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骨生香》锦小七

1、001 绝处逢生

　　无边的黑暗铺天盖地袭来，顾小九的身体不断下坠……下坠，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冷，彻骨的寒冷，想要把思维都冻住。

　　雪色素衣上的斑驳血迹一点点消散在水里，最后被漂成白色，手腕上伤口狰狞，已完全没有一缕血丝渗出。

　　心跳慢慢地缓了下来，一下、两下，很久以后才会再跳第三下。

　　冷，刺骨的寒冷，就像是小时候乞讨的冬季，铺天盖地的白雪迎面袭来，寒气刺骨。

　　湖底纤细的水草缠绕上顾小九的手脚，她没有半分力气挣扎，水草慢慢缠住这具没有一丝人气的“尸体”，想将她慢慢吞噬。

　　忽然，一道青光出现，照亮整个水域。

　　只身着青色长裤裸着上身的男子在水底快速穿梭，墨色的长发四散在水里，妖娆，绝艳，像极了墨色的莲。

　　利眸平静地扫过水底，终于发现已快被水草吞噬殆尽的“尸体”的布衫一角，青影如梭般冲了过去，修长的手指用力拨开肆意缠绕的水草，挖出被紧紧包绕的小人。

　　修长白皙的指尖搭在脉门，许久没有一丝搏动，正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指尖的脉搏突然跳动一下，他用力将她揽进怀里，向着湖面逆着光亮游去。

　　顾小九不知睡了多久，深吸一口气，猛然睁开眼睛，正对上的一张满脸皱纹的脸，花白的头发，胡须肆意疯长，心中咯噔一下。

　　那老头见人醒来，顿时乐得跳脚，直嚷着，“这回段小子可要乖乖地认输，哼，医仙的尊号是白得的吗？”说着还自顾自地把手搭在她的脉门上，眉头紧皱，嘴里念念有词，“不对呀，不应该呀！”说着用银针在她身上戳来戳去，顾小九担心自己要变成马蜂窝了。

　　她想抗议，可此时的顾小九也就两只眼珠可以随意转动，说话？不能。四肢活动？不能。她也就称得上是一个活死人。可喜的是连痛楚都感觉不到，这样倒是不怕那老头折腾她这具身子。而可悲的是她能听得到，她如今每天要听这个老头儿啰里啰嗦的絮叨。

　　“抱回一死人就以为我医不好了。哼哼，我就医给你看。”

　　“敢说我们都是徒有虚名，我便医给你看。”

　　“咦，这经络全断，五脏都坏了，换了。”

　　……

　　顾小九的耳朵每天经受着这老头的荼毒，□□经受着他的折腾，这终于让她明白一回事：她没死成，被人救了，还被这糟老头子当成打赌的筹码给医活了。

　　不能动弹的这些天，以前的过往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她打记事起便是乞丐，后来被捡回云落宫，在云落宫长大，在那里，她遇上了木君悦，那个养了她又杀了她的人。

　　木君悦是个谪仙人一般的人，如九巅之上的白雪，是云落宫的现任宫主，她视他为亲人，视他为父兄，却不想他图的不过是她的这一身骨血。

　　那年中秋血祭，他几乎放光了她全身的血液，用她那身骨血去救那个对他很重要的人。隐约间，她听到他唤那人“九儿”，那一刻顾小九也终于知道，她不过一直是那个人的替身，他从未唤过她“九儿”，而是连名带姓的唤她“顾小九”。

　　在那一刻，她也恍然明白她顾小九存在的意义不过是用来救活那个人，救活他心中的白月光。

　　血祭之上，她顾小九起誓，黄泉碧落永不相见，她用那身骨血换了养育之恩，也算恩怨两清，各不相欠。每想到此处，顾小九的心脏便是钻心的疼。

　　“丫头，丫头，你醒醒。”老头儿的小针再次落在顾小九的身上，老头儿的声音唤回了顾小九的意识，让她不至于永久陷入噩梦。

　　顾小九醒了以后，意识逐渐恢复，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可还是全身不能动弹，无聊极了。只能盯着青帐外的金色流苏打发时间，从左数到右，再从内数到外，可每次数的结果都不一样。

　　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每天要做的就是毫无痛觉地被那老头子折腾，扎针、试药，她都记不得自己喝了多少碗药，挨了多少扎针，只觉得自己都快变成药罐子，快被扎成筛子了，感觉喝进去的药会顺着筛子孔漏出来。

　　某日，当她无聊到准备去数那老头子胡须时，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投了进来，迷了她的眼睛，春日的微风卷着几片桃花花瓣飘了进来。一张俊美无俦的容颜绽放在阳光里，男子嘴角微微勾起，青色衣衫带来春的气息，顾小九眼前一亮，原来外面已经春天了吗？又到一年春天了吗？

　　纤细修长的指节抚上顾小九的面孔，来者无视顾小九睁得老大的眼睛，转头问一旁的老头子：“老芋头，她醒了？”

　　正在一旁摆弄药材的老芋头不耐烦地说：“醒了，醒了。你不是看见那双滴溜滴溜转的眼球吗？这回看你还敢怎么说‘医仙的医术是骗人的’！已经给你医活了，不过真可惜了我的那些药材。”老芋头叹声叹气。

　　顾小九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一直没有触觉的皮肤此时传来他手掌的温热，莫名觉得眼前男子有些眼熟，心中有些疑惑，却见男子手下毫不留情地使劲儿捏了她一下。

　　不疼，可是不代表他就能“使劲”捏她，顾小九分明看到修长手指上隆起的青色血管了，绝对是使了老大劲儿了。顾小九怒视他，却不能有半点躲避的动作。男子无视顾小九的目光，又戳了戳她软塌塌的胳膊，顾小九来不及抗议，就被他的下一句话气得半死，只见男子收回手指，云淡风轻地说道，“活死人而已，不能言语，更不能动。唉，你们就这么大的能耐？”

　　说完飘然离去，留下一室清香，还有气得半死的两个人。一个是被称作“老芋头”的医者，一个是被称作“活死人”的顾小九。

　　从那以后，顾小九便牟着劲儿，拼命要早日养好身体，药喝的越发利落，扎针也不给带哼唧半声。

　　顾小九倒是没想到与这个老头子在这谷里一呆就是两年多，在这漫长的两年里，她慢慢想起了过往的一切，恍然想起她以前是见过那个叫段子仪的男子，也从老芋头唠叨的话语中知道原来是段子仪出手救了坠入寒湖的她。

　　顾小九前后曾与段子仪有过两面之缘。

　　第一次见面是在她刚进云落宫的时候，那时顾小九也不过六七岁，刚刚记事的年纪。

　　那日，顾小九被人从乞丐堆里挖出来，带到了云落宫，还被一群有功夫的侍女扒了衣服，摁进水桶里盥洗，换了三桶水才算洗干净。

　　随后顾小九被人套上一件黄色纱裙，插了满头的金玉发簪，那时的她固执地认为这些人图谋不轨、居心不良，所以拼死挣扎，抓伤了几个人，咬伤了几个人，最后终于把领头的朱雀堂长老沈紫嫣惹恼了，两个字，“绑了”。

　　顾小九便被人束缚了手脚，拎到云落宫宫主的住所--竹轩，刚巧遇到了四五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那是第一次遇见段子仪。

　　那时段子仪不过是个八九岁模样，生的确是甚是好看，一袭天青色的衣衫，上好的料子，高傲孤立，一副皇亲贵胄的气派，云落宫的人对他甚是恭敬，并未约束他，反而将他封为贵宾。

　　当时一起被缚的还有一个强壮黝黑的蓝衣少年和两个女孩，一个红衣的女孩像是大家闺秀，被这么多人押着心里惊慌却也算沉得住气，不哭不闹，只是会不时看向青衣少年。还有一个弱小绿衣女孩，个子比顾小九还瘦小，她应是几个人中年龄最小的，面容姣好，正哭着鼻子，吓得一个劲儿往黝黑少年身后躲去。

　　云落宫宫主木君悦姗姗来迟，一袭白衣，淡扫庭外立着的几人，在青衣少年身上停留片刻，“段子仪？”

　　少年段子仪下巴微扬，态度不卑不亢，“正是在下，子仪久仰木宫主盛名。”后来顾小九被留在了云落宫，无意间想起这件事，有些诧异这位大夏国的四皇子，为何会被送到云渊国的云落宫？丫头桃杏二人悄悄告诉她，这位四皇子段子仪是被作为质子身份被送到云渊国，美其名曰：交流学习。

　　顾小九是不知道云落宫有什么值得一位皇子学习的，她在云落宫待了近十年，除了宫主木君悦略带神秘以外，她没觉出云落宫与别的地方有何不同，除了格外喜欢限制人自由。

　　与段子仪第二次见面，是入山庄十年以后，顾小九刚过完十六岁生辰，离中秋还有数十天。

　　在云落宫的桐翔阁，遍植梧桐，其中有一株上百年的老树，那棵树树冠很大，树干很高。顾小九一度执意地认为站在云落宫的最高处，就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了，所以难过的时候就喜欢爬上那棵梧桐树。

　　桐翔阁平时没有人居住，那次顾小九刚进院落便被一阵琴音吸引，远远望去，只见四檐飞亭中一青衣男子正弹着琴，背对着她，琴案上点着一炉冷香，香气袅袅。

　　彼时，天空刚下过雨，空气清冽，冷香的味道便也格外突出，似乎是淡淡的松木香味。

　　背影挺拔如松，头上金缕束发，青丝如墨，虽没见到真容，顾小九却断定这个男子的容颜一定惊艳。

　　那人手指轻扬，琴音四逸，琴声如同清泉出谷，轻风入林。顾小九有些躁乱的心在琴音中逐渐安稳下来，静静欣赏着这美妙的琴声，不愿打扰。

　　不想远处悠悠传来一句，“有朋自来，不亦乐乎？”指间琴声骤停，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来人一袭天青色锦袍，白玉发冠束发，不经意抬头间，绝色容颜惊艳了顾小九，只见不浓不淡的剑眉之下，眸若星辰，一双桃花眼顾盼生情，右眼眼角有一颗泪痣，如同蝴蝶飞舞，动人心魄。只是他的嘴唇微薄，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顾小九听人说过，嘴唇薄的人比较薄情。

　　男子盯着顾小九看了一会儿，见顾小九没有反应，薄唇轻启：“晚来天欲雨，能饮一杯无？”顾小九从最初的呆滞中回过神来，往四处看了一下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在和自己说话？

　　顾小九有些疑惑，惊奇道：“公子认识我？是在和小女子说话？”

　　沙石在脚下发出稀碎的声响，男子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认真地望进顾小九的眸子里：“在下自然识的，云落宫的大小姐，何人不知？”顾小九不喜欢这个称呼，所以本能的皱了一下眉头。

　　青衣男子将她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突然靠近一步，修指扫过她的发丝，将那缕掉下来的头发拢向耳后。

　　顾小九的安全领域受到威胁，连忙后退一步。

　　男子笑意更浓，“看来姑娘并不喜欢这个称呼，那在下唤你小九如何？”

　　顾小九回道，“不要，我们不熟，还你叫我顾姑娘就好，您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男子淡然一笑，“自然是您的故人，姑娘既然来了，不妨尝尝在下的手艺。”

　　顾小九踯躅一下，虽然觉得这男子来者不善，可倒也不像是大恶之人。更何况既然他能在云落宫自由出入，定也是贵客，秉着来者是客，她是主家的念头，自然也要好好招待他，于是点点头，大方落座。

　　青衫男子在对面优雅入座，动作娴熟，净手、洗茶、冲泡，不多时，一盏清茶被送到顾小九面前的，顾小九连忙双手接过，学着对面男子的模样，轻抿一口，苦涩之味溢满口中。

　　“很苦？”青衫男子看到顾小九眉峰微蹙，淡然笑道，“这人生仿若此茶，第一口苦，第二口涩，第三口则是甜，你若是饮此一口便放弃，那么便会只会觉得苦涩难耐。”

　　顾小九见对方怡然自得地饮茶，也不愿示弱，便又饮了一口，没有立刻咽下，而是很用心得品尝，细细回味，可还是觉得只有苦味。

　　青衫男子的视线落在顾小九身上，等顾小九有所察觉，他已身体微微前倾，伸手右手，手指刚要碰触顾小九耳边碎发。顾小九立刻后退一下，满身警戒，不再去品那份再怎么也品不出甜味的茶，警惕地问道，“公子要做什么？您究竟是何人？”

　　他看到顾小九避开他的手指，一脸提防的神情，倒也不生气，唇角微微勾起，“在下段子仪”。

　　顾小九的回应是一脸茫然，她着实不记得这个名字。段子仪此时倒是极有耐心，耐心说道，“十年前，竹轩外，青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