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假凤虚凰》火鸡磕学家

4、04

　　贾珠小时易积滞，房里小银铫子时时吊着药粥，吃了只是吐，还是贾母过来人，叫给他獐宝碾碎了服用，那么小小一块，竟最稀罕不过，要抓一只幼獐，活剥开来方能在胃里得这么一小块，是宫廷上用之物，极难求。周瑞家的叹道：“难为来！小儿家的，这样金贵！那剥开的獐子也还是雏子幼崽呢，倒是可怜。”王夫人终日烦碌，终于抽身出来一趟，看见贾敏正在埭下嬉水，将手伸入那水中，浸了血般红镯蹚在水里，旋而一扑，??蹋蹋溅起一地水花，她抬头一瞧，对王夫人说：“你难得有空出来。”王夫人说：“我也是百忙里抽出来。”

　　她一走近，贾敏便刁意砰砰湃湃溅起水来，将王夫人裙袂俱溅湿了，王夫人笑骂道：“好刁滑的小蹄子！我新换的衣裳，才出来一趟，你又上赶着打湿了。”便也蹲下，反泼些水和她嬉闹起来，贾敏只是略显寂寞：“好嫂子，看你成日围着珠哥儿转，我想和你嬉和嬉和，都没法子呢。怎么有了孩子，就不理我了。”王夫人说：“并不是不理你，只是抽不开身。”

　　贾敏又嗔道：“我的好裙子，都给你溅湿了！”王夫人笑道：“怎么反赖起我来，倒先是你的不是。”

　　于是两人又到王夫人房中，重束裙整袂，彩云笑说：“姑娘和奶奶怎么这样好兴，裙子都湿透了，哪里顽了水来。”王夫人只叫她把奶妈子和贾珠带过来，给姑娘瞧一瞧，奶妈抱着贾珠过来，王夫人接过孩子，对奶妈说：“你退下休息去，我和姑娘说说话，有事再唤你。”

　　王夫人便把孩子向贾敏一晾，贾敏好奇说：“这孩子倒真有几分可爱。”于是接过孩子，抚在怀里，靠背坐褥坐了，不住拿手指节勾挲脸蛋儿，又忍不住笑说：“怎的这样憨？只是睡。”王夫人笑说：“小孩子家家，怎么不嗜睡。”贾敏说：“我这个做姑姑的，只恨怎么也疼不够，我那些笔洗画砚，全给了他。”当下脱下手中那个血色镯子，只说要给小侄子，又用手轻拧孩子的脸，抱怨说，“真是嗜睡！我奶嬷嬷说，我小时还未到辰时，便整整齐齐睁了眼睛，没完闹起来，只让人不安生。不过这孩子这样乖乖闭着眼睛，只睡着，倒乖觉惹人疼。”

　　王夫人看她稀罕个没完，就笑指着贾珠道：“你只说这孩子模样可人意不罢了，可爱非常，是不是？惹人疼并不怪的。”彩云插嘴道：“姑娘看着珠哥儿，喜欢得不得呢，将来姑娘嫁了人，自己生养了，更加可爱。”贾敏听得脸面登时涨红，道：“你便让屋里丫头这样编排我！”王夫人立马骂彩云：“贫嘴贱舌的讨人嫌！姑娘也是你编排的！谅你年纪小不懂事罢了，出去别来碍姑娘的眼！”

　　当下彩云出去，王夫人留意贾敏面上表情，她并不哭，只道：“大家都知道我要嫁人的大姑娘了，有什么意思！上头的三个姐姐，早嫁人的嫁人，各有各处离了家，正是我年岁大了，才这样取笑起来。”王夫人不知从何宽慰起。贾敏也不作悲语，径直掀了锦袱，对镜自理，忽然闷闷说：“我二人要不各留一样表记？红绳还是宝镜？昔日乐昌公主和丈夫离散时，将一宝镜一分为二，两人各持，才有‘破镜重圆’。”说到乐昌公主往事，她反而簇地滚下泪来，王夫人见她伤感，故意道：“我说你是打啖的吊眼泪——替古人耽忧，又多愁善感什么，大没必要。依我说，竟什么也不必留，有缘千里来相会，没缘……那也罢了，说不定死了还不得一见。你又悲什么？说不定就嫁在这京城，常能得见呢。”

　　她倏然转过头来，说：“将来我再乐不得了！纵然能见，我也再不能乐了。”王夫人宽慰道：“将来的事，你并不知道，一则你年纪小，未经过事，如今有这些痴情终究是年纪小，二则将来有了夫婿，如今就算这么唇不离腮的，你生养了孩子，别了心，也是有的，到时你反悔了，臊起来，也是不好。”

　　“不好？你便是这样想的？我心是那风里杨花——滚上滚下，年纪小闹着顽罢了？我摈兑着这条性命，一头撞死了，你才知我这心是之死矢靡！我那心是如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贾敏道。

　　王夫人叹气：“你如今年纪小，真是诸事不知，将来生养孩子，便知难处了……”贾敏拿指头指起她来：“好好好，你是因着有这孩子，便别了心？分明终于讲通了心，如今这块孽肉又让你这样别了心，我只恨不得砸死他罢了！生养孩子？我凭什么离了家，赶着给人家承祧去？过那临深履薄、处处不爽的日子去！我让他焦了尾巴去，我才乐呢！”那怀中小儿登时哭闹起来，王夫人只得叫乳娘来领了去，把那抱裙换了。

　　王夫人才说：“将来你若有了孩子，才知道，那丈夫还罢了，干出这样没人伦的事，只觉对孩子不公。”贾敏怒道：“这孩儿与你何干？借你肚子生出来的一块肉罢了，替他操什么万世的心，你活你的，他活他的，并不需你多费心，便是你现在死了，也不打紧，他父亲自会另娶了人，将他拉扯大，若这孽儿让你这样担心忧虑，不如立时将这有命无运的摔了去！”

　　“我便将他摔了去，我们两个的事，能过了明路？”王夫人也怒道。贾敏气咻咻出门去。她记得，那是两人吵得最厉害一次，后来虽又好，终是有隔膜横在里头。

　　后来，她嫁为人妇。王夫人听贾母说她添了一女，后又一子，分明理不在她，情不在她，分明所说那样，却又情不自禁感遭背叛。分明知道“焦了尾巴”不可能做真，心里怎么这样怀着期许，听她有了儿女，如遭雷劈，如遭背叛。怎么自己所想所说，这样抵牾？当年只对她做昂昂大意的样子，怎么这样心狠糊涂？

　　事到如今，她忽然想起那年贾政责斥她时，她回了什么。她当下就病了，病势汹汹，几至一病不起的地步，水米不进，有当年贾珠之势。??着起来，只是扎挣无力，亏彩云把她搊扶坐起，劝道：“太太也好歹吃点什么，随便爨一碗也是我们的造化了。”一面给她梳头，竟翻出好几根白发，又叹道：“太太这是操劳太过，忧虑太多，竟有这几颗白发，依我说，竟要保养为重。”王夫人也觉纳罕，又不是那戏里演的，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急白了头发，霎时间看到彩云，又气又笑。背叛，一切源于背叛，那场斥责，不仅彩云背叛了她，一切都背叛了，连她自己也背叛了，万种皆背叛了，从前只是浑忘了，如今却想起来，只剩下“一襟余恨”。

　　那晚贾政说：“如今她也出嫁，你也死了这条心罢！”

　　她竟想起自己如何辩解的了，她说：“我并不曾有什么别意，只是小姑子还年轻，一时不懂事，有那些痴心妄想罢了。”背叛这样深重，连自己的口都要背叛自己的心，见况行事罢了，是红拂看错了李靖，丝萝错攀了乔木，竟选了一个浑人，挑了一棵朽树，霎时间，她笞杖徒流地受刑了，分明是雁过无痕，这许多年，什么念想也没留下，也没什么表记信物，偏又总是想起她，也下了决心，“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偏生没那修成禅那的缘分，每每想起她的脸，如长乐梦回。

　　她忽然笑骂彩云：“你这贯会听篱察壁的。”彩云不知何事，王夫人又不说话了，过好半晌才说：“昔日敏姑娘送给珠儿那个镯子收拾在哪里？”彩云去采了来，王夫人戴至手上，那镯上早已缺失她的温度多年了，她一径掖了被子，闭上眼睛，是她手腕在河中捞水，王夫人轻轻道：“你这不是笊篱漏汤？如何能捞起来那水？”她说：“我偏要强求呢，如今舀不上来，我便换了水杓，非捞上来。”王夫人笑说：“终究只有一双手。现下哪去取舀杓来？”

　　贾敏说：“是了，偏就这一双手，本是这个理。本可以将就些得过且过罢，乐一时，是一时，偏不愿意，又不能切中肯綮，如今种种龌龊拌嘴，都是因‘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是我爱人太要强些，求全求满，倒使得常与你擦杠，如今想起来，处处可悔。”王夫人心里不快，问：“这话怎么说。”贾敏淡淡说：“不懂的话，不要问了，教人解释，反使人烦了，姐姐，如今梦中相见，我只是悔了，你悔不悔？”

　　王夫人讷讷说：“怎的这样说，我并不悔，你怎么这样说起来。”贾敏一壁掉下泪来，那泪愈掉愈多，竟坠出血泪来，她声泪俱下地说：“姐姐，嫂子，我干出这样没人伦违天理的事来，被长命钉钉在棺材里，钉死了！你若心疼我，就请人超拔我，我如今是太悔了！怎的就爱上了你？你不是那卞庄，勇猛强汗，便是爱上一贫窭男子，也比你强些！”王夫人急走两步，强喊说：“你别悔……”然那场景为之一变，她竟又在荣禧堂中。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的对联在那里，她低头一看，自己手里捏着一个捻子，小纸条冒点火样子，她下意识松手，那捻子掉到地上，卒律律冒起来有什么烧什么，登时屋子熊熊燃烧起来，蔓延到外去，外面人又哭又叫，不知哭些甚么，于是世界遂隳，烧得干干净净的，王夫人急了，连忙地走出来喊：“怎么便宜了你们！这样干干净净烧死了，太偏宜你们！我要看你们油炸里受煎熬，如今这样烧死，这样的好事也太乐，我看不过去！”有人推推她肩膀，王夫人特为讶异，一回头，猝然被从梦中抽起，原来是彩云推她：“太太说什么‘我看不过去’？可是被魇住了？”

　　王夫人犹自恍惚的，半响才说：“原是好事，只是太好了些。”

　　“太太梦着什么了？”彩云笑问。

　　王夫人说：“梦着佛陀了，可知佛陀更爱那愚人坏人。”彩云越发笑起来：“太太越发虔心了，待会儿可要跏趺？”

　　王夫人说：“不必，今后不修了，便是以后也再不修了。”

　　彩云讶异道：“怎么的呢？”

　　“我实是圆觉了，悟成无上功法。”她说到这里，露出一个笑。再不说话了。彩云把窗户推开，晴丝袅袅，天蓝如镜，彩云说：“太太这病，不知几时好呢。”王夫人心知并不会好了，这病是“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而那人是黄穷碧落，再不得见，恨始皇未寻得回生之药，而辐辏已过，将时逆转，凭甚么高僧大道，也是力诎，怎么自己的心，自己的话，分明是两套？一腔惓惓之心，只任她猜去疑去怒去，最后了无下场，可不是戒饬？她自己暗暗地知道，如今受惩饬，并不是因干出这等逆天理没人伦的事，而是当年将自己的心、感情，一并藏掖得深不见底。报应不爽，便是下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