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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前尘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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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风雪声,屋内烛火萦萦。光寒把空了药碗的放回放回桌上后,赶紧躺回茅草铺就的床铺上,一把把被子拉到脖颈,只露出一个头。此时的她心绪纷乱,脑子里都是细细碎碎的前尘,还有当下自己的处境,辗转反侧。虽然身体切实地感到极致的疲劳,但心里却涌出一股暌违已久的兴奋,蒸得她浑身发烫。
可能是发烧了也说不定吧。
她索性转过身来,面朝承裕。承裕此时正闭着眼睛。灯火拢上他的脸庞,将他的轮廓衬得更加立体,却并没有加深几许锋利。因为他虽然眉目颇浓,但眉眼却并不上扬,“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因在病中,深蓝色的衣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但也因此更加纯净。
是啊,他就像一块玉石,放置在一个破破烂烂的盒子里。明珠蒙尘。
“公子,你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在这里?”
承裕为咳嗽所扰,每晚几乎不能完整地入睡,喉咙干涩,也并不想对着个陌生女人大谈苦水,他轻叹了一口气,“多谢姑娘为我煎药,不早了,姑娘莫要说话了,还是早些就寝吧”。眼前的这个女人,看上去最多不过双十年华,头发散乱,看起来像是受了风寒,落魄得不行。淡紫色的衣裙,但是观其气度行止,绝对不是普通乡野人家的女孩。更别说她还会医书。不知道是不是师承哪个杏林世家。“对了,光寒姑娘”,承裕突然想起来柜子里应该还有一些可以治疗风寒的草药,“柜子里还有些治疗伤寒的药材,你若需要,明日自可取来用些”。
“好呀好呀,多谢恩公了!”耳畔传来女声,有些高亢。他好像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了。闭上眼睛,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空空荡荡的房间。现在明明有时间睡觉,身上也没这么疼了。但他还是睡不着。人的习惯真的是一个非常可怕,又难以摆脱的东西。那个时候,他也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只能点起灯,披着衣服,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走过这漫漫长夜。
他突然有一种起床想起床的冲动。这么多年,这么多个夜晚,他的身边终于有一个人,让他有了想要诉说的冲动。这个女人和他素昧平生。人,仿佛总是在陌生人的面前会有一种莫名的,想要倾诉的愿望而不用为之感到羞耻。况且,他的身体,也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他就要死了。地上躺着的女人的闯入,就好像他一成不变,几乎就差落款的生命之画上的一个扎眼的墨点。不是他不小心滴上去的,好像是他故意要让这滴墨脱离掌控,留在这里,让它破坏这整一幅画。至少,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墨守成规,寡淡无味。
“你睡了吗?”仿佛是多此一问。承裕没有睁眼。但是他听到光寒的呼吸声,就知道她还没有入睡。
“你改变主意了?”光寒兴致勃勃地用手托腮。他睡觉都不熄灭灯火,这叫她怎么睡得着。这样的夜里,也只有故事能够让她的心稍稍有些慰藉了,于是她开始循循善诱:“你想告诉我你的来历了?你放心说吧,明天一早睡醒我马上就会全部忘记的。”
“嗯。”承裕开始讲述。他的语速很慢,就好像那日日夜夜时刻都在他的心里磋磨着。
他的父亲是宗室。但他的母亲是外室。所以,从小他都是一个人住在距离王府有一个坊市远的地方。这个距离既不会给王府正式的主人添任何的麻烦,也方便王府的主人隔三差五地光临他家。
“令堂一定长得很美”,光寒盯着他的脸,更加笃定了一些,又开始有些狗腿地拍承裕的马屁,“嗯,所以公子你才有这样的风仪”。可惜承裕并不吃他这一套。
是的,母亲很美。她是前朝贵女,但覆巢之下岂有无完卵。新朝更迭后,从前集万千宠爱的名门贵女也不得不落地染尘。她落身教坊,于是清冷卓然的美貌之外,又添上几分风尘气息。身上混合了两种不同的气质,自然引得王孙公子趋之若鹜。很快,父亲就被他迷住了。
他的母亲是自己要求不进王府,居住在此的。父亲很爱她,从来没有在衣食住行任何一方面亏待过她。相比对母亲的态度,父亲对自己这个儿子却总是漠不关心,也并没有想让他认祖归宗的意思。他对此也不惊讶,因为母亲就是如此无视他的。
从他有记忆开始,母亲对他就毫不关心,仿佛这府邸里从来没有。他也曾尝试用哭闹的方式试图博取她的注意。结果只是等来奶娘,一把将他抱走。他还记得奶娘在他耳边低语:“小公子,别闹了……闹也没有用的……”
“起初,我以为,父亲只是因为我不如长兄聪慧,认为我不能任事……”承裕曾想通过勉力学习来验证这个问题。但尽管他几乎在课业上做到几乎完美。他在府里的境况也没有得到任何改善。
府里的人也一直模仿父亲和母亲对他的态度,对他恭敬但又不会和他说一句多余的话。时间久了他仿佛也觉得自己是这个家里的一个影子,因为阳光才会显形。而黑夜只会让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呢?
承裕其实明白,所有的源头都出于母亲对他的态度。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不喜欢自己。
“你觉得她为什么不爱你呢?”光寒转了转眼珠,想要吸引一下承裕的注意。但她发现,此时他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被自己的母亲所厌弃,一般原因也只有那几种。因为厌恶孩子的生父,因为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因为生孩子后身体与生活的巨变带来的压力,或许还因为想要保护这个孩子,让他远离一些权力带来的危险……光寒并不想回忆任何高门大户的阴暗秘辛,不过她又想到一种可能,再不然就是,天性如此。这世上不是没有天生凉薄的女人。也许他的母亲就是一个。光寒在心里默默地把它们罗列出来,再排除掉。她不知道是哪一个原因,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毕竟不管是哪一个原因,都不会改变这件事情的结果以及它带给一个孩子的伤害。
“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承裕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那个遥远光阴里的自己。“但是不管我怎么追问,她都没有回答过一句”,甚至连多一个眼神也没有过。
“想不通就不要再想了”,光寒憋憋嘴,“这世上有太多谜题了,你可以换一个去解。”
承裕闻言,只是笑了笑:“你倒是通透。”他也是这么做的。一个人,把自己能做的,想做的做好。
有一天,他终于被允许进入一个坊市之外的王府。他并不感到兴奋,但是不否认觉得有些新奇。那天他第一次见到了除父亲以外的其他亲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王府的女主人,还有王府的未来,他的大哥,世子李承邺。
他只是扫了正堂之上一眼,不过须臾,甚至没有时间去看清这个王府真正的主人的神情,便低下头去,向他们行了一礼。
“起身吧”,这是他的记忆里,父亲对他说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
承裕跟着父亲来到书房。此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需要他去做一件怎样的事情。
但是这件事,是不能说的。即使光寒是一个风雪夜里偶然出现的陌生人,即使他觉得和她诉说这些陈年往事也不会引起两人之间过多的尴尬。但是,是不行的。有些事情,不仅不能出现在阳光之下,也不能出现在黑暗之中,就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于是,他对后事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修饰。反正这只是个故事,说的人没有日后,听的人无从追究。
“我父亲……让我去一个研究丹药的道门,让我去为他炼制一些治疗恶疾的药物……”
“所以你是因为炼药才跑到这深山里来的?”光寒一下子眼睛放光,难道这山里有什么珍贵的药材不成吗?不应该啊,她从来没有看过有关这方面的资料。
“是因为我病了”,承裕有些无奈:“所以我没办法再为他制药了……”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光寒脱口而出后又觉得有些后悔,都不用问,肯定是回不了,也没有必要回。
“……”
果然,承裕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光寒转了个身,趴在茅草上。茅草刺得她浑身发痒,有点难受,她哼唧了一声,又说出几句违心的话:“没关系,一日不过三餐,夜眠不过七尺。这里……这里也不能算太差。”
是啊,这里还有人能陪着他说话。故事说到这里,也就说到了尽头。
“故事说完了,姑娘,早点歇息吧。”
光寒闭上眼睛,她还是不太适应点着蜡烛睡觉。但是她又本能地感知到,不能向他提出熄灭蜡烛的要求。
有违常理的一切,必然是有原因的。
于是屋子里又恢复了最初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