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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旦夕 ...


  •   劈啪一声脆响,火堆中有枯枝猝然爆裂。
      虞陵揉揉冻僵的手腕,旁边有名校尉将羊皮酒囊递来,冻得紫红的脸上扯出一丝笑,“将军,喝两口吧。”
      军中本来禁酒,但极北苦寒,大多兵卒都靠酒的一点烈性熬过严冬,是以自江恺以下都对此事心照不宣,未曾追究,不过严令不准过量生事而已。
      虞陵接过酒囊,仰头灌进几口烧酒,又将羊皮袋子递回去。
      夜色极深,天边云翳壁垒森严,偶尔掀起一隅,任几颗岑岑星子跌下苍白的微光。平原莽莽,怒风如嚎,只有眼前这簇跃动的火苗,似混混噩噩中一点清明,生死绝域里片刻温煦。
      百余名士兵围坐在篝火旁,靠这点火焰和偎依的体温取暖。
      北地的风性子刚猛,他们的身体被抽打出风的痕迹。紫胀的脸庞,惨白的嘴唇,浮肿的眼睑,生满冻疮的手脚,连亵衣都坚硬如铁。有时他们会跺着脚骂娘,愤怒的诅咒上苍,有时也哆嗦着讲些荤腥段子,然后絮叨起家乡的婆娘来。
      虞陵也时常想起故里,每每阖眼,耳边便淅淅沥沥的,不停下起故乡的雨来。
      雨声依稀,青石板上水迹迤逦。
      篱落灯火款款生歌,兰根竹动疏影斑驳。
      那正是他万里之外的故乡安韶。

      虞陵拾起根细树杈,在薄雪覆盖的冻土上轻轻划下安韶两字,怔怔的出神。
      风声盘绕,细雪飞扬如雾,浅浅的字迹随风隐去。
      他微叹口气,拍拍手起身道:“休息得也差不多了,大家走吧。”众军齐声应了,纷纷踩灭火光起身上马。有军士忽笑道:“要是国舅爷多留些日子,咱们现在也不用吃北风,老老实实呆在被窝里睡觉吧。”他旁边有嘴快的抢着道:“别的不说,咱们这国舅爷长得可真够俊的,呵,就当咱也亲眼见一把皇后娘娘。”众军哄然大乐,一时寒意尽散。
      虞陵待下甚宽,对这番粗鲁言语也不以为仵。何况此话确实不假,若昨日倪景松不去,这个月他也就不必轮值夜巡。虽然江恺对钦差终于移驾大为高兴,将他重重口头嘉奖一番,却不曾免了他此月巡逻苦差。

      三日前方斥候回报:火焰天似有变,营盘内旌旗尽换,高高立起紫蓝的王室旗帜来。江恺闻讯不由大惊,须知便是烈光亲至,以他东让郡王的身份也不得打出明蓝之色,难道竟会是燕帝御驾亲征?深自忧惧之下,唯有吩咐探子详加探查,旋即召集众将商议,各人也是惊诧莫名,议论纷纷,有的主张严加戒备以静制动,有的说敌势浩大速退为宜,双方各执己见一时僵持不下。
      江恺听得不耐烦,摆手止道:“好了,你们说得都有道理,”又看一眼肃立在侧的参军杜让,“杜参军,你意思怎样?”
      杜让身量不高白脸细眉,以善谋闻名军中,当下小心答道:“我军已离关经月,人马困乏,粮草即将告罄,而敌军以逸待劳,眼下又有大粮增兵,两厢计较还是撤军为上。”
      江恺捻须沉吟,颇有意动之色。
      牙门将军黄由一却是个打起仗来不要命的主,见大帅犹豫着起急来:“不可,杜参军怎知不是敌军疑兵之计?若是真有援军,岂会迟迟不曾动手?定是空营之计!”
      杜让沉声道:“想必其中另有诡异,我军担边关干系,究竟稳妥些来得好。”
      黄由一哼了两声,嘴角一扬神色不屑,还想说什么,却听江恺说道,“不要争了,你们都有道理,虞将军,你且来说说看。”
      大帐内登时便有数十道眼光齐刷刷向虞陵望去,众人均知他虽官职低微,但智勇断决皆为一时之选,军中无出其右者,当下不约而同的收了声。
      一时帐中风声回旋,只有巨烛扑簌跳跃,火光流泻一地。

      虞陵立于帐内一角,远远离开这场喧嚣,自听到紫蓝之旗四字,他的眼睛便微微垂下来,目光散落在一地光影间。
      他神色空漠漠的,仿佛周遭一切繁冗嘈杂都与他无半点关系,而灵魄渺渺脱出九天之外,就连主帅的话也不能把它唤回。
      江恺不见他回应,便又唤了一句:“虞将军,你意下如何?”
      然而他依旧神遁化外,两道眼波冰凉而深邃,所有的情怀都压抑在那样浓郁的深黑中,便是世上最细心的人也无法看透这冰层下的暗涌。
      黄由一离他最近,又素来交好,见虞陵怔忡不言,心下着急,不由分说伸手猛推他一把,低声道“喂,大帅问你话!”
      虞陵一惊抬头,刹那间所有无声的暗流都他眸间退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又恢复到最初那种静切沉着的姿态。
      他出列施礼道:“末将适才失礼,请大帅治罪。”
      江恺摇摇头:“不打紧。依你来看燕军是来意?”
      虞陵睫羽一动,晃出极凛冽的亮光来,“禀大帅,依末将愚见,说来的是燕帝倒不见得,都传说昔年燕帝萧蒙在火焰天与年帅……年拓之一战中颈部中流矢经久未愈,落下个畏寒的根子,近些年就是狩猎出巡也是极少有的事,更何况如今他年事已高,眼下临近深冬,该不会于此时亲来此地。至于打的这紫蓝之旗么,想必是燕之储君萧隽。”
      江恺一直凝神细听,此时听到萧隽二字,眉毛骤的挑高,深深盯他一眼,黄由一在旁啊的一声,又赶紧捂住嘴巴。余者众将也多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出尴尬之色。
      虞陵恍如无睹,连声音也不曾变半分,“不过既然太子亲来,又不曾听过他于兵事如何精通,大约不过挂个幌子而已,真正领兵的应是烈光无疑,此人性狡如狐,若是趁虚取我嘉平关才是大患,所以末将赞同杜参军所言,还是撤兵回关坚守为上。”
      黄由一听出他竟是赞成撤兵,顿足道:“这不成!若是咱们现在就退,燕军追来岂不吃亏!”
      虞陵脸色一敛,“边关重地不容有失,这个险冒不起。”
      黄由一一哽,随即抢道:“就算烈光真要偷袭嘉平关,势必也要通过咱们营盘,咱们岂能不不知?如此轻易就言退,那不是灭了自己威风!”
      虞陵正色道:“烈光用兵本来奇诡,燕军轻骑又极为精锐,而平原辽阔森林莽莽,更无高地之利,斥候不出疏漏是所难能,若烈光仿效韩信灭魏之计,出一奇兵绕过我军大营直捣嘉平,到时我等腹背受敌不说,边关有个疏忽才真是百死无恕,总不成真将营盘拉长,那定为烈光一一击破。此刻我等既无天时地利,又失士气粮草,断无可战之理。”
      黄由一人虽勇猛,殊少智计,被他一番话噎得难以招架,脸上阵红阵白,半晌才瞪起眼睛恨恨的道:“可是如今战又不能战,退又不能退!你说怎么办!”
      虞陵不去理他,向江恺深施一礼:“大帅用心良苦末将等岂能不知,不过燕兵既倾国之力而来,于我边城志在必得,想必如今嘉平关内人心惶惶,只有大帅镇守方能军民归心退敌制胜,至于这来袭的燕兵前部,也不劳大帅和诸位将军分神,末将愿为马前卒一探敌情。”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众将听得暗自点头,均知所谓倾国之力人心惶惶之类的自是夸大之词,说穿了就是虞陵欲率军佯攻保全大军安然撤后,这番言辞不过是为了一掩还在军中的天子耳目钦差大臣。
      江恺思忖许久,神色变换不定,许久才挥手叹道:“本帅再想想,明日做定夺不迟,你们先撤下吧。”
      虞陵退回施礼,与众将一道退出大帐。
      冬日长空,天淡云疏。
      他仰头去凝望长空尽头那一抹云烟,心思飘忽不定。

      翌日江恺升帐,看神气却是十分高兴,原来昨晚钦差终于开了金口,说是时日不短三军犒赏已毕要打道回京。江恺正头疼要如何饰词撤兵回关,这下当真是帮了大忙。众将得了信,也都喜上眉梢,感到卡在脖子上的枷锁总算松了一箍。只有虞陵在得知消息的刹那微微一敛眉梢,然而很快回复如常,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态也不过短短一瞬,如同浮光掠影,无人察觉。
      江恺想了一夜,到底采纳虞陵的意见,令各部悄悄收拾行装准备回城,而大营空置原地为疑兵,地下再埋入无数硝磺木炭以备敌军,另拨出三千铁骑调给杜让,令虞陵为辅迎击燕兵前锋,又吩咐众将不宜仓促,几日后离去不迟,究竟担心钦差方走便撤,落人口实大大不妙。
      众将心里明镜似的,杜让谋而无勇,这奇袭破敌的一仗说穿了是要虞陵独个顶着,只是他军职低微不得已才为副职,想到此阵凶险叵测,不由暗自担心。只有黄由一悻悻的大叫:“死小子,跟我争功!”

      江帅明日将拔营回城,若是今夜无事便无凶险。
      虞陵挽在缰绳上的手一紧,青筋自被粗糙的手背上铮铮绽出,他心中翻涌,却无法分辨是喜是悲,是盼是抗,只觉得喉头瘀塞难言,胸臆一派苍凉。
      长夜茫茫,寒风唳唳如啸。
      远方孤狼正渴血,对月长嚎。
      见他在马背上踟蹰不行,军兵也不敢妄动,等了片刻,一名骑手凑上前低低的道:“将军,我们不走么?”
      虞陵一怔清醒,脸上微微露出苦笑的神色,道:“好,这就走吧。”
      他的笑容也曾如涔着露珠的星子,光晕轻颤,漫天的照雪清霜。
      然而这一笑的风情,在红尘岁月仆仆风尘中,终于磨出般般锈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三)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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