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前传》草木钡钡

2、第 2 章

　　出了薛府正门，仅隔一条窄窄的横街就是史府的后花园。熏风丽日之中，两扇黑漆大门反而关得紧紧的，连平日里供丫头婆子出入的小门也从内上了锁。
　　宝儿笑道：“史姑娘见老太太、太太不在，越发小心了。”上前叫开了门。主仆二人均不再提看荷叶的事，一前一后向着史琼艾所居的贵闲院逶迤而来。
　　其实史琼艾比薛桂钿还要晚生几天，一样的闺阁弱质。只是薛桂钿从不担心家道生计、绝少染指柴米油盐。史琼艾却因为四岁上父亲暴病而亡，母亲万念俱灰之下一心向佛不再理事。有个哥哥又处处拿父亲遗志当盾牌，口口声声读书进取，不问俗务。所以史琼艾从小就帮着老太太主持里里外外小情大事，如今已俨然一家之主似的。唉，真难为她小姑娘家家的，就得支撑偌大一份家业。薛桂钿隔水遥望着缓坡上绿叶披离的桃杏树，感慨着女伴的境况身世，却忽然心中一动，如果有朝一日我嫁过来，是帮她分担些好呢？还是凡事退避，莫分了她的权好呢？这一下真把自己问住了。盘算了数个来回，转念之间才豁然开朗，又不由得好笑起来，我今是怎么了？动这种糊涂念头！她在心里骂着自己，再说了，什么分担退避，就算老太太舍不得艾儿，难道她就一辈子不嫁了吗？
　　一路走一路想，早来到贵闲院前。推开院门，正当眼处就是一架姹紫嫣红，繁花万点的蔷薇。花上犹沾着雨露，鲜艳娇媚兼以浓香扑鼻。薛桂钿哪里还顾得上想什么心思，立即停步赞赏一番。待从花间抬起头来，她不由得一怔，只觉得院子一下空旷了许多，这来了无数遍的地方倒莫名其妙的眼生起来。她轻轻的‘咦’了一声，才醒悟到原来是院子正中那座太湖石假山不见了。去掉了那堆粗糙峥嵘、既瘦且皱的大石头，眼前就只剩下一弯曲径，千杆修竹。那竹子都是手臂粗细，也带着未尽的雨气，越发的显得莹润润的挺拔苍翠。薛桂钿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那清凉从眼里嘴里直沁到四肢百骸里去，喃喃自语道：“这样才好，怎么早没想到？”
　　史琼艾的丫头紫藤、墨菊正在回廊上晾衣裳，听到动静急忙迎了上来，一边走一边笑道：“大姑娘来了！我们小姐不在家，在太太房里忙着呢！”
　　薛桂钿微笑点头。宝儿已拉住紫藤的手，你一句‘小蹄子，才几天又吃胖了。’我一句‘死丫头，想不想我？’嘻嘻哈哈，她二人每次见面总要如此嘲笑一番才罢。
　　薛桂钿吩咐宝儿，“你在这里和姐姐们玩吧，我去找艾儿。”宝儿尚未答言，墨菊已笑道：“还是我陪姑娘去吧，要不回头小姐又骂我们不懂规矩了。”
　　“熟不拘礼而已，艾儿太认真了。”薛桂钿说着，伸出手来，让墨菊轻轻托起她的手臂，从回廊中穿过，直入月门，就是史母所居的院落。
　　史琼艾家常小袄长裙，正侧坐在楠木椅上细细翻看着一本账簿。她的另外两个丫头，红梅、碧莲都在椅后侍立。一个三十多岁的媳妇站在她对面三、四步远的地方屏息静气的等着。薛桂钿在窗前停住脚步，墨菊伏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站着的那个，姑娘可能不大认识。她是柯管家的媳妇，刚从乡下上来，跟老刘妈学着管厨房，手笨得很，做出来的菜……’
　　薛桂钿不欲听这些闲话，闪闪身子，故意扬声笑道：“妹妹好忙啊！”
　　史琼艾闻声回过头来，忙起身笑道：“姐姐来了！快请进！”顺手把帐簿还给柯家媳妇，吩咐道：“帐还算清楚，你以后就照这样子记。另外，老太太连日在庙里，只怕吃不好。你告诉老刘明天早早的备几样干净素菜，明天交给轻罗姐姐带着。”柯家媳妇点头哈腰的答应。史琼艾摆摆手，“你下去吧。午饭添个茭笋炒肉，再清蒸条鲈鱼。家里常来往的这几个亲戚都爱吃什么，老刘全告诉你了吧？”
　　“告诉了告诉了！”那媳妇嘴里应着，垂手退出门去。
　　薛桂钿这儿才迈步进屋，笑道：“又让妹妹费心了。”
　　“姐姐客气什么，我正愁一个人吃饭怪闷的，姐姐来了正好。”史琼艾笑道：“姐姐坐啊！昨天杭州铺子里有人来取样子，捎来几筒新茶，正打算给姐姐送去呢！”她一边说一边向门外看了看，史夫人的大丫头都跟到庙里去了，门外只有两个粗使的小丫头伺候。史琼艾不肯让她们动手，自腰间取下钥匙递给了红梅。红梅打开螺钿大柜，翻了翻，抱了两个小小的青花六方盖罐放在桌上。薛桂钿向掌心中倒了少许，看了看，“像是今年的明前？不过现在还不到谷雨，就是自己人带来的，也不会……”她看着史琼艾，笑道。
　　“姐姐好眼力，正是新年刚下来的梅坞龙井。”
　　“真是啊！”薛桂钿不由得喜上眉梢，“快去汲水来，还有你那个成化风炉赶紧搬出来爇一爇，‘且将新水试新茶。’”
　　史琼艾‘噗哧’一笑，“怪不得哥哥总说姐姐从小嗜茶如命，果不其然。看把你急的，这茶昨天傍晚才送来，偏了老太太、太太不要紧。哥哥也好这个，说什么也得把他请来啊！”
　　薛桂钿被她这三言两语说得面色微红，忙指着架上一套十二花神杯笑道：“好茶需配好器。姑姑不大吃茶，这套茶具光摆着好看了，今天倒要用一回。”
　　红梅听说，立即踩了小凳去取摆在多宝格紧上头的茶杯。她先捏住与杯子放在一处的那只黑彩茶壶轻轻一提。那壶竟纹风不动，却原来是丫头们打扫屋子时敷衍了事，料想着这高处的东西也不用，大可不必擦洗。天长日久壶底和架子粘在了一处。红梅手指上加了力气，这才把壶拿了下来，递给下面仰头接着的碧莲，口中说道：“小心，都是土，别迷了眼。”碧莲和红梅同为琼艾心腹，但碧莲为人更加宽厚，见太太房里的人这么马虎，少不得要替她们掩盖。她背过身冲门外的小丫头丢个眼色，也难为其中一个还算机灵，立刻跑去拿了一个大铜盆来，盆里还倒上了水。
　　碧莲一个杯子一个杯子的接过来，看一看，每个杯子里都有一杯底的土。但这景德镇的瓷器还真是好，里面脏，但外壁上却一点儿土不挂，莹白的釉色光润如玉。一只只细笔重彩绘着芍药玉环、蔷薇丽华、荷花西施、桂花嫦娥等等，名花佳人传神入微，颇为精致可爱。
　　等都取了下来碧莲捧着铜盆往外走，从薛桂钿身边过，桂钿伸手想拿一个细看看。碧莲半转身一挡，情急叫道：“姑娘别动！”叫得薛桂钿一怔。碧莲也听出自己语气不善，忙笑着弥补，“姑娘还不快看着煮水去。这杯子我先都拿去用滚水浸着，回头姑娘爱哪个再品着茶细玩细看。”
　　史琼艾扫一眼碧莲，挽着薛桂钿手辟笑道：“她说得也是，咱们别耽误工夫了。墨菊你去书房请大爷到这来，就说我们这里吃好茶呢！我们在后院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