武杰弯着腰说道,话毕拎起煤油灯就往外面去,脚步着急得仿佛是要逃跑。
“你别走。”盼儿说着,起身找纸张想要写下自己的意思,而盛武杰听不见也不想听见她的话,自顾自直往外头冲。
顾不上找纸,盼儿几步追了上去,挡住了盛武杰的去路,从侧面将他抱住。
这个姿势好懂,任他听不听得见,都该明白她的意思了。
盛武杰一手捉着油灯,一手拿着报告,没有多余的手去回应,就算有,他也并不敢回应,连目光里的炙热他都要克制。
连他自己都说不明白,他的思念究竟有多深,如果不加克制,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像久埋于地下的孤兽,今朝忽与阳光重逢,他变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过于贪婪会将他打回原形,生怕这又是一个易碎的白日美梦。
自小五感健全的人,忽地失了听觉,这让他很多事情无法习惯,其中最难的一条,就是再次相信自己已然不健全的五感。听觉所不能承受的,全部被加到了视觉上,而若是视觉再欺骗他,他便无处可依。
现下他便觉得是视觉在骗他。
本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的人,怎会又出现在他眼前?他自认不算个好人,从没行过善事,这失而复得的天大喜事,老天如何会赏给他?
他托着盼儿的手肘,把人拉开自己的怀里,“该睡了,很晚了。”
盼儿仰起头,红着眼眶看向盛武杰,再一次把自己投入他的怀抱,这一次动作激烈,叫盛武杰手里的煤油灯洒了滚油出来,不偏不倚就落在盼儿手指上。
“诶,小心!”盛武杰忙将灯抬起,捉起盼儿的手细细察看,幸好她戴着一副真丝手套,没有叫热油烫伤了手。
“你亲我一下就不疼了。”盼儿哗众取宠一般地说着,盛武杰眉头微微蹙着,着急想从盼儿的唇形里读出她究竟疼不疼,可他听不见,只能俯下身来,朝盼儿脸上凑近,眼神专注地锁在了盼儿的嘴唇上,细细研究着张合的动作,看得他将自己的嘴唇也微微张开,似是要模仿她的模样发音。
盼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脖子。这动作太像他以前索吻的模样了,只是少了一分强硬,多了一方专注和谨慎。
几番试探,他无可奈何地道:“我还是不知道你说什么。”
盼儿借势勾住了他低伏的后颈,仰着头强行吻住了他的嘴唇,要用这最拙劣的方式来验证他们的感情。
盛武杰的呼吸被掠夺,霎那间头晕目眩。
他禁不住这样的撩拨,整个人战栗,像是个久旱的人,对于淋在唇间的湿润,他本能地想要吮吸,汲取,深入,占有,那些熟门熟路的触摸都箭在弦上,颤抖的手习惯性地抚在盼儿的背上,交错的呼吸捏紧了他的心脏,叫他想要把人攥紧,想要舌尖交融,想要再次轻抚每一道刻在他心底的皮肤纹理。
但是他没有。
在盼儿唇上轻啄,他抬手抚在盼儿脸上,把她轻轻地推开了。
“......”盼儿的眼泪又一次打转。
她快七年没掉过眼泪了,一个人最苦最难的时候她都过来了,但盛武杰要把她推开,这事她受不了。她红着眼眶,朝盛武杰蹙眉,这是一个谁都看得懂的眼神,要的是一个交代一个解释。
盛武杰抿了下嘴唇,是他思考时候的习惯,也是下意识里想要回味方才的吻。
他定了定心神,在昏暗灯光里偏着头,躲避着盼儿的目光,小声道:“你,来找我,这事他知道吗?”
他?盼儿愣住了,他指的是谁?
盛武杰回过头来,眼神终于和盼儿对上,盼儿从他的脸上读到一种委屈,像是被谁欺负了又无力还手的模样。
“你......”盛武杰把头彻底低下,“你丈夫知道你来找我吗。”
“我丈夫?”盼儿朝盛武杰看看,不由得抬高了声音喊了起来。
这误会大了。
***
盼儿气鼓鼓地拉着盛武杰来到板凳边上,写了起来:“我跟白邦彦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帮他找过工作,他搬出去了。后来开战了,他说他也是七尺男儿,所以要弃医从武回来当兵,来跟我道别,之后就没有过联系。你不许冤枉我。”
盛武杰说的根本不是白邦彦,问道:“他不是姓诚吗。”
“诚?”盼儿愣了几秒,后又笑开了,笑着笑着眼里又含上了泪花。
大海太宽,信件走得太慢,只字片语太容易传错。
还好她找到他了,否则岂不是要被他误会一辈子。
盼儿抚摸着他的后脑勺,轻轻安慰着,写道:“我这里有些信件,能解释清楚。我还有一样礼物要送你呢。你先睡,我明日一早再给你看。”
盛武杰读了话,摇摇头回道:“那我现在就要看。”
盼儿转身从布袋里拿信,一沓又一沓,她挑了一封递到盛武杰面前,边递边道:“这是你娘写给你的。”
盛武杰自然没听见这话,只是老实地将信封打开,读到的字句每一道笔画却让他一瞬间无所适从:
“晗儿亲启:”
盛武杰颤抖起来。
这确实就是娘的字迹,盛武杰幼时多靠阅读娘亲遗物苟活,这字迹他断不会认错。除了娘,没有人会叫他晗儿。
信里写着简单的祝愿:“夜里小角楼上远眺,观北岸山林竞秀,胡认了北境荒山作北岭都城,可惜烈日下难见炊烟,只望得泪眼津渡,却望不到故乡温情。
新洲有条四马路,四马路上有座观音堂,为娘会在那里为你祈福,愿你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盼儿又理出一封信来,想说的话写给盛武杰看:“我这次回来,你娘本也是要来的,可时局动荡,买不到大船,只有小船,所以我就没让她来,只写了这一封信,你拆开看看,都是你娘要跟你说的话。”
盛武杰迫不及待地拆开了:
“晗儿亲启:自你父亲过世,别已春半,残雪却未断,娘辗转反侧,总也食不知味,便鲜少提笔,勿怪。
娘前日方知,厂里那位活泼开朗的小姑娘,竟是你的发妻。盛家当真是三生有幸。
她给自己取了个诚字作姓,同我一样,都因身在异乡担惊受怕而隐姓埋名,这导致她与我相识许久却从不曾相认,蹉跎至今,追悔莫及。
听盼儿说,晗儿也为自己改了名,一心从武,如今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为娘喜不自胜,也自惭形秽。因我们错信宵小,不思远谋,一别匆匆,让你在幼时承受了过多,而你却全凭自己,依旧长成了如今这顶天立地的模样......她总拿这个词形容你,顶天立地,娘听惯了便也为其所用。
爹娘此东洋出发,欲回故乡,岂料辗转飘零,几乎丧命之际慌不择路,躲进南洋的船里,殊途同归,终于在十年前于南洋觅得安身之所。你父亲在新洲穷尽一生,还是没能搏到再次归乡的机遇,一年前在郁郁沉疴里撒手人寰,而我幸得盼儿悉心照料,才挺过一关。
待盼儿归家,你定要听一听她在新洲这几年的故事。她几年的功夫拉起了自己的厂子,一个人做到了旁人所不敢想的成就,其中的谋略胆识,皆是人中龙凤,出类拔萃。每每问起她为何如此孜孜不倦,她总笑称都是自己只剩你一个家人,‘死也要死到你的身边’。又问起盼儿哪里练就了这一身登天的本事,她总说这些都是因为你教得好。
她购置船票之际,新洲当局因她手里的橡胶厂牵涉颇深,迟迟不将通行证发给她,她实在等不及,便把厂子转手送给了她身边那个叫小文的孩子,只给自己留了路费,还让小文那孩子跟了我姓,给他取名姜诚文,嘱咐孩子好好照顾我。
她不仅拿得住千人的厂子,私下竟替身边人都谋定了后路,我想起她这拿得起放得下的安排,心里总要感恩感叹。我无助于她,便更不能在路上拖她后腿,思来想去,娘还是只能把思念托给四马路上的观音堂了。
想来你们之间感情深厚,已不需要我再来关照什么,但晗儿要知道,盼儿虽成日活蹦乱跳,但日夜不休的作息绝不能长久,待她回去,你必要照顾她。娘做过一道君子左归汤,补血也好吃,她很喜欢,我将方子附在信后了,你当每周伺候她进补,不可有误。
只要丹心犹在,山河必然依旧。土地有你在守,娘放心。娘已裹好你父亲的骨灰盒,也关照过文儿,待我百年,必要魂归故里葬于北岭。晗儿保重。”
盛武杰跪在煤油灯下,原打算咬碎了牙齿也不能掉眼泪,可看到最后,他还是哭得不能自已。
盼儿回来了,他的眼泪也有地方可去了,过去这些年的委屈苦水,终于有人要听,有人会听。
“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盼儿小声地呢喃,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你别怕。”盼儿在纸上写,“我说过我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我现在也告诉你,我再也不可能走,你既然答应了要做我丈夫,就没有那么容易甩掉我。”
她要他们往后相依为命,密不可分。
盛武杰又读一遍,读到盼儿 “一个人拉起厂子”这句话的时候,他忙捉来盼儿的手,退去她用于藏匿伤痕的手套,发现那双手上原先的细腻白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腐蚀性物质侵蚀过的伤疤,老树的年轮一般一圈圈地绽开,指骨关节在常年单一的捶打动作里,早已变形。
他把盼儿抱到怀里,深陷在无尽的心痛里面,好半晌才怔怔地说:“我还是没学会要怎么爱你。”
“你爱得很好。嫁给你是我做过最对的事情。”盼儿只是说着,没写下来。要用往后所有日子来证明的事情,没有需要写下来的必要。
盛武杰抱着盼儿的手,痴痴地凝望了盼儿一整夜。
***
盛武杰那一夜拿到的文件,其实是他的一纸调令,要的是他离开现职,却没说他该去哪里。他心里明白,这怨不得别人,四处战事吃紧,哑巴尚能听命冲锋,聋子却没有去处。
“盛武杰!”一天早上,盼儿拿了个羊角似的大喇叭,小的一头对准了盛武杰的耳朵,大的一头对着自己,朝里头喊话:“听得见吗听得见吗!”
盛武杰耳朵里难得地传了声音进来,却只是嗡嗡的噪音,辨不出盼儿想说的是什么,老实摇头。
“不应该啊...”盼儿把这羊角喇叭又拿回去研究,洞口尺寸,羊角长度,几番调试,来来回回地在盛武杰耳朵边上喊话测试。
在新洲,她早已养成了 “无中生有”的功夫,天然橡胶效率太差,她便出去寻合成橡胶的方子,连橡胶都能无中生有,羊角喇叭自然不是难事。她拆了个扬声机,参照着里头声道的回旋解构,半个月的功夫,叫盛武杰再一次听见了她微弱的声音。
她怕盛武杰嫌身上挂个羊角喇叭难看,她就把喇叭挂在自己身上,每日跟屁虫一样跟在盛武杰身后,给他当耳朵,久而久之,盛武杰耳朵能用的消息传开,被调去了总指挥部。
再后来,他们一起走过了很多路,他们一起穿过皮鞋也一起编过草履。苍茫岁月里,盛武杰肩负得越来越多,心思不得不沉重,而盼儿从不自苦,做什么都乐在其中。
姥爷说过的话她一直都记得,她从来都相信荒漠花开。
***
1985年秋,新加坡商务部部长访华,在姜诚文的引荐下,来北京拜访言盼。
部长立在四合院里,说:“言女士。我部有意在国内造一座新加坡工业园区,预计五年后动工,选址的事宜,姜老说是一定要我们来征询您的意见。”
北京的秋天阳光宜人,言盼在院里的藤椅上出神地晒着,抱着狸花猫看报纸,没答话。
姜诚文自己找了两把椅子,附和着:“他们来问我,我也不懂,他们便想着来问言姐姐。”
言盼放下报纸,脱了老花眼镜,左右瞟了两眼,抱怨起来:“我要说造在北岭,你们会有人听吗?这么大的事情你来问我一个老太婆?还让不让人退休了?真是烦死了。”
她说着,突然觉得自己说这句话的模样,特别像当年的方嬷嬷,语气里都是老太太常有的碎碎念,脑海里浮现出彼时整日在妙高台里被方嬷嬷打脑袋的场景,她不由得轻笑了一下。
狸花小猫跳到了部长肩上,部长想动不敢动,姜诚文在一旁打起圆场,同部长聊了一个下午,最后还是报了几个南方城市的名字给部长。
他们两个人说正事的时候,言盼则在一旁藤椅上装睡,直到厨子把菜端到院子里,她才忽地醒过来,一骨碌起身上了饭桌,吃得很香。
部长离开,姜诚文替盼儿垂肩捏腿,问道:“言老姐姐怎么就这么讨厌部长?”
“最烦的就是那虚头巴脑的人,明明心里已经有了选址,非要来卖我人情。就不理他,哼,气死他。”老太太最是我行我素,更何况她年轻时候本就是不服输的撅子脾气。
这话要敲打的,其实并非部长一人,姜诚文听明白了话,顺从地低下头来,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盼儿仰着头数星星。
“想到言姐姐在新洲过的日子...心里总会难受。”小文也是一头白发,却还是像小辈一样伺候着盼儿。
“我一直有件事情不明白。”姜诚文问道。
姜诚文毕恭毕敬,言盼说话却总没个长辈的样子:“又怎么了。”
“言姐姐一直是掉钱眼里的人...”姜诚文顿了顿,自己把头送了上去,盼儿 “啧”了一声,朝他头上轻拍了一掌,姜诚文接着道:“可你当初为什么会舍得把工厂送人?当真...当真那么等不及要去见盛大哥吗?”
“那是自然。一刻也等不了。”老盼儿说起这话,语气里的峥嵘模样,还是能让人想起她当年也算是上过前线的人,“不过不是送人,而是送你。”
姜诚文神情严肃,问道:“为何一定是我。”
言盼撸着小猫毛茸茸的脑袋,笑道:“我答应过你姐,要替她卖花蜜的,我没忘。那是我第一笔生意,总不能言而无信。”
姜诚文愣在原地,久久不说话。
“你替我做件事。”言盼淡淡地开口,姜诚文洗耳恭听。
“工业园开去北岭,确实是为难人家了。你替我在那里,再办些学校,这次的就叫......叫陈景天学校,你说怎么样?”守好一片土地,从来不是阻止侵略那么简单。
“好。”
“还有一件事。”盼儿从藤椅上起身,“我过两天要回北岭去了。”
“这样着急吗?”
言盼孩子气地在藤椅上晃着,仰头,笑着说:“这两天总梦见你盛大哥在天上跟我招手,我想,大概是我的时候快到了,他已经准备好接我来了。”
北岭的天蓝得像洗过一样,麦浪金黄,还有些田地改种起人参。再一次重回故里,盼儿提溜着一把小凳子,腿脚利索地在各处熟悉的宅邸里转悠,最后还是看这盛宅最顺眼,选了个阳光充足的地方,懒猫似的继续晒她的太阳。
很快又能和盛武杰团聚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