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之国]红宝石破防记录》23333水熊

68、迷途

　　在那个想法略过脑海的瞬间，粉萤石便意识到了。

　　这是绝对不能去想的事情。

　　这是个糟糕透顶的、会将一切都破坏殆尽的、无可救药的念头，哪怕只是假设、哪怕只出现了一刹那，也绝然不可原谅。

　　她用力摇摇头，想要把这个念头甩出头脑，然而怀疑像是被困在封闭容器里的蝴蝶，不论怎么挣扎都找不到出口。

　　她只得将之埋藏在身体内部、想要装作一切如常，却在每次微小的动作中感受到内心正在迸发裂痕。

　　……她怎么能够不去想呢？

　　她曾经也有过搭档的。

　　硬度4和硬度4.5，一样不适合作战的她们俩却偏偏都有着成为巡逻组的梦想。

　　不努力是不行的。

　　先天比其他同伴更加脆弱的她们哪怕只是想要达到其他人的基础，也还是要祭出数倍于高硬度的勇气与决心才行。

　　韧性不足，就拼命地磨练技巧。

　　身体脆弱，就更要注重战术。

　　如果她们两个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一位钻石的硬度，那么就用两个钻石加在一起也不能比肩的默契来补足这份缺陷。

　　她们一同成长、一同煎熬、为了同一个不可理喻的梦想而拼命挣扎，就连面对其他同伴时的那份不可言说的隐秘自卑，都如出一辙。

　　大家都说幸好她们脑袋都很聪明，粉萤石却知道鱼眼石和自己其实都是傻瓜，不然为什么会放着又擅长又适合的后勤工作不做，反倒要带着累赘一般的身躯去往前线呢？

　　她还记得她曾问过鱼眼石为什么要当战斗组的成员。

　　那天下雨，她们难得空闲，蹲在窗边看着闪电发呆。

　　“这还用问？”鱼眼石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闪电的光辉打在他脸上，让他夸张的表情看起来更傻了，“当然是因为帅啊！”

　　看吧，果然是个傻子。

　　她的搭档笑嘻嘻地用肩膀拱她，“那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

　　粉萤石理直气壮地大声说“我也是！”，把鱼眼石吓了一跳。

　　她也是个傻子。

　　如今想来，那段时光简直像是一段不可思议的美梦——一段由两位刚玉所守护的、绯色的幻梦。

　　也许从红宝石一剑搅碎了让她和鱼眼石险些双双登月的月人的时候，一切就早已注定。

　　那时她们才刚离开学校，还没等来得及好好体会一下月人的残酷，赤色的辉光就已经温柔地笼罩下来。

　　她和志同道合的搭档一味沉浸在得偿所愿的快意之中，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就一定能够摘下自己心中渴望的那颗星星。她们年轻气盛、志得意满，以低硬度之身奔跑在草原上，只需要心无旁笃地挥剑。月人是如此孱弱不堪一击，以至于就连低硬度的她们，也渐渐不再恐惧于月人的箭矢。

　　何等意气风发的五百年，那是一段不论何时想起都让人忍不住微笑着怀念的、比金刚石更为闪耀的绯色时代。

　　梦中人又岂会知晓自己身在梦中？

　　直到失去鱼眼石的那一天，那首梦之歌才戛然而止。

　　硬度只有四点五，他逞什么强？

　　明明早就约好了，就算有一天会被月人带走，也要一起离开的。

　　她又不需要保护。

　　她只想跟搭档一起，去往哪里都好。

　　这个失约的混账，她绝对饶不了他。

　　粉萤石直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应当也被月人一起带走了，或许是手，或许是腿，或者是脑袋的一部分，总之不可能像孔雀石说的那样只失去了一点头发。

　　否则要如何解释这股无法忽视的空洞感从何而来呢？

　　她曾引以为豪的勇气与决心，也随着搭档一同离去了。

　　剑好重啊。

　　她只有硬度4，想要挥动剑刃本身就足以算得上是一种负担，哪怕她手中所持的已经是最轻最轻的特制细剑。就算麻烦武器师绞尽脑汁地制作出了这把能够让她挥舞的兵刃，她也依然无法发挥出如同高硬度那般可靠的战斗力。

　　再怎么拼命她也依然是吊车尾，她一直都知道的。

　　粉萤石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又是怎么做到每天都带着这种东西四处奔跑的，那实在是一件很累的事，又累，又无趣，吃力不讨好，也没有任何意义。

　　规划战术也让人提不起劲来。

　　也已经没有人能够陪她一起实施了。

　　“暂且先不要工作了，”孔雀石担忧地望着她，“粉萤石，你需要休息。别太……胡思乱想。”

　　但孔雀石很快也被带走了。

　　持续了五百年的、漫长的朱红美梦，就这样被月人的箭矢撕开一道又一道狰狞的裂缝。

　　而她从梦中骤然惊醒，回首望去，才惊觉敌人的面貌竟是如此狰狞。

　　——月人是很恐怖的。

　　时隔数百年，这一事实终于沉重地刻进了粉萤石全身的微小生物当中。

　　——月人不是能够轻易应对的。

　　曾经那样一心追逐理想的美好时光，原来只不过是有长者将风霜都扛在肩上。

　　当那遮风挡雨的兄长猝然倒下，她才终于得见真实世界的残酷与薄情。

　　连消沉与迷茫的时间都不曾给她留下，接二连三被夺走的同伴让她不得不压下心中的伤痛与迷惘，立即投身到工作中去。

　　金刚老师也很辛苦，其他的伙伴们也都在努力，她不能就此消沉下去。

　　她需要肩负起自己的职责。

　　但她不渴求一个新的搭档。

　　她执拗地拒绝了金刚老师的建议。

　　“制衣师的工作很安全，不需要搭档也不会影响安危。现在是艰辛的时节，不能再削减战斗组的成员了。”

　　如果不是鱼眼石，一切都没有意义。

　　绯色奇迹逝去之后，袭来的是噩梦般的百年。

　　失去、麻木、再失去，永远不会终结的工作和同伴们疲惫阴郁的面孔，是她对那段时间唯一的记忆。

　　颜色温柔的脆弱宝石只是一味地将自己埋进工作中，以此止住永远在痛苦中徘徊的思绪。

　　回过神来，新人们已经接二连三地降生、成长，在无尽艰苦的时光中，她们的背影也变得愈发挺拔，早已成为了能够为大家遮风挡雨的、新的肩膀。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变得只能够眺望后辈们的背影了。而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在乎几百年前那两个脆弱宝石稚拙的奋斗与拼搏。

　　也许这才是正确的，也许她本该如此。她不讨厌制衣师的工作，也许甚至有点喜欢，或者至少她能够装作喜欢。

　　后来红宝石也苏醒了，刚玉组合却没能重新回归，再后来莲花刚玉的病症也逐渐显露出来。在漫长的时光中，粉萤石逐渐明白，一度失去了的宝物是不会轻易回来的。

　　失去一次之后就只会再失去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直到一无所有为止。

　　她想，鱼眼石恐怕是不会回来的，就像她心底熠熠生辉的那段绯色的时光一样，一去不复返。

　　她以为这个念头会将自己彻底击垮，可心中泛起的感情居然如此平淡而麻木，好像就在一不留神之间，她早已习惯了现在的制衣师生活，日复一日地劳作、欢笑着，仿佛自己和伙伴在原野上奔跑、挥舞着刀刃战斗的时光从来也不曾存在过。

　　如果鱼眼石看到现在的她，一定会同她大吵一架吧？

　　但其实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的。

　　她有在努力了，大家也都说她很擅长。她应该也有负起自己的那份责任吧？她应该有让老师觉得轻松一点吧？

　　她是这样想的。

　　她以为自己是这样想的。

　　她以为自己能够这样想的。

　　就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也很好——

　　“比起老师，倒更像是月人。”

　　有一瞬间，粉萤石想到了冬天。

　　冬天实在是太难熬了，哪怕与许多同伴轮班，也还是又困又疲惫。有一次她不知不觉地睡着，恢复清醒时发现自己掉进了冰川的缝隙之中，两侧是蓝得迷人的冰川，正向着她所在的方向合拢。

　　从很久之前开始，她的冬天就再也没能结束。

　　——老师和月人也许存在着某种联系。

　　脑海中的思绪像是倾倒的水盆，无可救药地向着最糟糕的方向一去不回。

　　很多事情是不能去思考、不能去追究的，否则不晓得会得出什么绝望的答案。

　　比如金刚老师其实很强，大家都知道的。他比红宝石强得多，也比莲花刚玉强得多，一击就能将月人摧毁。

　　可刚玉组合能做到的事，金刚老师却做不到。

　　是做不到，还是他不想做？

　　她不该想的。

　　可一想到鱼眼石，她本以为已经逐渐淡忘的鱼眼石，被带到月亮上的鱼眼石，她就没办法停下来，她该怎么停下来？

　　她失去的是她最重要的朋友、一同长大的兄弟、是她的梦、她的青春、她的另一个自己，而金刚老师呢？他只是失去了许多个孩子当中的一个。

　　鱼眼石对她来说无可替代，但对老师而言又如何呢？

　　反正总会有新的孩子降生。

　　她不该这样想的。

　　如果，只是如果，可是如果——金刚老师真的和月人有什么关系呢？

　　在漫长的时光中，她早就隐隐地有所察觉。她以为自己能够信赖老师，可当这种隐秘的疑惑真正被摆上了台面，阴暗还是如同泥潭中的藻类一样迅速地扩散。

　　她很想去找老师问个分明，也好过像这样煎熬，可她实在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开口，她的猜想肮脏得见不得日光。

　　如果鱼眼石在就好了，他肯定会叫她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多练练挥剑。

　　可是如果鱼眼石还在的话，她又怎么会产生这些可恶的念头。

　　体内的微小生物不受控地传递着纷乱的思绪，好像有合金压在胸口一般难言的苦楚让她昏沉。

　　她好像又在做梦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学校之外的，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是月人的箭矢，那个瞬间——她心里出现的念头居然是解脱。

　　如果被带走就不用再思考那些糟糕的事了。

　　不用再重复这样的每一天。

　　说不定还能见到鱼眼石。

　　可她与鱼眼石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她又一次睁开双眼时眼前还是熟悉的医务室，新人医生金红石正在絮絮叨叨地给她讲述着注意事项。

　　不是的，金红石已经不算新人了。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有什么心事的话，不如去找红宝石说说怎么样？”

　　粉萤石能感觉到金红石的关切。这位曾经脾气暴躁的医生如今因她的擅自行动而劳作了整夜，却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的责怪之意。她很难在这时候拒绝露琪尔的话语，更何况医生的确给出了一条终于看起来不那么绝望的出路……一条绯色的出路。

　　红宝石哥哥年长、温柔、强大又聪明。她和莲花刚玉都是值得信赖的谈心对象，哪怕她想讨论的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如果是那两个人，说不定也能得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结论。

　　她一刻也不能等了，粉萤石心想，她必须立刻去找红宝石。

　　脆弱的宝石生命顾不得身上尚未愈合的裂痕，急迫地离开了医务室。

　　“粉萤石前辈？”

　　然而在她得偿所愿之前，一道轻柔的嗓音止住了她的脚步。

　　她回过头，循着声音望见黄铁矿在海般深沉的蓝发之间闪烁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