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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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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箱的轮子在宿舍楼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滚动,发出一种刻意压低的的噪音。我下意识地又缩了缩肩膀,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塞进这具过于单薄的躯壳深处,再裹上一层沉默的茧,彻底消失在走廊的光线里。空气里弥漫着暑假封尘后又被粗暴掸开的陈旧气味,混合着消毒水尖锐的刺鼻感,一股脑儿往鼻腔里钻。这味道,这光线,甚至脚下这条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的走廊,都像是从初中的记忆里直接拓印下来,分毫不差。
三年,整整三年,我几乎就是这片空间里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在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之间沉默地移动,从未真正融入过喧哗的人声。
初中那间位于走廊尽头的宿舍,光线总是吝啬而晦暗。
我那张靠窗的床铺,与其说是领地,不如说更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每次推门进去,里面或高谈阔论或游戏正酣的声音总会骤然一滞,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空气瞬间凝滞,随即又若无其事地重新流动起来。
只是那流动的轨迹,永远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我。
我像一块透明的玻璃,他们看得穿我,却只当我不存在。
那时我瘦得可怜,校服套在身上空荡荡的,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或许是因为这副风一吹就倒的样子,或许是因为我天生就笨拙于开启任何一段对话,更或许是两者叠加起来,最终在室友眼中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孤单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浸透骨髓。久了,竟也尝出一点苦涩的安宁来——没人打扰,正好把脸埋进书堆,在那些铅字构筑的堡垒里,我反而能抓住一点实在的东西。
成绩单上漂亮的分数,是我在那片人际荒漠里唯一能掘出的清泉。
我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心底那片小小的、潮湿的秘密花园,里面种着一株只属于我的幼苗——关于初二时坐在我斜前方那个总是穿着干净白衬衫、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的男生,林。
他像一道无意间照亮我角落的光,却在初二下学期毫无预兆地转学离开,像一阵风刮过,只留下满地怅惘。
我抽屉最深处,藏着一张我们班大合影,照片里他恰好站在我身后,阳光落在他发梢,而我微微侧着头,眼神偷偷描摹着他的轮廓。旁边,还有一封写满了笨拙字句、最终也没能递出去的信,被时间压得平平整整。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个沉闷的、连风都懒洋洋的午后。
我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推开宿舍门,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小胖和另外两个室友正围在我的床边,小胖手里,赫然捏着那张合影!照片的边缘被他的手指捏得微微卷曲。而另一个室友手里,正抖落着那封折叠的信纸,脸上挂着一种混合了震惊、鄙夷和猎奇般兴奋的笑容。
“我靠……真看不出来啊周酌……” 小胖的声音磨过我的耳膜。
“啧啧,写给林河的?你俩……” 另一个室友拖长了调子,眼神像粘腻的爬虫在我身上扫视。
嗡——的一声,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疯狂地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干,四肢冰凉得不像自己的。那张照片,那封信……那是我藏在灵魂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柔软角落,就这样被暴露在浑浊的空气里,供人随意评点取乐!
“还给我!” 声音嘶哑得不像是我发出的,带着一种绝望的破音。
身体比意识更快,我像一头被激怒的、瘦弱的小兽,猛地朝小胖扑过去,只想夺回那承载了我所有隐秘悸动的凭证。
“哟,急眼了?” 小胖大叫一声,肥胖的身体异常灵活地往后一缩,转身就朝门外跑去,另外两人也嬉笑着跟上,手里还扬着那张信纸。“来追啊,小变态!”
屈辱和恐慌像滚烫的熔岩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追了出去,走廊上已经有人探头探脑。他们跑得不快,故意吊着我,不时回头发出刺耳的哄笑。我的腿像灌了铅,呼吸急促得像破风箱,眼前阵阵发黑。
恐惧和极度的羞耻感抽走了我最后一丝力气。就在教学楼下的小花坛边,众目睽睽之下,我脚下一绊,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重重摔倒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但更痛的是背上那些瞬间聚焦过来的、无数道或好奇、或鄙夷、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
窃窃私语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耳朵,缠绕住心脏。我趴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
世界天旋地转,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耳膜,带来一阵阵眩晕和耳鸣。完了,一切都完了。巨大的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只想把自己埋进这肮脏的地面里,永远消失。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搭在了我颤抖的肩膀上。一个带着关切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柔和得像羽毛拂过:“同学,你还好吗?”
我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是一个陌生的女生,扎着简单的马尾,眼神清澈而温和,没有一丝鄙夷或猎奇,只有纯粹的担忧。她蹲下身,递过来一张干净的纸巾。
“摔疼了吗?要我帮你站起来吗?”她轻声问,目光扫过我擦破皮的膝盖和沾满灰尘的手肘,又似乎不经意地掠过不远处那几个拿着照片和信纸、正得意洋洋看戏的室友。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我混乱的脑海:“别管他们说什么。追逐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要畏惧世俗的眼光。”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濒临窒息的我。
追逐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要畏惧世俗……?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因为摔倒的疼痛,也不是因为那些恶意的目光,而是因为这猝不及防的、来自陌生人的一丝理解和善意。它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在溺毙的边缘,得以喘息。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滚烫的泪水汹涌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谢谢。”
但我没有接她的纸巾,也没有再看任何人。用尽全身力气,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膝盖的剧痛和满身的狼狈,像逃离地狱一样,踉踉跄跄地冲出了人群的包围。我听到身后传来小胖他们更响亮的哄笑,也隐约听到那个女生似乎在制止他们。
但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逃,逃到一个没有目光、没有窃笑、没有审判的地方。
我一路跌跌撞撞,冲上了教学楼那平时鲜少有人光顾的天台。砰地一声用力关上沉重的铁门,将外面所有的喧嚣彻底隔绝。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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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很大,呼呼地吹过空旷的天台,吹干了我脸上的泪痕,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我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去,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
小胖他们扭曲的脸、扬起的信纸、围观者指指点点的目光、摔倒时钻心的疼痛和铺天盖地的羞耻感……还有那个女生温柔的话语……所有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冲撞、撕扯。
为什么?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是罪过?为什么我的喜欢,只能换来嘲笑和践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疼得无法呼吸。自我厌恶的浪潮汹涌而来,几乎要将我吞噬。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是不是真的……很恶心?
“追逐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要畏惧世俗的眼光……”
我慢慢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视线有些模糊地望向远处。夕阳正沉沉西坠,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浓烈的橘红和深紫,壮丽得近乎悲怆。风依旧很大,吹乱了我的头发,也似乎吹散了心底一部分沉重的阴霾。
是啊,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呢?我喜欢林河,喜欢他干净的笑容,喜欢他身上淡淡的阳光味道……这份喜欢,藏在心底,没有伤害任何人。它是我贫瘠青春里,唯一一朵悄悄绽放的小花,脆弱却真实。错的是那些把它当作怪物、当作谈资、当作攻击武器的人。
眼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似乎不再仅仅是屈辱和痛苦,还混杂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释然。我抬起手,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和灰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
我没错。我不需要为我的喜欢道歉。我接受这样的自己。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经历过狂风暴雨的摧残后,反而在心底最深处,倔强地扎下了根。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膝盖依旧火辣辣地疼,但胸腔里那股窒息般的绝望感,似乎被这空旷天台上呼啸的风,吹散了一些。
我扶着墙壁,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夕阳的余晖落在脸上,带着一点微弱的暖意。我走到天台边缘,手紧紧抓住冰凉的栏杆,俯瞰着下面变得渺小的校园。那些刚刚还让我恐惧无比的目光和窃笑,此刻仿佛都融化在遥远的光影里。
深呼吸,再深呼吸。空气带着灰尘和自由的味道。
也许未来依然艰难,也许还会有更多的冷眼和嘲笑。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无人打扰的天台,我选择接受自己,接受这份可能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喜欢。这份自洽,像一层薄薄的铠甲,虽然不能抵挡所有伤害,却让我第一次,在孤独和恐惧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力量。
我选择乐观地,带着这份秘密,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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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放榜,那些曾经用目光和窃笑审判我的人,名字大多消失在录取线的另一端。而我,带着优秀的成绩,选择留下。
选择留下,像一个孤魂执意徘徊在它曾受难的牢狱旧址。
明知这所学校的宿舍楼依旧是破败的,格局依旧是那个格局,弥漫在空气里的某种东西依旧顽固地存在着,我却还是签下了那份住宿协议。也许是一种近乎自虐的惯性,也许只是贪恋那份在书堆里才能找到的、虚假的安全感。签下名字的时候,手指尖是冰凉的。
此刻,站在高中部305宿舍那扇深绿色的、油漆有些剥落的铁门前,那股熟悉的陈旧消毒水味混合着尘灰的气息扑面而来。手悬在半空,指尖几乎要触到那冰凉的金属门把,又猛地蜷缩回来,掌心瞬间沁出一层黏腻的冷汗。
初中宿舍里那些凝固的空气、避开的视线、压低的嗤笑……无数记忆的碎片像淬毒的冰凌,狠狠扎进脑海,带着久违的恐惧。
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带着铁锈的味道。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
这间朝南的宿舍,竟有着初中宿舍难以企及的明亮。
六张铁架床泛着冷硬的光泽,靠窗
空调开得很足,与门外闷热的走廊形成了两个世界。
宿舍里光线半明半暗,厚厚的窗帘拉上了一半,挡住了外面炙热的阳光。
我看到这是一个比初中宿舍窄不少的房间,但原本可以容纳十二人的空间,多出来五个空床位,像沉默的岛屿,上面随意堆放着一些行李箱、杂物袋,成了天然的储物区,让空间显得不那么拥挤,但也透着一股空旷的寂寥。
其他室友已经铺好了被褥,还有一张张上铺还空着,显然是我的位置。另外三张下铺上,被子里鼓鼓囊囊,应该是睡着的室友。上铺也睡了两个,脸朝里,看不清面容。还有一个上铺空着。
我能感觉到空气中有一种午睡时特有的、沉滞的宁静。没有人说话,只有空调单调的送风声,以及某个角落传来的、极其轻微的、带着睡意的翻身时床板发出的吱呀声。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敲击,手心又开始冒汗。我几乎是将沉重的行李箱一点点挪进来,每一个动作都放缓到极致,生怕发出一点噪音,惊扰了这份看似平静的午休,也惊扰了我自己紧绷的神经。
我的视线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死死地垂落在脚下的地面,或者聚焦在自己那双旧球鞋上,不敢、也本能地抗拒去扫视那些陌生的床铺和可能存在的、醒着的目光。我把行李箱轻轻靠在空床位的铁架旁,然后从里面拿出学校统一发的蓝白格子床单、枕套和被套。
铺床的过程变成了一场无声的默剧。我展开床单,每一个褶皱都小心翼翼地理平,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处理易碎的瓷器。套被套时更是困难,薄薄的夏被在里面扭成一团,我不得不更大幅度地动作,但依然竭力控制着胳膊的幅度,避免碰到旁边的铁架发出声响。每一次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每一次我因费力而稍微加重的呼吸,都让我神经质地绷紧。
寂静中,我的后背皮肤似乎微微发紧,一种模糊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好像有视线落在我身上。是错觉吗?还是……真的有人在看?我无法确定。我的感官在高度紧张下变得有些迟钝和混乱,像蒙了一层厚厚的雾。是有人在看我吗?是好奇?是审视?还是……别的什么?我不敢回头去确认。也许是空调的冷风吹过皮肤带来的错觉?也许只是我的神经过于敏感,把空气的流动当成了注视?这种不确定感像细小的蚂蚁,在心头缓慢爬行,带来一阵阵微麻的痒意和更深的不安。
我强迫自己忽略这种感觉,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被角上。终于,被套套好了。我又拿出枕头,同样小心翼翼地套好枕套。整个过程,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动作精准而克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或声音。
床铺终于整理完毕。它看起来整洁而冰冷,像一块新开辟的、等待被占领的阵地。我站在床边,看着这个在接下来的一段时光里将属于我的小小方块空间,心里没有一丝归属感,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要坠入深渊的疲惫和茫然。
空调的冷风持续不断地吹拂着,驱散了夏日的燥热,却让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这股凉意渗进皮肤,似乎也钻进了心底。
午休时间还未结束,宿舍里依旧一片沉寂。我无处可去,也不想发出任何声音打破这份寂静——或者说,不想引起任何额外的注意。
我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掀开叠好的薄被,将自己完全缩了进去。被子里带着新棉布的微凉气息,我蜷起身体,背对着宿舍中央,面朝着冰冷的墙壁。墙壁粗糙的质感隔着薄薄的T恤传来。
身体被空调吹得有些凉,蜷缩起来刚好能裹住一丝微弱的暖意。眼睛闭上,黑暗降临。宿舍里只剩下空调的低鸣,和偶尔一两声睡梦中的呓语或翻身。外面世界的喧嚣被隔绝,305宿舍像一个安静的茧房。
然而,在这片刻意营造的寂静和舒适的凉意之下,我的神经却并未放松。
高中三年,真的会不一样吗?
这个七人宿舍,究竟是逃离旧日噩梦的避难所,还是另一场冰冷默剧的开幕舞台?
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藏起所有的忐忑和那个沉重的秘密。未知的潮水,在寂静中无声地涨起,一点点漫过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