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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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绵，起床了。”
声音由远及近，脚步细碎，说话者趿拉着鞋走进卧室。床榻一沉，我感到额上覆上一只干燥温暖的手。
我揉揉眼睛，看进一双苍老的、却笑意盈盈的眼睛。
“今天是绵绵上村小的第一天，奶奶给你扎大红花好不好？”
奶奶？
我再次用力揉揉眼睛，伸长脖颈朝卧室外看。
“绵绵在找妈妈吗？妈妈回S市打工去了。绵绵还记得妈妈昨天和你说什么了吗？妈妈说等到你放暑假她就回来了。”
我努力回想着昨天，属于母亲的温柔的令人眷恋的体香仿佛萦绕鼻尖，我抽了抽鼻子，有点痒，抬头看眼前的老妇人。
她正用力抹平我睡觉时胡乱叠在脑袋下的衣服褶皱，提起来抖了一抖，接着示意我把手抬起来想帮我穿衣服。
她很利索地将我收拾好，我站在床边看着她低着背折褥子的身影发呆。
“怎么还没有搞好饭，你想饿死我吗？”
很凶的一个男声，“哗——”的一声拨开门帘朝里嚷嚷。
我被吓了一跳，开始止不住地打起嗝来，我看到奶奶的动作怔了一怔。我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大踏步走过来，一阵掌风急速掠过，她的脸红肿起来。
打了一巴掌后，他好似还不解气，抬腿就要踢人。
“爷爷。”
这两个字从我的喉咙里挤出来，急促地拔高了一个度，他这才像注意到了我。缓缓转过身来将我扫视一遍。
“你叫我什么？”
他半眯起眼睛。
“爷、爷。”
我一字一顿复述一遍。由于害怕，打嗝的频率加快不少。
余光里她加快了手中速度。
“嗯。”字眼从他鼻子里逸出来，“和你那贱货娘长得一摸一样。”
他飘下这句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走出房间。
“姓蒋的，快给老子滚来烧饭！”
奶奶牵住我的手，快速地嘱咐我：“奶奶去烧饭了，你坐在小凳上等一等，你应该也很饿了吧？”
她脸上的指印依然清晰可见，我盯着她那半边脸，不说话。
她摸摸我的脸，淡淡笑了笑，好似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看着她一深一浅地拐出房门，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右脚是跛的。
桌上摆了一大碗回锅的米饭，泛黑，闻到火气的烧焦味。
另外还摆着一碟不知道热了几遍的剩菜，又黑又黄。我盯着桌沿上搓着小脚、跃跃欲试的苍蝇发起呆。
“看你这死样，快吃啊！”暴脾气老头显然看不惯我的呆滞不语，“吃饭都不知道抢着吃，蠢得死。”他夹了两坨黑米饭，沾了沾菜，把饭碗推到我面前。
我没有胃口，艰难吞咽着，好不容易吃完。
“怎么去上学？”
老头用手剔牙的动作顿了顿。
“哎，队里头有几个人包了文辉的三轮车是不是？”
“邻少几个加上哑巴清妹子。”
奶奶说得自然，看样子事先打听过。
“一学期多少钱？”
“一百块。”
“一年光坐车就得两百，真他娘的贴钱。”
老头骂骂咧咧：“你带她去坐车，跟文辉说一声过几天找他打牌时再把钱给他。”
印着“星星幼儿园”的粉红色书包被奶奶挎在手臂上，黑色油性笔写的名字赫然醒目。走在泥巴小道上，一不留神书包底被溅上不少泥点。“文”是文明的“文”，“幼”是星星幼儿园的“幼”，“白”是湿泥点干透的“白”，这是我的名字，很好记，被扔到两全村的文幼白。
“文辉，我孙女也搭车。”
奶奶对蹲在地上整理纸壳的黑瘦男人说。
“哦，先坐一下。”
男人这么说着，指了指门边的板凳。
文辉的家里有三四个落灰的玻璃柜，长凳上摆满纸箱，醒目的地方有小孩子爱吃的“粤利粤”和“太白兔奶糖”。大厅左侧是一张还未收拾的木桌，纸牌散乱、瓜皮满地，后院里的鸡竟也不怕人，跑到前屋找东西吃。
“其他几个什么时候过来坐车?”
“快了吧，你别急。”
“文忠家的也去上学吗？”
“哈！那你可别小看她，虽然说是个哑巴，但我听秀莲说认得蛮多字了，还会算数。还好不是个傻子。”
“多读点书总没坏处。”
“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足够了，读太多书会变蠢，春妹子不是读了个本科吗？毕业后也不找对象结婚，”文辉越说越激动，“还想着继续读书，还说就想念一辈子书，不打算结婚。我看是把脑子读坏了！”
文忠家的是谁？春妹子又是谁？我在一旁听得入神。
“不过那是她家的事，别人管不着。”他撇撇嘴，“话说都快七点半了，搞什么还不来。”
“你打电话催一下吧。”奶奶说。
“磨磨唧唧的，”文辉掏出手机，用力地按键，“歪，来了没啊！干什么总要老子等啊！”
手机开了免提，文辉的声音像一枚炸弹，我觉得他想把对话那头的人炸得人仰马翻，最好炸飞到他的小店。
“催莫子催咯，就几步路，这不就到了。”这句话来得横冲直撞，待我想要看清楚来者何人，他已经背对着众人在零食柜里抽出一袋方便面干啃了起来。
“哟，这个黑妹是谁啊？文辉你又拉了人坐车啊？”
四眼对视，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接近光头的板寸，眉毛浓得让人怀疑打翻了墨汁，鼻子作为一堵墙将人脸两半的神色区分得泾渭分明，他靠在玻璃柜上从上往下打量着我，左眼是不屑，右眼是玩味。
“蒋满秀的孙女，她娘跑出去打工了，现在放到完小去读书。”
“文周啊，也请你帮忙照顾一下我绵绵，她年纪小，今年读二年级，第一次回乡里读书肯定不习惯，你帮我多长一点心眼看一下，交朋友一起玩。”
“哦，好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绵绵啊，以后你坐车跟着周周哥哥，他也在完小读书，有什么事情可以问他，知道了吗？”
望着神色极其认真的奶奶，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离八点还有最后十分钟，我终于坐上了车。
第一次坐没有座椅的车，后车厢是防雨布遮起来的简易雨棚，里面摆着两条木长凳，没有踏脚板，我抓着栏杆使不上劲。坐车的其他男孩女孩轻轻一蹦就钻进去哄抢着靠外的座位。我再次努力借力想把脚抬上去可始终在做无用功，在将要泄气时一双凉津津的手把我拉了上去。
手的主人弯腰带我准备往里走，她的座位上早已被占，车上其他座位也已经被占完了，我忽然有点抱歉，想要张嘴说对不起，她仿佛清楚我现在在想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对我安抚性地笑笑，低头从书包里掏出一条手帕铺在地上示意我坐下。
“会弄脏的......我站着吧。”
我不想把她的手帕弄脏，手帕右下角精巧细致地绣了字，肯定不是一般的抹布之类。
她看我不肯坐下便也不再坚持，于是把我拉近，提起我的手往她腰间放。我不懂她的意思，只得按她的做。
小小的红皮三轮车，穿梭在蜿蜒的山路里，车外两旁的树也在小小地奔跑。山路难免有石子掉落在路肩，车子毫不留情地碾过时给车内的我们带来一阵波浪。
“呜呼——”
车里其他人笑得很开心，发出猴子的叫声。
我一个趔趄往她怀里撞去。
她的胸腔在震颤，她在笑。我抬起头看到她抿着嘴巴，笑得很狡黠。右眼下方米粒大小的黑痣也笑得很愉悦，下一秒能跳进右脸的酒窝。
我感觉头发被撞歪了，奶奶特意装饰的大红花掉到地上，被旁边不长眼的男生踩了一脚。
我的大红花！我有点着急，立马想弯腰去够，她拦住我，指了指车外泥泞的道路，意思是路很陡，会摔。
我的力气比不过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大红花变成小黑花。
车子左转右转，终于停了下来。男孩女孩们又像猴子般跳出去，我落在后面，把“大红花”捡了起来。
“你赔！”我冲她大叫。
她还是没说话，伸手过来拉我。我想躲开，还是被她紧紧拉住带下了车。
看她好像没事人一样我忽然感到无比委屈，“这是奶奶给我买的新红花，被你......呜呜呜......弄脏了,你还不...不赔。”
她停下来，从手中变出一条镶着晶片的头绳，将我的眼泪轻轻擦去，示意我转过身去。我背对着她，止不住小小的呜咽。从路边反光的玻璃窗户上，我看到她在给我编辫子，头发分成三股，在她的手中听话地缠来绕去，本来蓬乱的头发在手指的动作下抚顺，我的头发多出来一颗亮晶晶的“宝石”。
这个头绳比我的大红花好看多了，我停止哭泣。心绪活络起来：“你这个皮筋是送给我了吗？”
她点点头，指了指我的大红花，再指了指我的头。
“真的呀！这个亮晶晶的石片好漂亮！”
她看到我笑了，终于也笑了起来，这次没有将嘴巴抿住，小小地露出四颗牙齿。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