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
-
1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梁燕呢喃中，姑苏明秀的山山水水尽在这撩人春光中舒展藏匿一冬的绝代风华。
皖玉懒懒地倚在翠吟阁镜花楼西面的雕花栏杆上，望着楼下的街道出神，柔媚而水汪汪的杏眼眼波流转，却不知聚焦在什么地方。镜花楼临水而建，隔江望去是熙熙攘攘的街道。每天千百人来去匆匆，东面街角的旧木棚子下却一如既往站着那个卖梳子的少年。
少年眉清目秀，虽着粗衣麻布，却有着江南少年特有的纤细灵秀。笨手笨脚叫卖着，声音却脆脆中带着几分羞涩。皖玉已经观察他好一段时间，不因为什么特殊原因，身处花天酒地的脂粉乡，生活麻木不堪，姐妹们总要找找自己的乐子。那少年，不知为什么总能惹得她心生怜爱。
“阿皖，下来！秦大人到了！”翠吟阁老鸨红妈妈尖而刻薄的声音响起，皖玉皱了皱眉，轻轻叹了口气，顺着楼道娉娉婷婷晃了下来。此刻的她，眼神一扫刚刚升起的暖意，取而代之是媚到眼瞳的勾人夺魄的锐意。
皖玉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年纪在这一行中已经不算轻了，但仍然能获得众多男人的心。她的美算不上风华绝代，但那种轻轻的笑，那些恰到好处的奉承，那份不徐不疾的随意，足以勾动男人好色又附庸风雅的心。
品茗，谈诗论画。纤指轻拨，朱唇微启，昆曲缠绵婉转、柔漫悠远的水墨腔调便在翠吟阁悠悠响起。秦大人未必懂得皖玉在唱些什么，但这轻灵灵的声音仍能泌人心脾。
皖玉是个聪明人，不管你以前有多么风光或者身世清白，一进这脂粉乡就是跳入了火坑，任凭如何挣扎抵抗，最终也要落得个屈服的下场。也无谓去争求什么从良，到头来还得落入妻妾争名场，终究不得善终。因此她总能不疾不徐处理着和恩客之间的关系。总是扮清高要不得，满足男人面子外偶尔也满足一下他的欲望。总算没有白费心思，能的秦大人数年恩宠，不用和其他姐妹一样东厢去西厢来，只等得年老色衰被逐出阁里，这些年暗暗积攒的钱也够下半辈子了。
秦大人是苏州刺史，官大有钱，也曾提出娶皖玉为妾，她却从不答应。秦大人也没有强求，一个月来几次，长久以来变成罩着皖玉了。红妈妈被秦大人的钱喂得饱饱的，自然不好说什么，皖玉就变成了阁里最特别的姑娘。
2
“姑娘好！上等胭脂水粉，贴花头钗，来点什么吗？”皖玉悠然走在热热闹闹的市集上，闲闲地东瞧瞧西看看，不时有小贩向她介绍点什么，但她听到更多的是人们指指点点的声音：
“瞧，翠吟阁的皖玉呐，秦大人的外头小妾。”“不听话，叫你不听话，把你卖到翠吟阁给人养。”……
皖玉听着，凉凉地媚笑，仍旧招摇过市，悠悠逛着。
“姐姐，要……要梳子么？”脆灵灵的少年音在耳旁响起，皖玉笑着朝声音处望去，衣袂飘飘掀起一阵香风。
是那个日日在旧木棚子下卖梳子的少年！
近看少年，二十出头的样子，脸上尚有强自问话后的余红，羞涩的样子像个姑娘家。眉目清秀，眼大唇薄，身量消瘦，眉宇间带着久不见天日的青白。但是那样一个怯生生的少年站在眼前，皖玉觉得他像极了清清透透的瓷娃娃。
皖玉饶有兴致细细打量少年，没有回答他的话。少年两只手紧张地握着一把梳子，低着头不时偷瞥皖玉。
那是一个正常人的眼神，是一个用正常人眼神看皖玉的人！皖玉心里蓦然升起一股温暖。她敛神凝笑，光华流转的眼波落在少年身上，轻轻问着：
“少年叫什么名字？”
“嗯？”少年错愕抬起头，不解望着皖玉，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皖玉笑着重复。
少年笑了，那些笑比天上的白云还要干净纯粹，大约觉得这个漂亮姐姐问自己的名字让他很自豪。他小声蠕喃道：“小笛。”
“小弟？”皖玉一时没有听清，诧异重复道。
“是笛子的笛，叫小笛。”少年轻声说，紧张拿着梳子的手忽然递到了皖玉面前，“姐姐要梳子么？”
皖玉看着他递到眼前的梳子，轻轻接过，一把水磨的桃木梳，纹理清晰，表面光滑，边角处还刻着复杂的镂花暗纹，应该是纯手工制作的吧。“小笛，姐姐要这把了。”皖玉说着，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她总有一种感觉，很想怜惜这个少年。
“呵呵！”小笛清清脆脆笑着，说：“姐姐拿那把是我很久以前刻的，有点旧，换一把给你好么？”
“这些都是你自己刻的吗？”
“恩，小时候就学会做梳子，现在也只是会做梳子，爹教的。”
小笛看着皖玉，喜滋滋炫耀似的说着。忽然他眼睛一亮，急急抓着皖玉的手，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欣喜和紧张，说：
“姐姐，你这个……这个手镯在哪里买的，还能买到么？”
“这个？”皖玉迷惑地看着小笛，不解他问什么要问这个。这手镯自幼戴在手上，是死去母亲的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丝毫没有买来的概念。
小笛稍微松了松手，仍旧抓着皖玉，眉目点染上丝丝悲伤，甚至他的声音带上了浓浓的哭腔。“娘的手镯，也和这个一模一样的。我弄丢了，娘就走了。”小笛急急说着，“等我把它找回来，娘就会回来的。姐姐你的卖给我好吗？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梳子，多少都可以，我可以上山砍黄杨林木，那个做梳子很漂亮的。”声音越说越急，呼吸也紧促了起来。似乎怕皖玉不肯，小笛急急忙忙把手边的梳子都塞到皖玉手上，啪地数声，梳子掉了一地。
皖玉叹了口气，拉着急得唇色都发白的小笛，轻声说着：“小笛，先坐下好么？和姐姐慢慢说。”
3
皖玉觉得自己越发不能拒绝小笛了。自从那个脆生生的孩子左一声玉姐姐右一声玉姐姐后，皖玉整颗心都被融化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平素晃晃荡荡，习惯在别人面前浅笑轻颦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如今只要到了小笛那里就觉得多了几分喜怒哀乐，这点让她觉得很不安。
“玉姐姐，看看，漂亮吗？”小笛举起右手，细瘦伶仃的腕骨上松垮垮戴着皖玉的墨玉手镯。手镯发着惨幽幽的墨光，像要吞噬一切的样子。可是小笛却很喜欢，皖玉就给了他。这个孩子，皖玉望着天悠悠叹气，要坏掉了吗？
小笛身体很不好，他自己却不知道。当初问皖玉要手镯的时候，那个带着哭腔的孩子慌慌张张要拿梳子和她交换，断断续续说出自己的故事。母亲是大家闺秀，爱上满腹才华却只能靠卖梳子度日的父亲。日子贫苦，父亲早逝，母亲独自抚养着病体缠身小笛。一日，好动的小笛偷偷拿出母亲的墨玉手镯，跑到河边玩的时候却不小心把它掉下水去。那夜，小笛的母亲从他眼前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
皖玉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多少故事，也不知道小笛的母亲为什么扔下他狠心走了。她从小笛邻居农人口中得知，小笛不仅身体不好，其实脑子也有点问题。一个漫天落雨的晚上，十一岁的小笛上山找挖药尚未回家的母亲，由上坡上滚下撞到石头，从此脑袋有点迷糊。也许小笛母亲正是不堪重负才走的吧，皖玉悠悠叹着气。
看着小笛的时候，皖玉心里渐渐冒出怜爱。只有在小笛面前，她才会忘记自己是个烟花女子，因为小笛绝对不会拿那种他不了解的鄙视的眼神看她，也只有这时候皖玉才会觉得自己像个人。在小笛面前，她甚至记起了其实她只有二十四岁，而不是别人面前的风流女子。
“恩，很漂亮，小笛小心，别跑那么快！”皖玉对着溪头的少年喊道。
“有漂亮的手镯了，娘很快就要回来了是么？玉姐姐！”
“恩，很快！”
“玉姐姐最最最好了，玉姐姐最最最漂亮了！”
皖玉莞尔，小笛很喜欢向她撒娇，她也很喜欢他撒娇的样子，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小笛的母亲，她愿意做他的母亲。
皖玉对着溪水解开自己一头黑亮亮的青丝，用手轻轻拨弄着。溪水中依旧倒影着年华灿然的美丽容颜，却在不明显的地方夹杂着丝丝苍老。年华渐去，红颜将老，皖玉忽然觉得在乎起来。以前盼着容颜早日衰退好退出烟花场，现在反倒希望自己年轻点了。她望着自己的美丽容颜笑了起来。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调皮的少年吱吱呀呀替皖玉梳起头来。
“玉姐姐的头发好香好长，好光滑呢！”小笛一边梳着一变小狗似的赖在皖玉身上，初升的阳光照在少年光洁的脸上，线条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皖玉的青丝丝丝缕缕散落在小笛肩头、身上，仿佛要紧紧纠缠住少年单薄的身体。她轻轻笑了起来，贪婪呼吸带着少年体香的空气，觉得此刻是如此幸福。
“姐姐的头发那么好看，下次一定要给你做把黄杨木梳子。”小笛梳着梳着认真地说了起来。“嗯！”皖玉懒懒地闭着眼睛，漫不经心答应着。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3
