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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   正当她觉得实在难捱时,春又来了。春是好时节,她难得想起少女时代和父母南去,庙里上香,看那满山满霞的桃花,风吹叠瓣,潋潋滟滟地荡开,只见光炫绮树,如满山烧开,夭艳不尽……正是后来在房里,贾敏笑捧来一锺酒,说:“猜猜我这是什么酒?”遂而亲斟在两个小杯中,王夫人轻嗅,只觉甜香不尽,问:“这是什么花酒?“贾敏又笑道:“此酒名唤‘武陵春色’。”

      王夫人笑说:“你拣正经的说才是,人家问你是什么花儿,你只在这里浑羼。”贾敏这才说:“这是桃蕊酒,前些年我大哥哥出去,才求他搜罗来这些桃花瓣,酿成此瓮,也只是好玩。”王夫人说:“这酒正经的才该叫做‘红栾星’呢。”贾敏将杯捧予她,笑笑说:“那我可是生辰不偶了。”王夫人谈少女时期随母亲庙里上香,也是难得满山桃霞,那里仿佛有一个什么“息夫人庙”,立了好一个美人塑像,眉如轻烟,一双多情杏眼,贾敏笑说:“正是了,她又称‘桃花夫人’呢。你可知息夫人?春秋时她本是息国君主夫人,文王掳而做妾,生二子,总不与文王说话,问其故,便说:‘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后见息君,终死。”

      王夫人叹道:“这也太倔强过头些,得过且过便罢了。”贾敏略为无奈,勉力笑笑:“饶都你说的这么过,又有什么贞女佳人。”王夫人道:“不说话,又怎么着?当个锯了嘴的葫芦,郁郁一生,憋死罢了。说了,又怎么着?难道堕入阿鼻地狱,永不得超脱不成?什么佳人贞女,都是哄鬼的罢了!要我说,只顾着眼前乐罢了,我当下乐我的,凭我开心,要说什么都成,我不乐,什么息君文王,都别想乐,横竖别人说嘴去罢了,我发怒起来,横竖都要他们死。”

      贾敏倒撑不住笑了,说:“我说死了活的,你偏捂了我的嘴,你自己倒胡说。”她又笑回了什么,偏又一道嘹亮声音横刺拉过来,全打断了,原来是玉钏儿急匆匆地进来说:“太太,只怕宝玉不大好了,还请太太快去看看。”她心里实在厌烦,这孩子怎样,叫太医不行?再不就是揲蓍吉凶看罢了,叫她去有什么作用,不过是抱着心肝儿一声肉一声地哭罢了,当下却只是面露焦色,骂道:“你这小蹄子,嗷嘈什么?这会子嘴里嚼什么蛆!好好的孩子,怎么会不大好了!”那玉钏儿只是哭道:“太太,并不是我心里没张致,嘴里没了捆儿,在这里胡唚胡说!不知道林姑娘屋里的紫鹃对宝玉说了什么话,回屋便不省人事,李奶奶掐了人中也不省事,说是不中用了,这会子把老太太也惊动了,都在怡红院里,使我叫您来呢。”

      她心里只是烦,却也快步走到怡红院去,宝玉躺在床上,那形容光景,她又想起了贾珠那暴睁的眼睛,当下心里才觉得自己这幼子也苦命,只当他跨不过这坎儿了,一声肉儿一声肝儿喊着,心里早已默默念起经来。贾母叫了紫鹃来,霎时责问起她对宝玉说了什么话,宝玉见了紫鹃,嗳呀一声,竟然醒了,哭闹着只说连自己也带去,霎时间闹得全家不宁,才知道是为着紫鹃哄他黛玉要回苏州去,这样发疯。大家再三的把他劝慰服了,安生躺下,这又一个林之孝家的来,又哭着闹得鸡犬不宁,连说不得了,林家的要来接了妹妹去,若再不得见,怎生舍得!

      王夫人霎时手僵心冷,她看到宝玉为黛玉近乎痴呆的样子,越发恐惧,真有点“吴牛喘月”的意思,那强烈之爱终不会有好结局,何况又暗忖,自己都没福分和心爱之人厮守,这儿子又怎生配得这样的福气?怎偏他有这样的福分?当下便更不乐,偏下了死心,决不成全他两个将来的事,自己都乐不得,这宝玉凭何乐得?今后偏不让他们两个青梅竹马坐全坐实。她都“生辰不偶”,你们怎配得“红鸾星动”?

      大家好生安慰宝玉,林家的人都死绝了,再不可能来,太医又来看过一回,宝玉才渐好起来,修养一段时日,王夫人又看见他笑嘻嘻地捧着一张笺纸走在路上,如获至宝般捧在怀里,只是形状痴邪,反复观看,一时又笑一回,她便随口问:“宝玉,看什么,这样乐,给我也瞧瞧。”宝玉见是母亲,便笑道:“是林妹妹作的《五美吟》,我十分喜欢,偷了来捧在手里,若让她知道我得了,要恼呢。”王夫人遂接过看,上面的字,并不一一识得,只最后一首题目两个字十分醒眼,是《红拂》,便笑道:“你给我念来讲来,这诗什么意思。”

      宝玉十分纳罕,母亲本不对这些诗词上心,但也只念道:“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具眼识穷途。尸居馀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又讲这是红拂夜奔之事,王夫人便只说:“怪道我说这样眼熟,以前你姑妈,林妹妹的母亲也写过这红拂。”又若无其事地问:“你知道那‘息夫人’吗?是不是不与她丈夫说话,生了两个孩子,最后没见息王就死了。”

      宝玉十分稀奇:“太太怎么问起这个来?”王夫人道:“当年我庙里上香,立着好一尊美人像,正是叫什么‘息夫人’。”宝玉听了美人像,立马好奇不已:“怎样一尊美人像!可惜可惜,我是没缘见的,当时怎么不叫上我,我必不可能忘的。那美人是什么形容模样?”王夫人笑骂道:“那时还没有你!怎么捎上你!那形容倒像你林妹妹,细眉毛,一双美人眼睛。”

      宝玉跌足叹气说:“可惜可惜!我竟缘悭一面!”王夫人又说:“我刚才问你的,并没回我。”宝玉便笑道:“太太说的这个,我不敢妄言,《列女传》说她是见了息王才自刎的。”王夫人“哦”了一声,突然说:“我以为她是没见着息君,便死了。”宝玉只说:“见着的,天下有情人,岂有最后都不得见一面的道理?”又说:“太太问这个,肯定是当年林姑妈也写过息夫人的诗,姑妈竟也爱写诗吗?我却未得见,实在是可惜了。不知林妹妹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人?肯定是和妹妹一样极清俊聪明女孩儿。”王夫人忖思,他原不配听她的事,便道:“你玩去吧,在我这里反宾住了。”又把那笺子递还宝玉,还嘱咐道:“不许把你妹妹的笔墨带到外面去,你仔细。”

      “我原是知道的。”宝玉如鸟脱笼,飞也似地去了。王夫人由玉钏儿几个跟在身后,径直在廊里走,一面忆起贾敏在房间里掳袖,腕上一个玉镯,也是径直掳上去,那镯不碧不翠,竟是白垩般的底色上一圈渗入丝丝片片的红,如血如雾,倒也新巧,她蘸墨,在纸上写下极清俊的簪花小楷,仿佛在写诗,王夫人笑问:“这是在写什么?”一面拿起那纸来看,却并不识得几字。

      贾敏说:“你可知红拂夜奔?不过是写诗赞红拂可敬可叹罢了,是个世间第一流胆大有情义的女子。”说到红拂,王夫人自然知道,便道:“那也是她是个巨眼英雄,识得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这才出奔,若是个软弱无力的,被始乱终弃了去,又谈什么可敬可叹。“她便也说:“是,若是个软弱的,那便不成佳话。‘朝蕣玉佩迎,高松女萝附’,那女萝攀了朽木一截,也长不成。”王夫人说:“长也长得成,只是不乐。”

      贾敏半冷笑,半真心地说:“你只是少识字,少读几个书罢了,论什么,你都谈得来,胸中经纬并不下别人,若你家让你多读了几本书,如今早圆觉了,已悟成无上功法。”王夫人又反问:“岂知书不会歪了我?”

      贾敏连说:“好,好,好,原是我被误了。”一面说,一面气耸耸地几步走出去,走到一半又进来,说:“这原是我的屋子,该你出去才是。”不知怎的,本是气咻咻的,两人一对视,反又笑了起来,王夫人说:“这可奇了,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她只是说:“都怪你,若不是你非说那锥心刺骨的。”王夫人沉默,好一会儿才说:“我是那软弱无力的,一步不敢踏错,一步不敢行错,原都是怪我。”贾敏泪盈于睫,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怪你,原该怪天去。”

      后来她听宝玉念《诗经》,什么“茑与女萝,施于松柏”,心想该死该死,人已死数年了,还是锥着她的心,刺着她的骨。当下忒为不乐,当下这样郁郁,越发见不得宝玉这样乐起来。凭她自己,父母媒妁定了终身,没得选,这么些年,不说她本人,相似人影儿未见一个半个,这宝玉却乐得与他林妹妹耳鬓厮磨,一处长大那么些年,弄到阖府都确凿他二人只是一层未捅破的窗户纸,那手里的佛珠兑得越发硌手,岂有这样的乐事?宝玉又何曾配?不仅如今她要让他和林黛玉成不得,连那些略合他意些的丫头,她都要一并赶出去,并不怕谁教坏他,原已是个痴邪种子了,她只怕他太乐!

      抄检完大观园后,正是要裁减人员的关头,她也越发有了借口,到怡红院里斥责念骂,将几个略机灵丫头一并赶出,只说勾引了宝玉。平日她就叫彩云看着,宝玉房里哪个不大规矩,那彩云本各处留了眼睛,时时悄悄地回禀了赵姨娘各处情况,如今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于是王夫人雷厉风行,把晴雯、四儿、芳官几个略水秀的丫头全逐出园去,又责得袭人麝月两个战战兢兢,不敢多说。宝玉也是一句不敢多说,一步不敢多走。王夫人眼睛看着,心里只冷笑,这样齐全乐事,她自不会让他享下去。想和谁在一处便在一处?那样美事,他们除她都不配享。

      过沁芳溪,她目观贾兰在那里练习射箭,心无旁骛,十分专注,不由也感叹,虽是大厦将倾,倒也有回光返照,这孩子独她将来不敢料定,恐怕是个要成器的,便说:“仔细努伤,倒不如多去休息休息,用功太过,怕伤了身子。”李纨站在旁,以为王夫人想起昔日贾珠情景,便劝慰道:“太太用心,只是我也常提点着他,不许他用功太过,损了根本,时时注意着。”

      她点头应了一声,又随口嘱咐李纨多照看她姐妹些。口头这些碎念掂了多少过子,陈谷子烂芝麻地翻来覆去,说个没完,实际上她姐妹几个,包括这儿媳李纨,孙子贾兰,她又何曾放在心里,会说这几句陈话烂话,便能将这一生应付过去了,实在不是什么难事,那念经的道士,不也是一套念个千人尸?何曾天天换新花样?她知自己不是诚心人,常表面说话,内心又通禅,表面安禅时,内心又胡想,不知当年那句“若你家让你多读了几本书,如今早圆觉了”怎么得来。分明是个愚人,今生修了佛道,偏只在那门槛反复走几步,再进不去。

      又想薛姨妈宝丫头几个好些日子没进园里,亲自找去。薛姨妈见姐姐神色殊异,不似以往,叫小丫头捧茶来,道:“姨娘心也太重,忧虑过度。”这话新鲜,因着素日大家都说王夫人心大,十分的心慈,什么事情并不放在心里,只是淡淡的,唯有这个妹妹能瞧见一二,略为宽慰。宝钗在那里做些针黹活计,又抬起头说:“我劝姨娘‘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凡百的事,淡淡地过去便罢了,倒不要伤心太过。”

      王夫人转向薛姨妈道:“你这丫头聪明,家里几个女孩小子,都不及她悟性一半。宝丫头,你又是如何猜着姨娘的心思。”

      宝钗淡淡说:“我看姨娘脸上郁悒,不过胡乱猜姨娘又想起昔日珠大哥哥的事情来了,这样悲切,想必不是为了好好儿的贵妃和宝兄弟。”王夫人笑道:“这丫头性子倒好,安分守时,随分藏拙,平日只见她做针黹女红,不见她看书,问起来呢,又色色知道,并不显露。”

      宝钗只道:“我们女儿家,还该以针黹纺绩为本务。何况读了再多,也不过是辽东白豕,读《秋水》,可知智识有尽,“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即使穷尽半生去研读名家,也是沧海一粟,到头来泣血劬古,倒怕伤了性情,于寿数福分无益。”王夫人道:“这孩子看得懂得这样多,反这样说,了不得,人家几十年悟出来的,这孩子十几岁就懂得。”又笑对薛姨妈说:“这孩子你不必再操心了。”

      薛姨妈笑问:“姨娘这是怎么说?”王夫人连连道:“言语道断,言语道断。你这女儿倒像是我生的,我恨不能带了回屋去。”薛姨妈说:“姨娘疼她些,原是应该。”宝钗笑道:“姨娘这样疼我,我也有几句话与姨娘讨论。姨娘本是修佛之人,‘海上沤鸟’自比我记得更清楚,是不是这个理?佛图澄净无机窍之心,若心放太重,是不是难以进益?那水蹚过哪里,就算哪里罢了,料峭或平坦都是一样。”

      王夫人又摇头,对薛姨妈笑说:“你这丫头要看紧,仔细她哪天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宝钗笑说:“姨娘说笑。”王夫人又随意说两句,一径回去,这宝丫头很好,聪明通透,倒也失于纤巧,非永恒福寿之辈,这孩子也是被聪明误了事,如今这些姑娘,再聪明,再通透,她只是笑,只是夸,并不欣赏,再聪慧透顶,看破红尘,她也只想那个“被书误了”的贾敏,凭你将本佛经讲捅了天,搂破了地,她也只是说太聪明,了不得,那人为红拂而哭红的眼圈在那里,散不去,从此人家讲什么,她都听不进,凭你说得怎样深,怎样细,她都是一只耳朵出,一只耳朵出,并不真正进心里去,夸便了事,心里如死水不动。她只是极力回思,当年她斥责彩云之时,彩云笑回了什么,贾政斥责之时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每一个关乎她的记忆犄角,她都尽力焕新,力求不落。

      成日里只是神思漫游,分明人在府里信步,却仿佛还在以前,她推起贾敏的秋千,碧靛青的一汪天,她王家甚么洋货稀罕没见过,那样好成色的宝石,堪比这碧汉的,竟然没有。暖日当暄,直教人心里快慰,贾敏直说:“再推高些,这样乏乏的倒没意思。”王夫人说:“我早已手酸,只再这一下子,我叫小丫头来推你去。”当下便一推,谁料那绳子未曾系好,竟擎受不住,哗啦解开,贾敏本坐在秋千上,登时抱地而去,王夫人唬得心肝俱裂,当下奔过去,将她扶起来,所幸身上无大碍,又见她唤疼,便揭开她那黑鬒鬒鬓角,果然跌出好大一个包,王夫人又气又急,十分心痛,连忙地说:“我的不是,让你跌跤儿,有哪里还疼不曾?”一面搂着她,反反复复问哪里有碍,又悔恨不已,凡女孩儿最是爱惜脸面,这样破了一次相,岂不难受。

      贾敏反复说,并无大碍,王夫人只是气恨,问个不住,当下贾敏反笑了,呵斥道:“罗唣!我说无事,就是无事,我且戴个抹额,避着几天罢了,不叫母亲看见,这就浑赖过去了。”

      王夫人道:“你女孩儿家家,跌破了脑袋,如何是好?”

      贾敏只是笑:“这有什么?我母亲年轻时候,和姊妹们到处顽,鬓角那一窝儿被木钉把头碰破了,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何况我这样摔了一下子,这有什么?你别愧恧,这原不是你的错,是我嚷着要打秋千,你又何曾知道这绳子不牢?”当下警告旁边小丫头们不许禀告太太,浑几天也就无事了。贾敏虽站起来还啻啻磕磕的,也仍做无事人一般,只由王夫人搀着,回房走去,面上带笑,不肯王夫人心中难过。将养了几日,果然好了,王夫人终于乐起来,两个仍日日一处,不曾生分。

      如今太阳也好,如当年一般,王夫人正负日之暄,这么多年后想起来,仿佛比当年她摔倒之时还心疼些,苦于无可挽回更改。实在可笑,人到中年,才发现自己一颗心,原来是这样,那伤口蛰伏数年,现在也隐隐作痛起来,当初竟仿若未觉,实在是一块朽木,那王羲之写的字,用了数十年才渗进她的三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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